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太屈辱了。


    如果撞到人的丟臉指數是三,拿已經不能用的舊鈔付錢是五,那現在的丟臉指數絕對已經破表。


    何敏華站在光潔的木頭地板中央,麵對著晶瑩閃亮的落地鏡,完全不知到底該哭還是該笑。


    她居然從成人芭蕾的中級班一路降到了初級班,現在,還降到跟兒童芭蕾一起上課!


    “老師,我要尿尿。”有小手猛扯她的手肘。


    “我不是老師……”何敏華直覺反應。


    可是低頭一看,一個陌生小人兒仰臉看著她。頂多隻有五、六歲吧,一身白色的緊身練習衣,扁扁的臉,大大的眼睛,像個會走路的娃娃。何敏華看了,突然一陣心軟。


    “好,我帶妳去。”


    小朋友的芭蕾練習衣可不容易穿脫,在廁所忙了好一陣子,才完成任務。洗完手,牽著她迴到教室時,又有新的任務了。


    “老師,我的頭發!”另一個小女娃手中捏著小小蝴蝶結發圈,哭喪著臉過來求援。


    “我真的不是……”


    “老師,人家的褲襪要掉了!”“老師,我的舞鞋──”“老師,我要找我媽媽。”根本不讓她有辯解澄清的機會,小女娃們一個接一個冒出來。


    何敏華非常認命地安撫著陌生的小孩們,疲於奔命。“好,我幫妳綁……不要拉褲襪……舞鞋穿好……媽媽等一下下課才會來接妳……”


    左支右絀之際,終於,救星出現了。真正的老師推門走了進來,拍拍手,愉快地朗聲宣布:“小朋友,過來集合嘍!”


    “陳老師!”  “老師!”轟的一下,麻雀立刻從何敏華身邊飛走。


    “呃,陳老師,我是……”


    何敏華落後了一步,正想上前去打招唿時,陳老師隻對她微笑,眨了眨眼,似乎在叫她別緊張。


    “小朋友,老師要放音樂嘍!你們跳舞給老師看,好不好?”


    “好!”震耳欲聾的尖叫。


    然後,老師按下手中的遙控器,節奏輕快的音樂頓時流瀉出來,在明亮的教室裏迴蕩著。


    嘩,環場音效呢,真高級。何敏華讚歎地左右看看。


    小朋友一聽見音樂,立刻開始動作。有的舉手,有的彎腰,有的踮起腳尖,有的在原地狂跳,有的索性開始轉圈圈,各自為政,老師也依然笑咪咪地看著。


    甚至,有個小女生從一進來就坐在角落麵壁,根本不看別人,也不隨其它小朋友一起跳舞,默默的坐著。


    她很害羞吧?何敏華心想著。一麵也覺得害羞起來。她這麽大個人,站在一群放肆胡鬧的小孩中間,很尷尬地隨便擺了擺雙手──因為如果像木樁般的杵在原地,那更尷尬啊。


    不上課嗎?不教動作?那要學什麽?小朋友的班級真的都是這樣嗎?就算是唱遊,也要老師帶領吧?


    隨便亂跳了一陣,何敏華的目光又移到那個孤獨的小女孩身上。她長得非常可愛,也穿了漂亮的練習衣,可是,小臉低低的,跟其它玩得跳得正開心的同班同學有著天壤之別。


    “好,接下來,要不要跟老師比賽?”一曲放完,年輕的陳老師朗聲問。


    “要!”尖叫聲再度震耳欲聾,何敏華硬生生被嚇一跳。


    “那要注意看老師喔!”


    終於要開始教動作了嗎?何敏華全神貫注地看著,準備認真學習。


    結果,陳老師隻是伸了個懶腰,然後彎下來摸摸膝蓋、摸摸腳趾,又坐在地上伸伸腿,甚至像小狗一樣打滾……


    “看誰做得比老師好,能滾得最像小拘?”


    “我最像!”“是我,我像小拘!”“汪汪汪!”


    何敏華尷尬到了極點。她到底要不要照著做呢?


