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願站在不遠處沉默地看著他,火堆的熱氣使得眼前的景象扭曲,他不知道在這樣的境況下能說些什麽,但是看著葉新鐸的臉他也並不覺得非常悲傷,他想起自己每年帶著何意去公墓探望父母的時候,他也很難在妹妹的臉上捕捉到什麽強烈的情緒,因為他知道反觀自己也是一樣的,失去至親的徹骨之痛已經蔓延了太多年,生活迫使他們必須要往前看向前走,悲哀強大絕望更甚,但它們總能被時間沖淡和擊垮。


    想到這裏何願的心裏也生出一些好奇來,他與何意失去父母的時候自己已經接近成年所以靠著變賣父親的公司和房產生活上實際並沒有吃許多苦,但葉新鐸呢?他原本出身就看得出貧寒,與祖母相依為命可見活的並不寬裕。何願這麽想著又朝火堆那邊走了幾步,他望了望石板上的時間又看了看那兩張因為年代太過久遠所以模糊不清的照片。


    葉新鐸的父母看的出來都完完全全是普通人,母親算得上娟秀父親則是標準的莊稼漢,兩個人去世的時間前後隻差一個月,年份是距今十五年之前,何願默默計算了一下,十五年前葉新鐸也不過十一歲十二歲的樣子,他的心髒微微下沉,臉上露出了悲哀的神色。


    而一直蹲在火堆旁的葉新鐸突然站起來走到了何願旁邊,他像是猶豫了很久才決定這麽說,何願從來沒有聽過他這麽沒有底氣的聲音:“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何願茫然地抬頭看他,葉新鐸的這句話他聽懂了但又好像完全沒辦法理解,他應該記得他麽?但是這個記得又該從何說起?


    “你曾經到這裏來過的,你忘了嗎。”葉新鐸也望著他,他的表情非常真誠而專注,那雙黑色眼睛裏流露出的情緒令人無端心悸,“十五年前,我們見過的。”


    何願瞪大了眼睛,他感覺自己的認知和記憶都出現了可怕的錯亂,葉新鐸的聲音令人信服但是他卻根本無法調度當年任何細枝末節的記憶,十五年前是自己在讀中學三年級的時候,那個時候父母還都健在,父親經營出版社而母親在做電台的播音員,他有任何契機會到這麽遙遠的山村裏來嗎?


    葉新鐸眼睛裏的神色黯淡了一些,但他顯然並不準備放棄:“那一年我父親在鎮子裏的工廠做工,因為操作不當被機器絞斷了雙腿,送去醫院之後工廠主拒不負責也不肯承擔手術費用,最後我父親因為髒器衰竭死在了icu裏,從那之後我母親在法院和監察機構四處奔走狀告工廠主,然而他們背後的勢力太大,我母親非但沒有討得任何說法和賠償,還在某一天出門之後再也沒有迴來,”他說到這裏頓了頓,太過於慘烈的迴憶讓他嘴唇微微顫抖,“第二天淩晨鎮子裏的公安局打來電話讓村長帶著我奶奶去認屍,說我母親前一晚跳河自盡,但可笑的是我後來從她的背包裏找到了一本買給我的參考書,再說她那樣的人,如果不是被人扔進河裏,怎麽會自己往下跳。”


    “新鐸……”何願沒辦法聽下去了,他拉了一下葉新鐸的衣袖。


    “不,這些都沒關係了。”葉新鐸的聲音緩和了一些,他眼睛向山下朦朧在晨曦裏的村莊望去,“我母親死後的第三個月,我奶奶從村子裏學校的校長手裏拿到了一大筆錢,那是足以償還所以醫院的債務包括我父母喪葬費用之後還綽綽有餘的巨款,我和奶奶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多錢,就裝在校長的舊皮包裏,連著那個皮包給了我們。”他突然自嘲一樣笑了笑,“我整整三天沒有睡覺,確切的說是不敢合眼,我怕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切都是一場夢,我原本已經做好了輟學去城裏作童工的打算,然而一夜之間我可以繼續念書甚至念中學,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把我砸的眼冒金星,我根本沒辦法相信這是真的。後來老校長告訴我這筆錢是一個大老闆在聽說了我們家的事情之後資助給我的,他說他會負責直到我大學畢業的全部學費——”


    “……那是我爸,”何願聲音顫抖,葉新鐸的描述太詳細也太觸目驚心,使得他終於遲鈍地喚起了一些父親死後就一直刻意被自己塵封的記憶,“對嗎?”


