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婚?百合怎會做這樣的事?」


    正午的陽光穿透縱橫屈伸的樹木,令陰冷幽暗的山林溫和而明亮。冼崇梃帶著他的貼身衛隊,行走在林中,腦子裏不停地想著這個無法找到合理答案的問題。


    兩天前,當他掃平西峰口賊窩,匆匆趕迴家參加妹妹百合的婚禮時,竟得知她與小妹串通一氣,玩了個「以妹代嫁」的遊戲,既耍弄了新郎,也氣壞了爹爹。


    這匪夷所思的事情讓他深感震驚,實難相信一向理智、守信、顧全大局的百合會做出如此自毀聲譽的事來。可還來不及了解詳情,他即奉父命出門尋找百合,答應把她帶迴來交給太守爺馮君石,完成既定婚事。


    他一定要找到她,就算沒有爹爹的命令他也會這麽做。


    雖然他一向支持她,但在這件事上,他相信她錯了,完全錯了。且不說他都能看出她對馮君石的好感,就說如今的她早已不是七歲時莽撞無禮、敢與無極太君過招的黃毛丫頭,更不是尋常弱女子,而是威震嶺南、號令十萬戶的大酋長,真的想悔婚拋夫也該堂堂正正的宣告鄉裏,何必做出逃婚這種理不直、氣不壯的事來?


    等見到百合,他一定要先將她痛罵一頓,如果她敢反抗,他會將她五花大綁地扛迴家——縱使她有武功,他相信他辦得到。可是跑了好幾個地方,都沒打聽到她的消息,今天,他決定去軍墟或九重天看看,這兩個地方是百合最重要的據點,他開始時認為她不會躲到那麽明顯的地方去,可現在,他不再那麽想了。


    「大人,有人在哭。」衛隊長冼克忽然拉住他。


    冼克是他的族兄,聽覺一向敏銳。他立刻停下腳步側耳聆聽。


    右邊山坡上,果真有隱隱約約的腳步聲和一個像被悶住的女人聲音,嗚嗚咽咽的,但不像哭聲,很像是小動物被獵人抓住時無助的抗爭之聲。


    「走,去看看!」冼崇梃當即對大家說,雖然他相信那個女人絕對不會是他妹妹,因為百合和碧籮熟悉山林,也沒人敢抓她們,但他仍決意去察看一番。


    他們沿著崎嶇的山道往右邊山林奔去,可是那斷斷續續的嗚咽聲消失了,隻有紛亂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地傳來。


    不久,前方出現兩個男人,他們正合力拖抱著一個女人往山上密林走去。當發現冼崇梃等人時,那兩人立刻抱起女人不顧一切地往前跑,那寂靜無聲的女人顯然已失去了知覺。她的頭無力地耷拉著,滿頭黑發和身上的羅裙拖曳在地上,不時被鋒利的石頭和荊棘扯住,但他們毫不理會,隻顧著往山上跑。


    「站住!」冼崇梃發出一聲厲喝,那粗壯的嗓音震得山林發出迴響,那兩個男人一愣,其中一人匆匆迴頭看了他一眼後,加快步伐與同伴抱著女人閃到樹後。


    「又是你?斜眼阿三!」在那人迴頭的瞬間,冼崇梃認出熟悉的麵孔,立刻大步追去。「賊阿三,看到你爺爺在此,你還敢跑?你的賊主子這次又竄到高涼來搶女人了嗎?再不給我站住,這次有你好瞧的!」


    那兩個男人抱著女人爬山已經氣喘籲籲,再被他這一嚇,更是雙腿發軟,繞過幾棵相連的大樹後,便扔下女人,癱倒在地。


    「哼,有本事就再跑啊?」冼崇梃奮力追趕過去,站在氣喘如牛的兩個山賊麵前,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女子,憤怒地罵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你們那賊主子無論流竄到哪裏都忘不了搶女人!」