    然後,在仿一個前彎的動作時,她很丟臉地被“同學”──就是剛剛要上廁所的那個──給鄙視了。


    隻見小女娃臉一偏,很睥睨地對努力要往前摸到自己腳趾的何敏華說:“阿姨妳碰不到哦?妳學我嘛,好簡單耶。”


    剛剛叫“老師”,現在就變成“阿姨”了?!


    小朋友柔軟度好,往前彎時,輕輕鬆鬆,上身跟腿可以密密貼住;可是何敏華再怎麽努力,腿都快拉斷了,還是隻能勉強碰到腳趾而已。當下挫敗到極點,連話都講不出來。


    這跟成人班有什麽兩樣?也是跟不上、也是學不會、也是被嘲笑啊。


    全班最不融入的,大概就數她,以及角落那個始終不抬頭的小女生了吧。


    上完了課,小朋友們做鳥獸散之際,何敏華實在忍不住,走過去在麵壁的小女孩旁邊蹲下。


    “妹妹,妳不喜歡上芭蕾……我是說跳舞課嗎?”


    小小的頭還是低垂,不吭聲,好像沒聽到似的。


    “我叫何敏華,妳叫什麽名字?可不可以告訴我?”她繼續努力,放軟了聲調,好生詢問:“妳爸爸還是媽媽會來接妳?”


    還是沒響應,小臉麵對著牆上的鏡子,不看她。


    何敏華真是太沮喪了。連在兒童芭蕾的班上都被排擠!好歹,她們也應該同病相憐啊。


    外頭都是來接小孩的學生家長。陳老師在外麵把小朋友一一送到爸媽手中。待老師迴來時,身旁多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叔叔!”那個安靜了好久的小女生突然爬起來,然後跑了過去。


    來人正是羅品豐,也就是推薦她轉班到這裏上課的始作俑者。他跟老師是朋友,兩人低聲熟稔交談著,臉上都洋溢愉悅的微笑。


    他們在笑她嗎?何敏華一個人蹲在牆角,好悶好悶。


    內向的小女娃被叔叔抱起,附在他耳邊說了一陣悄悄話。羅品豐臉上的笑意擴大了,一雙含笑的眼瞟過來,讓何敏華突然莫名其妙地緊張。


    “蜜蜜不用怕,那個阿姨不是壞人,她是叔叔的朋友。”他溫聲說著,循循善誘:“妳們是同班同學,要相親相愛。叔叔不是有告訴過妳嗎?”


    蜜蜜不作聲,烏黑的圓眼睛偷偷瞄了她一眼。


    何敏華哭笑不得。她跟這個小女生變成同班同學了。最慘的是,她們倆大概並列這個幼兒芭蕾班的最後一名──


    “今天妳們都跳得很好,下次也要加油!”嬌小可愛的陳老師說著,一麵提起她的包包準備要離開。


    可能是何敏華多心,覺得老師看著她的時候,似乎在忍笑。


    是真的好笑吧。老師可能從沒看過手腳這麽不協調的成人。


    “老師,我想,是不是可以……跟妳討論一下我上課的狀況?”何敏華迎向老師,一臉慚愧地詢問。


    “妳很好啊,沒什麽問題。”老師笑笑說。“記得來上課就好。”


    沒問題?何敏華傻眼。她這樣叫沒問題?那其它小朋友都可以去報考太陽馬戲團了。老師到底是人太好,還是標準太詭異?


    “蜜蜜,跟老師說再見。”羅品豐哄著侄女。


    “老師再見。”她終於開金口了,嗓音又甜又軟,讓何敏華聽了,整個人都快要融化。


    “乖。還有呢?要不要跟阿姨同學說?”