    “是的。”葉新鐸點頭。


    “我記起來了,”何願看著他有些激切卻又壓抑著情緒的臉,可能是山風太冷了讓他哪怕站在火堆旁邊還是覺得臉頰針紮一般地刺痛,“那年我爸說他資助了一個全省第一的貧困生,入冬的時候還帶著衣物來探望過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就是我。”葉新鐸緩慢地說,他的眼睛裏突然滑落出透明的淚水來,他永遠不能忘記在失去父母之後的那個冬天,他跟年邁的奶奶在村頭的公路邊見到了那個恩人和他的妻子,還有那個穿著白色羽絨服圍著大紅色圍巾像是畫報裏一樣精緻白皙的少年,他在大雪裏笑著的樣子讓十二歲的葉新鐸完全看呆了,他很想去跟那個看起來與自己年紀相仿的男孩說句話,但是他又太過於自卑甚至連伸出自己那雙粗糙紅腫皮膚皸裂的手的勇氣都沒有。


    何願第一次看到葉新鐸如此時般的樣子,他把自己全部自尊和堅強鑄成的鎧甲砸碎了把那裏麵隱藏多年柔軟的地方給自己看,這份柔軟不令他震懾是假的不令他動容也是假的,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麽葉新鐸會任勞任怨地陪伴自己,而一直以來想不明白的關於“他為什麽喜歡自己”的問題好像也得到了答案,他看著葉新鐸在自己麵前突然流淚的樣子,像是無數冰涼的匕首從四麵八方捅進了心髒。


    “我該早點想起來的。”他說著抬起手去幫葉新鐸擦臉上的淚水,樹枝燃燒的灰燼在風中像是雪花一樣四處飄蕩,“還有我父親死後我沒有繼續他的善舉,也是我的過錯。”


    “你的遭遇我也都知道,”葉新鐸搖了搖頭,他抓著何願抬起來的那隻手,聲音非常誠懇,“我考上省內重點高中之後給何先生寫了信,迴信的是他的秘書,說何先生出了意外,他的出版社也很快就要賣掉了,高中三年我一邊在省城打工念書一邊打聽你的消息,後來我聽說你在杭州另起爐灶,我就一心考到了那裏。”


    何願有些愕然地望著他:“你隻是見了我一麵啊。”


    “我起初隻想報恩,”葉新鐸將臉頰貼在何願冰涼的手背上,“學校給了我很多機會但是我都拒絕了,我一心要加入悅意,做什麽都沒有關係。但是沒想到我畢業那年你剛好在招助理,我本以為這是個償還恩情最好的途徑,但這些年過去,與你朝夕相處我沒有辦法控製自己真心。我愛上了恩人的兒子,我像個瘋子,又像個笑話。”


    深山裏的冬日沒有變,穿著羽絨服和紅色圍巾的少年也在眼前,他覬覦了這麽多年的美夢好像成真了一樣,但他知道一切都沒有那麽容易,他向何願坦承自己就是他父親當年資助的學生,也完完全全是一場豪賭,何願突然來找自己讓他心裏蠢蠢欲動的那部分愈發膨脹,讓他沒有辦法不覺得自己是有機會的,所以他要說實話,他要把當年的事情完完全全地講給他,能不能打動他感染他另外再說,重點是他要讓何願明白,不是他入職悅意的這短短幾年,而是從十五年前起,他的人生軌跡就隻圍在他旋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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