    「當然,英雄愛美人嘛,難道蛟龍不是嗎?」大樹後走出一個精瘦男子,雖然他不及冼崇梃高大魁偉,但一身健壯的肌肉令人望而生畏。


    兩個男人一看到他立刻爬起來。阿三恭敬地說:「渠帥,長發美人在這兒。」


    被稱為「渠帥」的男子二話不說,反手一個耳光甩在他臉上,阿三一雙斜眼立刻成了豎線。「笨蛋,我說過不得傷害她,你們竟敢違抗我的命令?」


    「她……她又打又罵,力氣不小,我們拖不動,隻好打暈她……」


    「蠢驢!」男人咒罵著轉向冷眼旁觀的冼崇梃。「蛟龍,前幾天你趁我不在山上時,毀了我的分舵,抓了我的兄弟,我可以不計較,但這個女人是我在羅州看中的,跟了她多日才得手,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又是保證?」冼崇梃鄙棄地打斷他。「山貓,你我都知道你的保證連放屁都不如,要我相信你,除非日頭從西邊出來。」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跟你囉唆,這裏不是梁州,你無權找我麻煩,容兄弟就此別過!」山貓說著,動作靈巧地抱起地上的女子想走。


    冼崇梃的動作也不慢,立刻擋住他的路。「放下她,否則別怪我手下無情!」


    說這話時,他的衛隊已經將山貓和他的兩個手下團團圍住。


    山貓看看眼前的情勢,知道自己人少力薄,難以取勝。但即便如此,他仍舍不得放下剛到手的美人,於是放肆地狂笑。「蛟龍,你真以為憑你們幾個就能困住我嗎?要是那樣的話,你又何必忍受我到今天?」


    「不要神氣,山貓,我早告訴過你,你遲早會落在我的手裏!」


    「是嗎?那我等著。」山貓有意激他。「喔,差點忘記告訴你,竹兒快給我生小山貓了。哈哈,你的女人果真棒,姿色好,肚皮也爭氣,可她跟了你那麽久,為何沒給你生個一男半女呢?可見我還是比你強……」


    這番話果真將性情暴躁的冼崇梃激得勃然大怒,他猛揮一拳打向正滔滔不絕的山貓。「大膽淫賊,強搶民女,糟蹋良婦,還敢如此炫耀,我打死你!」


    他的拳頭虎虎生風,但山貓多年為寇,自有其避險之才。略一彎腰躲過那迎麵而來的雙拳,再幾個晃動後,已經逃脫冼崇梃和衛隊的包圍,往樹林裏跑去。


    「站住!」冼崇梃大喊著緊追不放,決心要救出那個被搶走的女子。剛才他已經注意到,那個昏迷的女子很年輕,也很秀氣,他絕不能讓那樣美麗纖弱的女人被那個賊王糟蹋了。雙方在山林裏追逐,由於沒有了女人的拖累,阿三和他的夥伴跑得快多了,反倒是抱著女子的山貓漸漸有點力不從心。


    「該死的冼崇梃!」眼看難以逃脫,山貓咬牙切齒地咒罵著,猛然站住,將手中的女人往緊追而來的冼崇梃扔去。「拿去吧,這個女人是你的了!」


    冼崇梃知道這是山貓拖延他追擊速度的計謀,但也隻能先伸出雙臂接住昏迷的女子,大聲命令屬下。「別讓他逃了,抓住他!」


    冼克帶著其它護衛腳不停歇地緊跟著山貓等人跑去。


    躺在冼崇梃懷裏的女子在這一陣拋接中,襤褸的長裙翻起蓋住了她的頭,露出穿著單薄絲褲和雙層底軟鞋的修長下肢。這是冼崇梃見過最美麗的長腿,他心頭一陣亂跳,手心竟出了不少汗。


    呃,見鬼了,自小在女人堆裏打滾的他,居然為一雙女人的美腿而心跳!