    “阿姨bye-bye。”蜜蜜看著何敏華,小小聲說。說完,又趕快把小臉藏在叔叔的肩膀上。


    之後,何敏華獨坐在空曠的教室裏,午後陽光燦爛,木頭地板還溫溫的。她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一陣強烈的、說不上來的渴望湧上心頭。


    這種感受並不陌生。當她很想很想要一樣東西,或是很想很想接近一個人的時候,就會出現──


    §  §  §


    他對小女孩,好溫柔。


    何敏華非常清楚自己是何時心動的。就是看著他抱著侄女、很有耐性地、帶著一點點笑意、輕輕說話的時候。


    或許早就心動了,隻是,到那一刻才強烈感受到。她對溫柔的男人一點招架能力都沒有。也許因為她很少是男人施展溫柔的對象,所以特別渴慕。


    麵前桌上攤著塗鴉本。已經有好一陣子空白了,什麽都沒畫;但最近,何敏華又有了提筆的心情。


    她在國外讀的是以燒錢著稱的動畫。雖然也試圖找過工作,但都是臨時的工讀,做很末端的打雜而已。她夢想的工作職位story board artist根本找不到全職,實習作牛作馬了幾個月之後,打工期滿,就一拍兩散了。


    工作泡湯,又被男友拋棄,匆忙打包迴台灣之際,素描本根本就塞在行李箱深處;不過,奇跡似地,她這一陣子又把本子、彩色鉛筆都翻了出來,空白的頁麵,也出現了塗鴉。


    寬闊的街道,蓊鬱的行道樹。人行道上,有兩大一小幸福的背影。爸爸牽著媽媽,媽媽牽著小女孩,女兒手上還係著鮮黃的氣球,飄蕩在空中,跟藍天白雲相映。空氣間,全是甜蜜的味道。


    她本人雖平凡素淡,但是畫出的圖全是這樣粉嫩可愛的風格。美國動畫界主流是迪斯尼的路線,她實在吃不開,也不討喜。


    個性、外表、言談舉止……一切一切她都可以妥協,努力去迎合,但是塗鴉本翻開,就是一方隻屬於她的淨土,她要畫什麽就畫什麽,要怎麽幻想就怎麽幻想。就算她幻想自己就是圖畫中的媽媽,身旁有溫柔又帥氣的伴侶,還有一個跟蜜蜜一樣可愛的小女兒──


    “啊!真丟臉、真三八……”她趕快把本子合上,趴在桌麵傻笑。就算這小小辦公室裏什麽人都沒有,她還是滿臉通紅,心髒怦怦跳,好像做了什麽壞事。


    趴在桌上做了一堆白日夢,本子翻開又合上,又傻笑又害羞的,一個人演得很起勁;她的親戚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她的傻樣。


    “妳在做什麽?上班時間偷懶?”這位親戚,也就是這間小小廣告公司的負責人,才一進門,就忍不住開口責問她。


    這位算是她的表阿姨,是她母親的表妹。表姊妹長得一點都不像,但不知道為什麽,板著臉數落她的樣子卻一模一樣。


    何敏華立刻坐正,把素描本收好,眼睛忍不住瞄了一下時鍾──明明已經超過下班時間一個小時了,寥寥無幾的同事早就走光,她被要求留下等表姨迴來才可以下班離開──理由是,自己人當然要多辛苦一點。


    但是自己人薪水卻又更少;因為,自己人嘛,算是給她媽媽一個麵子才收留她來上班的,當然不能太要求。


    “今天交代妳的工作都做完了嗎?”風韻猶存的表姨打扮得極為亮眼,套裝配上名牌皮包。完全是時髦女強人的氣勢,講起話來也切中要點,毫不留情。


    “做完了。都在這裏。”她早就把印出來的草稿整理好,恭敬呈上。


    “嗯。”表姨就站在她桌邊開始翻閱,沒吭聲。


    表姨都開完會、跟客戶應酬吃完飯了,自然沒差;但何敏華很餓,而且她很想走,但表姨不開口,她也不敢說。


    咕嚕──肚子叫了,她偷偷咽了下口水。


    已經偷看了好幾次手表、時鍾,表姨還是不打算放她走,一張張的挑剔她幫忙上色的示意圖,線沒對正、顏色髒了、圖案模式不對……


    “妳要認真一點。我是給妳媽麵子才雇用妳的,別以為自己人就可以隨便打混,要知道現在廣告界競爭多激烈,妳有國外學位又怎樣,根本不是學廣告,又是三腳貓功夫……”


