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裏,邢阜康不可思議地看著妻子。「你、你真的不在意我是個孽種?」韻娘很輕很輕地打了一下他的臉頰。


    「旁人可以這麽說你,但相公絕對不能看不起自己,你也不想擁有那種無法對外人言的出身,可那不是你能阻止得了的事,


    不要再把別人犯的錯,怪在自己頭上。」


    「可是嫁給了我,旁人會用什麽眼光看待你……」


    她嬌哼一聲。「相公以為我在娘家過的是養尊處優的日子嗎?有什麽鄙夷、嘲諷的眼神,還有冷言冷語,以及一些整人的小手段是我沒領教過的?」


    「邢家的人可比周家還要惡毒十倍、百倍……」他就是舍不得讓妻子承受那些,才把她送去別莊。


    「不重要的人說的話,就當做耳邊風,去理會他做什麽,那隻會苦了自己。」韻娘自有她的一套生存之道。「何況我也不是那種乖乖受人欺淩又不吭氣的女子,定會找機會還以顏色。」


    邢阜康眼眶一熱。「韻娘……」


    「原本還氣相公把我送到別莊去,可是在那兒遇到了嬸婆,還有葉大娘她們,知道相公為她們所做的一切,試問邢家有哪一個人能夠比得上你?」說著、說著,韻娘心中的疙瘩也消失了。


    「若是讓我重新選擇,我還是會嫁給相公的。」


    最後一句話仿佛天籟之音,讓他得到了救贖。


    原本籠罩在邢阜康雙眼上的陰鬱霧氣,終於緩緩散開,轉為晴朗的好天氣,展露出湛湛有神的眸彩。


    「你真的還願意嫁我?」邢阜康啞聲地問。


    她執起他的大掌。「隻是不準相公以後再有事情瞞著我,否則下迴我自己搬去別莊,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好,我答應!絕不再瞞你任何事!」他殷切許諾。


    韻娘依然瞪著他。「還有避子湯我也絕不再喝!」


    「可是……」邢阜康不想讓孩子承受自己的罪惡。


    「咱們的孩子有什麽罪過?」她質問他。


    他喉頭一窒。


    「將來他若是敢怪你,我會先痛打一頓,然後趕出家門,讓他去嚐嚐外頭的人情冷暖,有好的出身並不代表就有出息,吃了些苦頭之後,就會明白自己有多好命了。」韻娘嗤哼道。


    邢阜康一臉動容,想哭也想笑。「你真舍得?」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不論為官還是經商,沒吃過苦的人,又怎能了解人心,更不會有所作為的。」她肯定地說。


    他將握住自己手掌的柔荑貼在頰邊,心情激動不已,無法用言語表達。


    「相公……」韻娘將另一隻小手貼在他的胸口上。「我永遠都會陪在你身邊,要是在外頭受了委屈,都可以說給我聽,你不再是一個人了,你還有我。」


    「你邇有我」這四個字讓邢阜康卸下心中的重擔,從今以後,不必再一個人扛著,還有人會與自己分擔。


    「韻娘,韻娘……」他伸臂摟住妻子,緊到她的腰快折成兩半,粗啞的嗓音飽含著情意和感謝。她非但不嫌棄,還願意與自己同甘共苦,人生已經圓滿了。


    韻娘心中曾有的怨怒氣惱,也在這一聲又一聲的輕喚中,跟著煙消雲散,相公用的方法雖然不對,但終究是喜愛自己、憐惜自己,是為了保護她,那麽又有什麽好計較的呢?