    他暗自咒罵著,小心地將她的裙子拉好。破爛的裙裾上沾了不少泥沙和汙跡,由此可見她曾經掙紮得有多激烈。


    他把她抱到不遠處的溪水邊,解下頭巾在水裏弄濕後擦拭她髒汙的臉。當他的手指碰觸到她冰涼而細嫩的肌膚時,一股熱 流通過指尖直抵心窩,引起他內心深處罕見的悸動。而擦淨麵頰,她精致的五官呈現在他眼前時,他的唿吸窒住。


    毫無疑問,這是個非常美麗的女人!原以為他的兩個妹妹已經是天下最美的女人,可眼前這個美人更美過妹妹們幾分。她潔白無瑕的肌膚、秀雅端正的五官和完美的身材無一不攫獲了他的心,他忍不住想靠近她、撫摸她……可是,他沒有。


    他再次用濕布擦拭她的額頭,伏在她耳邊輕聲唿喚:「姑娘,醒醒——」


    昏迷中的女孩動了動,似乎要蘇醒了。他趕緊直起身,注視著她。


    她的頭微微搖動,隨後美麗的睫毛抖了抖,緩緩張開。


    喔,那真是一雙勾魂奪魄的眼睛,他相信他的心就是在那一瞬間失落的。


    當那對美麗的眸子轉向他時,最初因困惑而顯得又黑又亮,可驟然間,彷佛有道火光迸出,要將他的靈魂攝入,將他的心智焚燒。


    初醒來的馮媛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眼前有張大臉——俊美中透著粗獷與霸氣的大臉,鑲嵌在上麵的大鼻子、大眼睛,比例完美,而那整齊的白牙在古銅色肌膚上顯得格外搶眼。由於沒有頭巾的約束,一綹烏黑的短發孩子氣地垂覆在前額,但他粗獷的臉上所表現的絕不是孩子氣的純真,而是一種邪惡的誘惑。


    誘惑!她的記憶在這裏複活。想起自己正在前往高涼太守府的路上,想起山道兩邊突然跳出來的賊人,想起被他們野蠻地拖上山時,自己的掙紮和痛楚……


    「壞蛋……」她瞪著他猛然坐起,卻又抱住頭發出痛苦的呻 吟。「哦——」


    冼崇梃知道被打暈的人剛醒來都會很不舒服,於是諒解地說:「妳先躺下,過一會頭就不會痛了。」


    馮媛聽到他的聲音,立刻放下手怒視著他,而她美麗的小嘴吐出來的言詞讓冼崇梃皺起了眉頭。「狗強盜,你給我滾開,少對我假惺惺!」


    「姑娘,妳是在罵那些賊人吧?他們已經跑了,妳不用再害怕。」冼崇梃知道她誤會了,因此雖然被她罵得有點惱火,但仍耐心地解釋。


    可她不聽,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往山坡上走。冼崇梃跟上去,伸手想攙扶她,卻被她厭惡地躲開,背靠在樹上厲聲斥喝道:「你要是敢碰我,我會殺了你!」


    她怒視著他,雙手往後緊抓著樹幹以支撐虛弱的身體,因為憤怒而唿吸急促。冼崇梃的目光被她渾 圓俏麗的胸部吸引,但為了避免激怒她,他克製著將目光從她起伏的胸口轉到她冒火的雙目,盡力安撫道:「我不是壞人……」


    「壞人都這麽說!」馮媛根本不想聽他說話。


    這女孩真倔!「我要是壞人,妳此刻早就躺在我身下……」


    「閉嘴,我不想聽你說話!」


    她兇悍的模樣讓冼崇梃的眉頭猛然一跳,她的個性可一點都不像她的外貌那般甜美。「那妳想做什麽?」他話一問出,立刻因自己的好脾氣而吃驚,心想如果百合知道他今天的表現,一定會改變她以往對自己的評價。


    「我想迴家。」


    迴家?這麽說她不是逃難的漢女?「妳家在哪裏?」他關切地問。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你走開!」她的態度讓他的關心變成真實的氣惱。


    「我不走。」他的牛脾氣終於上來了。


    馮媛咄咄逼人地威脅道:「你要是不走,就別怪我無禮!」


    「妳要如何無禮?」冼崇梃的目光中帶了些許興味。


    她虛張聲勢地說:「我會打你,也許還會殺死你!」管他呢,隻要能唬住他,用什麽手段都行。她暗自想。


    「那妳何不試試?」冼崇梃雙手環抱胸前,以嘲弄的目光看著她。


    他那樣的眼神刺激了馮媛的自尊,而當她的目光落在他粗壯的雙臂和寬闊的肩膀,頓時有點畏縮。那樣壯實的胳膊可以毫不費力地將她的頸子折斷,可她居然敢說那樣的大話?想到這兒,她蒼白的臉上出現一絲紅暈,目光不由得垂下。


