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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陸邱橋洗完澡出來何意已經走了,洗臉池前的鏡子上貼著一張她寫的便簽,說自己要去排練讓陸邱橋好好休息。


    陸邱橋一邊擦頭髮一邊想著何意好像說過昨天的演出結束之後就可以放假來著,但是她既然說要去排練,陸邱橋也就沒有再向她確認,畢竟昨天的事情過後他現在並沒有陪著何意的心情,甚至他現在已經心思煩亂到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何意。


    頭髮擦幹之後陸邱橋就躺在床上想要好好睡一覺,他工作比較忙碌常常連著熬夜,所以能睡覺的時間一般都會睡得很死,但是這一天卻不知道因為什麽,他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昨天晚上在吸菸室裏溫風至貼在自己眼前的臉,他仍然是那副輕易就能蠱惑人心的樣子,不管是沉默還是悲傷,說話的時候望著自己的時候,他能在那雙金屬般質感的棕色瞳孔中看到自己憤怒卻卑微的,微微變形的臉。


    就這麽輾轉反側了不知道多久,他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但是睡得並不安穩,一直在做夢,他站在美院山前的那條很長的石階上,看著懷抱行李的溫風至坐在路邊,他略長的棕色頭髮飛揚在路邊的燈光裏,夜風吹拂他的衣角他整個人單薄的像一個風箏。他向那個影子奔跑而去,他們之間的距離並不很遠,他看到自己的指尖伸到眼前似乎能夠抓住那個人的衣角,但卻又始終差一點點距離,他滿心焦急卻又使不上力氣,想要唿喊卻又發不出聲音,隻剩下酸脹的心髒在鼓動著,眼眶發熱似乎下一秒就要流出眼淚來。然後他看著溫風至迴過頭來看了自己一眼,那雙淺色的瞳仁裏滿是悲哀,在那個瞬間陸邱橋才明白他夢到的並不是現實中發生過的,他們第一次遇到的那天,而是他反覆臆想反覆執念,至今都無法釋懷的,溫風至不告而別的場景。


    於是他知道自己走不過去了,他們之間就像是橫亙了一麵透明、高聳、堅實的牆壁,讓他沒辦法繞過去也沒辦法擊碎它,他能夠看到溫風至蒼白的臉就在眼前,他也並不愉悅,臉上的表情似乎在乞求著什麽,然後他看到那雙嘴唇在無聲地翕合,他說他要走了。


    陸邱橋在黑暗中猛然坐了起來,他感覺房間裏悶熱得不可思議,臉頰上滿是冰涼的淚水,早上下過的小雨現在好像再一次下了起來,窗外傳來了淅淅瀝瀝非常微弱的聲音。


    然後他坐在床上沉默了幾分鍾,爬起來從書櫃上把自己的手機拿起來,然後從通訊錄裏找到了薛青河,發去了一個完全沒有經過思考的消息。


    薛青河正在畫室裏翻閱學生們的期中作品,手機突然響起的聲音在沒有任何聲音的畫室裏顯得非常突兀,他的眼神從眼鏡的上緣向旁邊的凳子上看去,手機已經被許多層疊的畫紙完全覆蓋了,薛青河探身過去翻找了兩分鍾,才找到了自己的手機,然而就在他拿起來的瞬間,又有一條新的短消息沖了進來。


    發信人是溫風至:“薛教授,您有16屆陸邱橋的聯繫方式嗎?”


    薛青河感到非常意外,但是當他手指下滑看到在這條消息之前十幾秒的另一條時,他才猛地睜大了眼睛。


    那一條的發信人是陸邱橋,內容竟然如出一轍:“薛教授,您有溫風至學長的聯繫方式嗎?”


    薛青河莫名其妙地望著那兩條時間相差還不到半分鍾的消息,他直覺這其間有什麽事情,畢竟昨天他已經從先後遇到兩個人之後覺察到了一些細枝末節的東西,但是那些都沒有他們先後發來詢問對方聯繫方式的信息讓他篤定這一點,可是他們兩個到底有什麽交集呢?


