楊梅和馬季禮等馬仲興挑了水迴來,就提著祭拜的東西往山上去了。


    她此時還不知道,她的秀才兒子馬叔明,正坐著雇來的馬車往西河村來呢!


    馬叔明來西河村不是偶然。


    他這個人向來目的性很明確,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便會循著這個方向去努力爭取。


    馬叔明在羅院長那兒得到了老祭酒的一些信息,知道了老祭酒是西河村人。


    如今榮退迴到故裏,迴到了西河村的祖宅居住。


    馬叔明剛好想起來外祖母楊氏的生忌到了,尋思借著祭拜姥姥,順便去拜訪一下老祭酒。


    多往他老人家跟前湊,多刷幾迴臉熟,老祭酒說不定就鬆口收他為弟子了呢!


    他想好後,就行動了起來。


    一早向羅院長請了假,收拾妥當便從縣城雇了馬車,直奔西河村而來。


    等馬車抵達楊老漢院門口的時候,楊梅母子仨已經到了墓前了。


    誠如楊老漢所言,叢生的雜草已經被清理幹淨了,零星冒出來的新草並不難處理。


    楊梅都不用自個兒動手,倆兒子手腳麻利就把新草都拔了。


    石碑上的字已經退了漆,一片斑駁。


    楊梅從帶來的背簍裏拿出紅油和綠油,將石碑上的字一點一點的填上色。


    他們母子仨在這邊忙活著,絲毫不知道,早在他們到來之前,就已經有人在不遠處的老樹樁後麵守著了。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老祭酒楊霄。


    今日是楊桂芝的生忌,老祭酒早早就讓家裏的仆人備好了祭拜的一應用品。


    可他不敢趕在楊氏的子女後輩前麵提前來祭拜她。


    東西備好了,還放在家中。


    老祭酒之所以帶著老仆先到山上來蹲守,就是想要看一看,認一認,他和桂芝的女兒,長得是何模樣?


    老祭酒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人會是他所認識的馬娘子!


    當他看清楚楊梅那張臉的時候,內心一陣撲騰。


    緊張、激動、愧疚等情緒糾纏在一起,如同海浪一波又一波的侵襲著他的心房,仿佛要將他從頭徹底淹沒了一般。


    難怪!


    難怪他第一次見馬娘子的時候,就有種似曾相似的感覺。


    現在他總算知道為什麽了。


    因為馬娘子的長相與桂芝年輕的時候,竟有五六分相似。


    老祭酒腰背不自覺的佝僂了起來。


    他雙眸裏氤氳著霧氣,扶著樹樁的手,抑製不住的顫抖。


    造化弄人啊!


    如今這般局麵,他要如何與馬娘子相認?


    眼淚從老祭酒的眼眶裏滾落下來,像是斷了線的珠子。


    老仆見狀緊忙送上帕子。


    老祭酒接過來,用力的揩了揩眼角。


    “先下山,別弄出動靜!”他囑咐老仆。


    老仆就是老祭酒之前提到的老廖。


    老廖跟隨伺候了老祭酒小三十年了,主仆倆的感情非常深厚。


    但他年輕時與楊桂芝的陳年舊事,發生在楊霄上京趕考之前,所以,老廖對此並不知情。


    其實老祭酒,也就是楊霄,他年輕時候與楊桂芝的感情事,本來知道的也沒有幾個。


    他們都是西河村的村民。


    一個住在村頭,一個住在村尾,本來也不會有什麽交集才是。


    可命運就是那麽的玄妙,他們在一次村民大會中認識了。


    當時楊桂芝不小心弄丟了自己的荷包,是少年楊霄幫她找到的。


    少年少女都處在情竇初開的年紀,兩個人暗生情愫,彼此看對了眼,一來二去,就好上了。


    認識一年後,他們背著雙方父母自己交換了定情信物,私定了終身。


    老祭酒迴想起年輕時候的自己,忍不住愧悔自責。


    年少輕狂,自以為自己能保護好她,能為心愛的人撐起一片天。


    可事實上,他連她暗中所承受的各方壓力和人格上的羞辱卻全然不知。


    他那會兒已經在了,每個月休沐迴家,總要偷偷跑去見她。


    可他竟然一次都沒有發現,她日漸黯淡的眼眸,她的猶疑和自卑是因何而來,因誰而起。


    他滔滔不絕的向她分享著自己的日常,向她證明著自己的優秀,卻沒有分出心思來關心她生活裏的點點滴滴。


    年少的他,就像是一隻為了散發個人魅力努力開屏吸引愛侶的公孔雀,膚淺、輕浮、卻自以為瀟灑風流......


    現在想來,多麽可笑?


    後來,楊霄準備上京趕考,為了考出一個好成績,金榜題名,他需要提前三個月去京城備考。


    一來一迴,他們這對有情人少則需要分開半年,多則一年。


    楊霄向楊桂芝許諾,等他金榜題名考上了進士,必會迴來娶她為妻。


    楊桂芝笑中含淚應下了。


    她那天晚上特意帶了酒,說要提前為他送行。


    楊霄喝了一整瓶酒,後麵稀裏糊塗就跟楊桂芝有了肌膚之親。


    酒醒的時候,楊桂芝已經離開了。


    他當時看著床榻上殘留的一抹暗紅,惱恨自己衝動誤事。


    楊霄原想著上京前再去見楊桂芝一麵,到了她家門外,卻被告知她去了姥姥家。


    楊霄隻能給楊桂芝留下書信一封,收拾行李上京趕考去了。


    等他考完貢試,等到放榜出成績,歡天喜地要寫信跟她分享這個好消息的時候,楊霄卻接到了一封讓他難以接受的家書。


    信中說,楊桂芝已經於一個多月前成親了,叫他莫要再記掛著她,安心留在京城翰林院供職,為村子爭光,為全族爭光。


    當時的楊霄他並不相信楊桂芝會背棄他。


    他壓抑著憤怒和懷疑的心情,借著迴鄉省親的機會,找到了楊桂芝。


    可等他再次見到她的時候,楊桂芝已經有孕在身了,挺著一個大肚子。


    她說她嫁的夫家很好,已經為人妻,在不久的將來就要為人母,讓他不要再去打攪她的生活。


    這事對楊霄的刺激很大,傷害很深。


    他當時特別的恨楊桂芝,恨她背棄了他們的愛情,恨她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至此後,楊霄就再也沒有迴過村子,也拒絕聽見有關於楊桂芝的任何消息。


    他後麵也沒有娶妻生子,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從簪花少年郎變成了垂垂老矣的白頭翁。


    他因為一口氣,蹉跎了半生,也因為這口氣,錯失了真相和彌補的機會。


    老祭酒眼中的淚滑到了嘴邊,這滋味,真苦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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