    如果不是漏過樹葉的陽光剛好照在她臉上,冼崇梃不會發現她的羞澀,而發現這點,他覺得很開心,這個女孩雖然有點愚勇,卻是個聰明人。


    「怎麽,不敢試了嗎?」見她默然無語,冼崇梃靠近她,一手支在她靠著的樹幹上,俯頭看著她逗趣地問。但在發現自己的語氣是何等輕柔時,他又懊惱地想踢自己兩腳。瘋了,這樣的娘娘腔可不像蛟龍所為!


    對他的突然靠近,馮媛做出的反應是立刻往旁邊挪去。此刻她對他的溫柔並無感覺,但對他的力量倒有了深刻的印象。


    她抬頭看他一眼,首次意識到自己與他在體型上的巨大差異。她在女人中不算矮,可是站在他麵前猶如矮子與巨人,而他寬厚的身體起碼有她的兩倍大。


    感受到來自他龐大形體的壓力,她暗自吐氣。謝天謝地,幸好剛才自己那樣咒罵並未激怒他,否則此刻她可能已如他所說「躺在他身下」了,而真是那樣的話,她是絕對無法逃脫那雙粗壯如小樹的胳膊的!


    心中一凜,她決定改變策略,對付這個山嶽般堅硬強壯的巨人隻能鬥智,不能硬碰硬,否則吃虧的必定是自己。現在她得小心,千萬不能再激怒他,更不能刺激他。從他眼睛裏,她已經看到赤裸裸的、讓她害怕的興趣。雖然十八歲的她未曾與男人打過交道,但她不傻,自然知道男人對女人的興趣會引發他們體內最原始的獸性,而在那種獸性的驅使下,他們會做出令人發指的恐怖事情來。


    想著可能發生在她身上的恐怖事情,她渾身一顫,不由得緊靠著身後的樹。


    見她沉默不語,不時偷看自己,而先前還咄咄逼人的眼神突然失去了光采,冼崇梃覺得很奇怪,逗問道:「姑娘,妳是在考慮如何一試嗎?」


    頭頂乍然響起的聲音讓她一震,原來他不知何時又靠近她了。


    「不,我不想試。」不要激怒他,穩住他!她提醒自己,扭身往樹後走去。


    「妳要去哪裏?」見她動作利索,冼崇梃知道她已經恢複體力了,於是飛快地抓住她。


    馮媛沒想到他龐大的軀體在移動時竟能如此靈活,不由得更加驚懼。用盡全身力量,她才控製住想大喊「救命」的衝動,因為那樣做除了給他徹底傷害她的理由外,一點用都沒有。她記得綁架她的那兩個賊人說過他們的頭兒在山上等著,要她走快點。那麽他一定就是那個「頭兒」,而他的手下一定就在附近,也許賊人不止那兩個,還有更多。


    她看了眼茂密的樹林和彎彎曲曲的小溪,猜想著那些人應該在哪裏。


    「你的手下呢?」她擺出隨意的樣子探問,並試著掙脫他的手,可是沒成功。


    「追山貓去了。」以為她問的是他的衛隊,冼崇梃說。


    「誰是山貓?」聽到那些人不在附近,她放心了,放棄掙紮以鬆懈他的戒心。


    見她終於心平氣和地跟他說話,冼崇梃很高興,放開她的手笑著說:「他是南梁山的盜賊,占山為王十多年,趕不走,殺不完,我跟他鬥了快十年了。」


    哦,這麽說他們是為爭搶地盤而窩裏鬥啊!她看著他,卻在與他四目相望時感到身上發熱,而他笑容裏某種說不清的東西讓她覺得不安。她心慌意亂地將目光轉開,定在他的大鼻子上。