    薛青河在空無一人的畫室裏想了幾分鍾,才想起來某一年自己的助教因為休產假所以那個位置空缺了幾個月,然後他看溫風至每天泡在畫室沒有事情做便讓他去頂替了助教的位置,那一年自己帶的好像恰巧就是16屆的學生,如果這麽想來,溫風至和陸邱橋彼此認識好像才算是得到了一個比較勉強的解釋。


    雖然很想問為什麽,但薛青河還是忍住了,他將兩個學生的手機號碼複製之後,發給了對方。


    入夜的莫幹山非常靜謐,溫風至坐在廖長晞那間小宅的屋簷下望著不遠處的一棵巨大的槐花樹和深藍色夜空中漂浮著灰色的層雲,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給薛青河發去那樣明知道會被懷疑的消息,但他就是覺得煩亂和茫然,像是苦行在沙漠裏的人即便饑渴而死一定要尋找一個答案一樣。


    廖長晞的提議的確讓他動搖,但他同時也感覺恐懼,迴亞特蘭大就這麽過完孤獨的一生聽起來沒有任何波瀾,然而一旦自己決定留下,將要麵對的可能是長達數年甚至十數年的錐心之苦。


    但他因為恐懼已經離開過一次了,那一次的決定讓他直至今日還在後悔,他真的很難做出第二個離開的決定。


    而且即便是並不知道當年發生過的任何一件事的廖長晞都能看得出他並不想走,那他一直以來欺騙自己,說要一刻也不耽擱地離開這個城市,看起來簡直像是個完全沒有任何準備的笑話。


    等待薛青河迴復的時間像是一萬年那麽長,他不知道當年自己和陸邱橋的事情薛青河知道多少,甚至他這個時候去迴想當年一些細枝末節的事情卻已經模糊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他與陸邱橋真正意義上一起度過的日子好像還不足三個月,那段時間他隻記得自己在做他們班級的助教,那個工作室薛青河介紹給他的。


    薛青河會不會詢問什麽?溫風至這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有些害怕,雖然他知道那個教授並不是個好奇心旺盛的人,但溫風至明白他很關心自己,再加上自己昨天那樣反常地舉動,會多問一句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是要怎麽迴答卻成了一個難題,說實話是不可能的,撒謊又沒有什麽像樣的藉口。就在他思緒煩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的時候,放在膝頭的手機震動了一下,薛青河的迴信到了。


    溫風至將手機解鎖,他所有的恐懼在看到薛青河發迴來隻有十一位數字的時候消弭了,於是心底又湧起一股對薛青河沒有追問的感激。


    雖然號碼是拿到了,但是要怎麽跟陸邱橋聯繫又成了難題,發簡訊要署名很是別扭,打電話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溫風至糾結了幾分鍾,還是決定不管如何先打一個電話過去,哪怕沒辦法心平氣和地說上兩句話,也至少能知道自己究竟該怎麽選擇。


    於是他深吸了一口氣,在屋簷下站了起來,撥通電話之後在小宅前麵的空地上踱了兩步,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那邊居然正在通話中,根本就沒有給他一個哪怕一秒鍾緩衝的餘地。


    溫風至把手垂了下來,他望著因為長時間沒有操作所以再一次熄滅的手機屏幕,然而心裏的不甘讓他沒有辦法放棄,於是等了約有一分鍾,又一次撥了過去。


    陸邱橋的手機仍然正在通話中。


    溫風至無言地站在那棵高大的槐花樹下,梭梭的夜風席捲來無數的枯葉,他時刻很久再一次覺得自己和陸邱橋之間有一些很奇妙的、悲哀的巧合,就在他七年來第一次鼓起勇氣想要尋找那條能夠迴頭的路的時候,卻隻看到了一支高聳入雲的黑色峭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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