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根本沒有替我娘想過,甚至連捎封信給她,表達一下關心都不曾,就算在她死後,每天為她上香,也無法消除你心中的罪惡感……」他一把揪住邢東嶽的衣襟,哽聲地呐喊。


    「你根本不配求她原諒!」


    「你罵得對!」邢東嶽嗓音像哭又像在笑。「所以老天爺看不過去,降下懲罰,讓我失去十郎,他把我從火場中救出來,自己卻死了……當我帶著十郎的骨灰,以及臉部燒毀一半的邢五迴來,你娘已經在飽受屈辱的情況之下生下你,然後投鐶自盡了,聽三弟說……你娘一直在等我迴來,要把心中的委屈和身不由己告訴我……但是左等右等,就是盼不到……隻因為我的一念之私,害了這麽多人,我沒有資格求你們原諒……」


    邢阜康鬆開手掌,哽咽地控訴。「原來這才是真相……我還以為你不想看到我,是因為隻要看到我,就會想到我是如何出生的。可又不能殺了自己的父親,替我娘討迴一個公道,心中內疚,才會把自己關在修心園裏……」


    「我是個自私又卑鄙的小人,到了最後,不隻不敢承認自己喜歡的是個男人,也沒有權利指責犯下這等罪孽的父親,因為我也是幫兇……跟他一起害死你娘。」邢東嶽無地自容地說道。


    邢阜康一拳揮向他的臉。「所以你就躲起來,讓所有人都以為你有多麽委屈無奈……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想過,如果你是我爹……那該有多好……你本來就應該是我爹才對……」


    邢東嶽坐倒在地,嘴角流血。「是我對不起你和你娘!」


    「你就一輩子懷著這份罪惡感過下去,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吼完,邢阜康跌跌撞撞地奪門而出。


    他前腳走後,邢五後腳才進去,趕緊將邢東嶽從地上扶起來。


    「這是我犯下的罪孽,就該用一輩子來償還。」邢東嶽看著兩塊牌位,口氣沈痛。


    如果一輩子不夠,那麽就把下輩子也一起算進去,直到獲得原諒為止。


    【第九章】


    邢阜康失魂落魄地迴到飛觴堂,連老吳跟他說話都沒聽到,逕自迴到正房,往幾旁一坐,腦袋和表情隻有一片空白。


    待在二樓繡房的韻娘聽說他已經迴來了,馬上下樓,才進房門,見相公神色不對,就先讓麻姑出去了。


    「相公……」她輕撫著邢阜康大受刺激的臉龐。「受了什麽委屈就說給我聽,別憋在心裏獨自承擔,你還有我。」


    這番溫言軟語讓他木然的表情崩潰了,這才緩緩地、艱澀地將邢東嶽說的話告訴韻娘,那些話讓他有遭到背叛的錯覺。


    「我真傻,居然以為他是無辜的……想不到他也是害死我娘的兇手,既然已經娶妻,就該像個男人,負起責任,而不是逃到外頭,隻顧過他們的好日子……」他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


    「他這種自私的行徑,簡直不可饒恕!娘真是可憐,活生生被這對父子害死了……」


    韻娘也沒想到還有另一個連邢家人都不知道的秘密,這一段禁忌的畸戀,更會間接害死了婆母。以為可以讓兩人和解,想不到卻結下更深的怨恨,這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那麽就不要饒恕,也不要原諒他,讓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好好懺悔。」她沒有那麽寬宏大量,做錯事的人,贖罪是應該的,更不會要求邢阜康要原諒對方,那就太虛偽了。


    他抱住站在身前的妻子,將臉龐貼在她的胸腹之間。


    「不過我也做了跟他同樣的事,無顧你的感受,逼你喝下避子湯,又把你送到別莊,我到底是邢家人,跟他們同樣自私……」


    邢阜康很害怕變得跟生他的那個男人一樣,隻顧著滿足自己的私慾,無視他人的痛苦,不配當人。


    「相公的出發點是為我設想,隻是錯在不該瞞著我,而我早就不怪你了。」韻娘可不希望他因此自責。


    「再說把我送到別莊去,相公並沒有從此不聞不問,怕我吃不慣徽州菜,會沒有胃口,還要葉大娘找來一位蘇州媳婦兒,特地為我下廚,又幫我做了好幾件披風,就怕我會冷著凍著,還不時探望我,還在我生病時,親自伺候我,光是這些就可以證明你跟他們是不一樣的。」


    妻子的安慰和保證讓邢阜康的四肢百骸溫暖了起來,他就是他,跟邢家其他人是不同的。


    不過這件事還是讓他的意誌消沈了兩天,讓韻娘有些擔心,幸好三房的獨子阜永最近到屯溪那間當鋪做學徒,就算是邢家少爺,也要從基本做起,才能了解當鋪的整體運作,而屯溪又離家裏近,也方便迴來探視雙親,邢阜康目前尚無出遠門的打算,也就三天兩頭去看他工作的情況,希望能將他培植成左右手。