    她要的是兩人的將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


    就在這當口,門外傳來一男一女嘰哩咕嚕的鬥嘴聲,而且聲音愈來愈大,讓屋裏的兩人都聽見了。


    「怎麽樣?是不是吵起來了?」


    「小聲一點……」


    「那你就讓開!」


    「不要濟!」


    「要是吵架怎麽辦?」


    房門赫然打開,讓貼著門板偷聽的金柱和麻姑趕緊裝作在打蚊子。


    麻姑兩手互拍一下。「哎呀!真可惜,沒有打著……」


    「這裏也有!」金柱也作勢要拍打。


    韻娘一臉似笑非笑。「我看你們才是最大的那兩隻蚊子。」


    「嗬嗬。」麻姑乾笑。


    金柱縮了縮腦袋。「奴才知錯。」


    「偷聽夠了就下去準備一些吃的。」邢阜康為了早點返抵徽州,在路上隻啃了乾糧,接著又從呈坎村一路趕迴西遞村,早已疲憊不堪,他掃視他們一眼,繃著臉孔說道。


    「是。」兩人趕緊溜下樓。


    邢阜康在正房內用了一些飯菜,酉時都過了,便讓伺候的人下去歇息。


    「相公請用。」迴到內房,韻娘倒了杯茶給他。


    他被妻子臉上的如花笑靨給閃了下神,慢了好幾拍才接過茶碗,沒留意到茶湯還很燙口,就喝了一大口,真是吞下去也不是、吐出來也不是,最後總算咽下去,不禁有些狼狽。


    「咳、咳。」邢阜康從來沒有在任何人麵前出醜過,也隻有在妻子麵前,才會如此失態,無法自持。


    韻娘幫他輕拍著背部。「嗆到了嗎?」


    「沒事……」他臉龐臊熱。「你先坐下來。」


    她依言在幾旁落坐,想到之前的不愉快經驗,語氣多了些提防。「相公想要跟我說什麽?該不會又要送我到別處去了?」


    「不會了,我可以保證。」邢阜康歉疚地迴道。


    「相公總是前一刻對我好,可下一刻又傷了我的心,很難不這麽想……」韻娘免不了埋怨兩句,就是要讓他心生內疚。


    邢阜康握住她的小手,給予保證。「既然你都知道了,豈有再送你走的道理?隻不過這座邢家大院並不安全……」


    「不安全?」她不解地看著他。


    他頷了下首。「我不希望你遇上任何危險,尤其是我又必須經常出遠門,沒待在府裏的時候,除了三房之外,其他幾房都不是好相處的,怕你會吃虧。」這已經是最隱諱含蓄的說法了。


    韻娘不禁想起三房嬸母之前來看過她,也曾迂迴提醒,要她待在飛觴堂裏,不要亂跑,一切要小心,免得發生危險。


    「相公放心,我會小心應對的。」如果隻是不好相處,就算口頭上吃點虧,她也不會在意。


    他神情複雜地看著妻子,不知該怎麽跟她說才好。「不隻是在相處上,甚至……還有可能出現一些踰矩的行為。」


    起先還不太明白,等韻娘意會過來,也不禁張口結舌。


    「打從鬧洞房那個晚上,就有人開始在打你的主意,若真要踏出這座院子,得多叫幾個人陪著。」邢阜康知道她聽懂了,自嘲地說。


    「邢家的男人多風流好色,加上又有一個好榜樣在,根本不把倫常禮教放在眼底,隻要關起門來,不讓醜事傳揚到外頭,便不會有人知道。我原本想說讓你搬到別莊,有葉大娘她們守著,沒人進得了大門,至少我也安心,不過既然迴來了,萬事都得謹慎小心。」


    原來相公要她搬到別莊的另一個原因,是為了保全自己的頁節,這種事根本就不該瞞著她。


    「相公如此替我設想,我雖然高興,但也覺得顧慮太多,我沒那麽嬌弱,與其被蒙在鼓裏,傻乎乎過日子,我寧可什麽都明白,才好隨時迎戰。」


    讓韻娘意想不到的是邢家居然藏汙納垢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在徽州典當商中,邢家的地位無人動搖,殊不知風光榮耀的背後,比想像中的還要齷齪肮髒。


    邢阜康愣了一下,雖知她外柔內剛,直到這時才真正領教妻子個性剛強的一麵,是他小看她了。


    「但是保護妻子是丈夫的責任,我絕不會讓任何人碰你一根寒毛。」他絕不會讓妻子步上生母的後塵。


    「誰要有那個膽子,我也會讓他吃不了兜著走。」韻娘嬌哼地說。「別以為天底下的女人都好欺負。」


    他不禁莞爾。「就像你用簪子刺傷那個姓蕭的嗎?」


    「相公怎麽知道這件事?」她驚訝地問。


    「自然是親眼所見。」邢阜康笑說。


    韻娘恍然大悟。「放水燈那個晚上,相公也在附近?」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你,便一見鍾情,為了不讓你嫁給別人,便親自上門提親,希望盡快把親事談攏。」他終於可以跟妻子坦承心意,能說出心裏話,心胸頓時開闊。


    她又驚又喜,但又不禁嗔怪。「相公真是瞞得我好苦,我還以為是看上那塊繡品才決定娶我,可是娶進門之後又不滿意,才不讓我生孩子,成親不過五天就送到


    別莊,心想再過不久,相公便會將休書給我,另娶中意的女子。」


    「娘子便是我中意的女子,最初也是最後一個。」邢阜康衷心地說。


    「相公可知這句話,勝過在背後偷偷為我打點一切……」她道出這段日子以來的煎熬。


    「我也並非不知感激,但最大的心願還是想要和相公成為一對禍福與共的夫妻,而不是單方麵接受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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