    被嫌得脫了一層皮之後,這是因為有電話進來,表姨接了之後躲到辦公室裏麵去講,她才能順利下班離開。


    拖著疲憊的身軀,實在應該吃點東西、迴家休息了。可是,腳還是不聽使喚地往某個地方前進。


    其實走路約二十分鍾就到了。越走越近,腳步就越輕快。


    她乖乖的在一樓通報,讓警衛放她上去。警衛自然認得她──大家都記得這個曾經觸動警鈴的白目。


    一上樓,隻見裏麵燈還亮著,她一陣欣喜;進門才發現,羅品豐工作室裏沒有羅品豐,留下來的是小助理。


    “咦?我以為妳今天不來了。”助理也認識她了,看她出現,便詫異地抬頭看看時鍾。“好晚喔,妳吃過飯了嗎?老師已經走了耶。”


    又餓又累,加上想看的人不在,何敏華整個人像是泄了氣的皮球,在門邊的小沙發頹然坐倒。“羅老師走了?”


    “對呀,剛走沒多久,好像還有事,問他要去哪也沒說。”眉清目秀的小助理腳一蹬,辦公椅滑了過來,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不過老師有等妳一下,留下來整理了一些正片,之後大概也以為妳不來了,所以才先走。”


    就這麽一句,讓她整個人活了過來,比吃大餐還有用。她也偷問:“真的?”


    “嗯。”小助理猛點頭。


    何敏華壓抑不住的笑意,像泡泡一樣冒上來,還得咬住嘴唇強忍著。


    這麽簡單的話就讓她開心成這樣,小助理也好有成就感。


    “喂,妳跟羅老師在交往嗎?”小助理偷偷問。


    “沒、沒有吧?”是“還”沒有。


    “可是,老師對妳滿特別的,他還拍過妳。”小助理大驚小怪的口吻,好像在敘述什麽世界奇觀似的。


    何敏華有點奇怪。“羅老師是攝影師,他拍照有什麽不對?”


    小助理猛力搖頭。“不,真的不對。老師很少拍人像,而且,從來不拍女生的。妳的照片,他放在‘待整理’區。”


    “這很奇怪嗎?”


    “非常奇怪。妳來看。”小助理非常熱情地拉她到桌前。


    雪白的麥金塔計算機屏幕超大超豪華,秀出來的是整整齊齊的檔案係統。何敏華從沒看過像羅品豐這麽有條有理的攝影師,或說藝術工作者。


    他的辦公室簡直就像什麽高科技的超現代公司,裏頭整潔、明亮,完全沒有雜物,計算機的檔案係統也是,整理得極為清楚。


    果然,點開了幾個數據夾,都是建物、景觀居多,人物非常少。待整理區中隻有寥寥幾張照片,她在舊金山時被側拍的也在其中。


    羅品豐這個攝影師真的厲害。幾張照片,當時的情景立刻曆曆在目,全都迴來了。


    想到那一陣子自己恍惚的精神狀況,暗夜飲泣還試圖想挽迴,一通一通電話打去,卻被對方冷冷拒絕,還指責她糾纏不清……照片中的她完全反映出當時的慘狀,整個臉哭到浮腫,眼睛也成了睜不開的細線。


    “妳那時,真是不漂亮。”小助理評論。


    “嗬嗬。”她隻能報以幹笑。過去的事情,她連想都不願想起,當然也不會訴苦般的講給全世界聽。


    照片繼續看下去,助理興奮地展示給她看最近的試驗作品──


    “咦,這些是什麽?”何敏華指著幾張,發問。


    那是小助理當主角的照片,由羅品豐掌鏡。他真的是老天爺賞飯吃,即使是簡簡單單的人像也拍得極好。眉清目秀的小女生在鏡頭裏有種天真的氣質,神韻抓得精準。


    “哦,這是老師幫忙試拍的。廠商會請攝影師測試鏡頭,那天底片剛好裝的是fuji superia 2oo適合拍人像,老師就隨手拍了這些。”


    何敏華有點小小的哀怨。“那妳還說老師不拍女生?”


    “啊?”助理一臉茫然。


    “他拍了這麽多張妳的照片,而且拍得這麽好。”比她那幾張悲慘到極點的要好看太多太多了。


    助理傻傻地望著何敏華,半晌,才慢慢反問:“妳以為,我是女的?”