    見相公有了精神,韻娘總算可以放心,也過了半個月平靜的日子。


    到了四月底,除了早晚有些涼意,天氣穩定,夏天真的來臨了。


    晌午左右,她倚坐在圍繞天井四周的美人靠上,全身放鬆,慢慢的,有些昏昏欲睡,難得能如此悠閑。


    秀梅見她閉著眼皮,還以為睡著了,便打算晚點再來。


    「什麽事?」韻娘掩唇打了個嗬欠才問。


    她又折了迴來。「吵醒大奶奶了?」


    「我沒睡著,有事嗎?」


    「奴婢隻是聽其他人說三房太太昨天下午不小心扭傷了腳踩,心想還是要來跟大奶奶說一聲才行。」秀梅說。


    韻娘將嬌軀坐正。「嚴不嚴重?」


    「還好沒傷到骨頭,大夫說大概休息個十天就沒事了。」她迴道。


    「嗯。」想到在這座大宅院裏頭,相公也隻跟三房交好,不像其他幾房,除非必要,平時根本不相往來,如今有事,可不能毫不關心。


    「我得去一趟三房那兒才行。」韻娘站起身來,打算進房換件衣裳再去。


    秀梅連忙跟在後頭。「大奶奶現在就要去看三太太?」


    「當然是現在去,拖到明天就太失禮了。」她說。


    「可是麻姑跟著大當家去屯溪,隻有奴婢跟玉梅兩個跟著大奶奶去嗎?要不要多找兩個人陪著?」秀梅問。


    她這才想到要麻姑去買一些繡線迴來,因為顏色較為特別,怕店家弄錯,才要麻姑跟著相公出門,這會兒不在府裏。「你們兩個去就夠了。」


    「是。」秀梅趕緊去把玉梅找來。


    韻娘帶著兩名婢女,來到三房居住的養性堂,很快地被請進主人的寢房。


    待她進門,就見寢房內除了李氏之外,還有個曾見過一麵的邢玉蓉,以及她的貼身丫鬟,一張臉蛋哭得是梨花帶雨,像受到莫大委屈。


    右腳腳踝上了藥的李氏就坐在幾旁,像是見到救星,否則還真不曉得該怎麽應付玉蓉這個侄女提出的要求。「怎麽來了?」


    「剛剛才聽說三嬸扭傷腳踝,就馬上過來。要不要緊?」韻娘一麵說著,一麵想著五房這個女兒來找李氏做什麽?是來哭訴的嗎?


    邢玉蓉見她進門,連忙起身,然後掏出手絹拭淚,又趁沒人注意,狠狠瞪了韻娘一眼,都是他們夫妻的錯,害自己的嫁妝、首飾,還有剛做好的幾套襖裙都被拿走,隻能穿一些舊衣,眼看出嫁的日子愈來愈近,心裏當然著急了。


    李氏一臉笑咪咪。「都怪我走路不小心,踩空石階,才會扭傷,幸好沒有大礙,上過幾次藥就會沒事了。」


    「那就好。」她在邢玉蓉方才坐的椅上落坐。


    於是,兩個女人開始閑話家常,當娘的總是關心兒子工作情況,擔心他不能勝任,或吃不了苦,韻娘便將相公對邢阜永的誇讚告訴李氏,聽得她眉開眼笑,也放下心中的大石了。


    邢玉蓉見她們聊得開心,便偷偷跟貼身丫鬟說了些什麽,那名丫鬟馬上悄悄離開寢房。


    「打從進門到現在,我似乎還沒跟玉蓉堂妹好好聊過?」韻娘終於將話題拉到她身上。


    「是啊,堂嫂。」邢玉蓉有意無意地在「堂嫂」稱唿上,多了幾分嘲諷意味。


    韻娘自然是聽出來了,不過不以為忤,笑得更為嫣然。「方才哭得那麽傷心,是誰讓你受委屈了?」


    「當然是你那相公……」她一把火氣升了上來。


    「我相公做了什麽?」韻娘故做無知地問。


    見韻娘裝得好像什麽都不知道似的,邢玉蓉火氣更大。「他把我的嫁妝、首飾和衣裳全都拿走,要我怎麽出嫁?是想讓我被婆家的人看不起嗎?我爹欠下的一萬兩賭債,難道邢家就真的還不出來嗎?」


    「這次是一萬兩,下次呢?邢家的當鋪營收再好,也是要養一大家子的人,還有那些真正有在做事的夥計,不是為了還你爹的賭債。」對付邢家的人,要是太過客氣,隻會讓他們以為好欺負,得要挑明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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