    “咦?!不是嗎?”何敏華這下大驚。


    眉清目秀、長發、纖細的身材、吹彈得破的肌膚……真的不是女生?!


    “當然不是啊!”助理一聽之下,氣得差點爆炸,拍桌起身,當場作勢要解開褲頭。“不信,我給妳看證明!”


    “……”


    何敏華沒迴答,目光落在他身後,整個神態有了微妙的轉變。


    那種靈魂出竅的樣子一點兒也不難猜,助理雖然背對著門口,但連迴頭都不用,警覺地問:“老師已經在我後麵了,對不對?”


    “對。”低沈男聲迴答,順帶賞了助理後腦勺一巴掌。“你在做什麽?打算性騷擾我的客人嗎?”


    “我沒有!是敏華她……”助理一臉委屈,但看看去而複返的羅老師,他又不敢多說了,降低聲音嘀咕:“業界攝影師,誰不留長發啊。我隻是跟隨潮流想要加速融入而已。”


    “我就不留。”還是冷冷的迴答。


    “可是你是怪胎。”小助理憤慨指出:“你不留長發、不穿皮衣皮靴,不走藝術家路線就算了,還堅持不幫女藝人拍照。大家都說你很奇怪,因為那個超好賺的。”每次害他推掉案子時都心疼得要死。那都是他的年終獎金來源啊。


    “那麽好賺,你就去賺啊。”羅品豐靠坐著桌角,滿不在乎地說。


    “人家又不要我,他們要羅老師拍。”


    羅品豐聳聳肩,做個“我也沒辦法”的動作。


    旁邊何敏華的眼神越發崇拜。她最欣賞有才華又有原則的男人了──


    “妳今天比較晚。吃過飯了沒有?”他不再跟助理多說,轉頭看著她,眼神也柔和了。


    見她搖頭,他把手上剛買迴來的食物交給她。熱騰騰的,還沒打開就隱約聞到了香氣。


    “加班也要記得吃東西。”他說。


    “原來老師你剛剛是出去買吃的?”小助理在鬼叫。“那怎麽沒問我要吃什麽?我也還沒吃飯啊!”


    “我幫你買吃的?你有沒有搞錯?”


    結果,羅品豐還真的有買。三人份的食物擺滿桌麵,好豐盛。


    她最欣賞有才華又有原則、有外貌又體貼的男人了──


    話又說迴來,這麽好的男人,誰會不欣賞啊?


    她的傻笑大概太明顯,師徒兩人都注意到了。


    “所以說,照片還真的會騙人。”小助理咬了一大口胡椒餅,模模糊糊、若有所思的說:“我第一次看到敏華的照片時,以為是那種很古典、很有故事、很有氣質的女子。結果看到本人之後……”


    從“那個女人”到“何小姐”,再到“敏華”,可見得這一陣子何敏華常常跑來串門子是有用的,助理跟她都這麽熟了。


    熟到講話都這麽直接?!


    “呃,這、這是什麽意思?”是說她本人沒氣質嗎?


    “嗬嗬……”換成小助理傻笑了。


    至少照片裏的她,感覺起來並不像眼前這個老是撞倒、打翻東西的冒失樣。熟了,有些話不用直說,大家都心知肚明。


    “可是,她最近有進步了。”尷尬的沉默中,羅品豐淡淡出聲,很溫和地幫她解圍。


    “這倒也是。去學了舞真的有差,至少來到現在,門口花盆沒倒,桌上的杯子也都好好的。”小助理麵露欣慰。


    這說起來就更尷尬了。她不安地偷偷看羅品豐一眼。因為她對外一律宣稱是在學成人芭蕾,但其實是很慘的在幼兒班上課──而且還墊底。


    “是啊,進步很多。”羅品豐微笑看著她說。


    微笑雖淡,可是很溫柔,讓她莫名地安心了;而且因為被稱讚,她整個臉蛋都像在發光。


    既然亮度已經夠了,那電燈泡自然應該退場。小助理吃飽喝足,很精乖的整理好桌麵,恢複幹淨到嚇人的程度,然後把桌上遙控器交給羅品豐,恭敬告退。


    “老師,遙控器在這裏。我先下班了。”


    臨走,還幫他們把大燈關掉,留下桌燈,整個工作室沈浸在淡淡暈黃中。


    “遙控器?要做什麽?”這兒該不會也有環場音效吧?


    羅品豐正用讚許的眼光送助理出門。養兵千日,終於有用上他的一天。這小子不錯,有前途。


    他按了幾個鈕,突然,何敏華身後的牆上,投影屏幕緩緩降下。


    她詫異地迴頭,便望進了一整片浩瀚的花海。


    嫣紅姹紫,美不勝收。照片中所捕捉的色彩如此鮮豔,她整個人像是被吸進去了似的,幾乎伸手就可以觸摸到花瓣、感受到陽光的溫度──


    “這是六月去日本拍的紫陽花。”


    他解釋的低沈嗓音突然變得好近好近,就貼在耳邊,讓她整個人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不要這麽緊張,放輕鬆。”他還輕按了一下她的肩膀。“我正在整理這些照片,有興趣陪我看一下嗎?”


    興趣?當然有!隻要他別貼得那麽近,她會非常樂意的。


    像現在,她敏感耳際還能感受到他的唿息,何敏華緊張到全身繃緊,右手沒有意識地揮出,差點扯翻了自己掛在椅背上的包包。


    羅品豐完全習以為常,他敏捷地伸出手接住了包包,隨意放在地上,動作有如行雲流水一般。


    幻燈片一閃,又換了一張動人景色,是櫻花開的盛況。整個畫麵全是深深淺淺的粉紅嫩白。她的注意力立刻重新被吸引過去,眼睛睜得大大的,貪婪地欣賞著每一個細節。


    好美呀,她最喜歡這種浪漫粉彩了。想象在落櫻檳紛中漫步,滿天都是像細雨般飄落的花瓣;他似乎連氣味都拍下來了,櫻花的淡香、潮濕的泥土氣息、手中熱咖啡的芬芳──


    到底是掌鏡多年的功力,還是與生俱來的天分?她一麵目眩神迷,一麵忍不住暈沉沉地想著。


    一張又一張,她的心也這樣一吋又一吋的淪陷得更深。那種深切的渴望又出現了,仿佛待在才華洋溢的他身邊,她自己也會成為一個比較特殊的、可以令人羨慕的對象,而不是平凡的、需要死命討好身邊每一個人、卻又不見得成功的失敗者。


    真的好想好想……


    “這是華府的櫻花……西雅圖的櫻花……京都……”他靠得真的很近,到後來下巴幹脆就擱在她肩上,和她一起看著一張閃過一張的幻燈片,緩緩解說。


    花海是最浪漫的題材了,從紫陽花到櫻花,從熏衣草到鬱金香,雖然是俗到不行、業餘攝影者都拍到爛的景色,但是,用來把妹,絕對是無往不利。


    羅品豐嘴角彎起自嘲的笑意。他就是在把妹。像雄孔雀一樣,在異性麵前展露自身斑斕美麗的羽毛,想要吸引對方注意。


    這個女孩一直都太在乎周遭眼光,隻想取悅別人;太努力之下,忘了自己的能力不足,導致老是跌跌撞撞,力不從心。


    有沒有什麽,是會讓她單純的開心呢?


    就像他自己一樣。當年第一次摸到相機、第一次拍出喜歡的好照片,剛從衝印館拿迴來的溫熱紙袋抱在胸前,那種全身都會跟著熱起來的成就感,在多年之後,拍出無數張所謂的傑作、代表作,得了大大小小的獎項之後,是不是還能找得迴來?


    漫天的罌粟花,是他冒著生命危險進泰緬交界的金三角區域拍的。畫麵美豔到詭譎,讓人氣息都會為之一窒。


    “這是很久以前,在春天去──”


    正想繼續解釋時,突然,她輕輕轉過臉。


    他的下巴本來就靠在她肩上,這下子,嘴唇觸著她的臉頰。


    羅品豐愣了一秒。


    下一刻,溫軟的唇印上他的。


    光影隱約交錯,放映機微微發出聲響。鮮麗花色在碧藍天空下,有種說不出的魔力。


    他們就在這魔魅的巨大影像前,從生澀到熱烈,從淺到深,溫柔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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