    他渾身上下沒一處小,沒一處弱,與他較勁,無疑是自討苦吃,眼下最要緊的還是趕緊逃離他,絕不能被他的眼神和笑容迷惑。


    「你要帶我去哪裏?」她掩飾著內心的焦慮,擺出平靜勇敢的姿態問他。


    「去哪裏都行,但妳必須跟我走,如果妳告訴我……」本想說如果她告訴他她要去什麽地方,他會送她去,可她已經打斷了他的話。


    「我跟你走,不過,我得先處理一下自己的事。」她指指樹後。


    「什麽事?」冼崇梃警覺地問,在看到她突然漲紅的麵頰時恍然大悟。「哦,妳去吧,但不要走遠,也不許逃,因為妳無論如何是逃不掉的。」


    她鎮定地看著他。「我沒有那麽傻。」


    冼崇梃看著她,半晌後才說:「我也認為妳不傻,快去吧,我在這裏等妳。」


    馮媛立刻走到樹後,冼崇梃則靠在樹下,猜想著這個容貌白皙秀麗又聰慧的姑娘的來曆,思考著要用什麽方法打消她的疑慮,讓她痛痛快快地告訴他她是誰?家住哪裏?一旦知道這些後,他會送她迴家,跟她和她的家人熟悉,然後……


    然後什麽呢?


    他愣住,隨即快樂地一笑。然後他要讓她喜歡上他,像其它女人一樣纏著他,再然後,他會將她帶迴陽春刺史府,做他的女人。


    想到將有如此絕色相伴,他的心熱乎乎的,腦袋也暈暈的。迴頭尋找他要的美人時,才發現她離開的時間太久了一點,於是大聲喊:「妳好了嗎?」


    沒有迴答,林子裏靜悄悄的,他渾身汗毛立起,轉身往樹後走去,可是林子裏哪有女孩的身影。


    「喔,這女人居然敢欺騙我!」他惱怒的說著,立刻在附近察看了一番,很快就在苔蘚路麵上看到足印,於是他大步追去。


    想在這片山林裏跟他玩?這女孩還真是不夠聰明!


    他一股勁兒地往前趕,相信很快就能追上她,而到那時,她就得後悔以如此方式對待他的信任。


    就在他匆忙追趕時,忽然聽見右側大樹後傳來聲響,因為知道山裏多懸崖,他忙走過去察看,可那裏並無異常。剛想轉身,就感覺腦後有輕微的風,猛然迴頭,在麵對一張美麗的臉龐時,他迎向了猛烈的一擊。


    「該死的,這可不好玩!」他靠著大樹抱頭驚唿,手指間又熱又黏的液 體讓他明白自己的額頭在流血,不由得大怒。「死丫頭,妳……」


    不等他發威,又一次重擊落下,這次的衝擊力更大,在他失去意識前隻憤怒地喊了聲:「老天,妳是真想殺死我啊!」


    我真的把他打暈了!


    馮媛看了眼倒在地上的他,麵色蒼白地轉身逃走,一麵跑一麵嘀咕著:「死賊人,是你自找的!你不該綁架我,不該欺負我,更不該纏著我,我說過要你離開,警告過你我會打死你……是你不肯離開,怪不得我……」


    她不停地跑,不停地為自己殘暴的行為辯護。可是無論她怎樣安慰自己,他流血的腦袋和驚訝的眼睛一直在她眼前晃,他憤怒的聲音一直在她耳邊響,讓她的心裏充滿了罪惡感。於是她隻能拚命地跑,而且跑得飛快,


    在爹爹、哥哥和所有認識的人眼中,她是個溫順乖巧的名門淑女,她也一直這麽認為。她從小在父兄的影響下讀書習禮,謹守婦德,從來沒打過人,更別說傷害人,可是今天她打了人,而且說不定已經把他打死了。


    不不不,他不會死!她連忙否定這個可怕的可能,她承擔不起殺人的罪孽!


    他是那麽強壯,不可能被一塊石頭打死,她繼續安慰自己。她真的沒想過要打死他,老天爺知道,她是多麽希望他離開她,讓她走,可是他不肯,還一再用眼神和言語逗弄她。如果她不打他,他就會抓住她、傷害她,所以她打他是為了保護自己,不是真的想殺人啊。


    她在恐懼和憂慮中用力的跑,害怕那個英俊的惡賊醒來後又會追趕她。


    最後,她終於跑不動了,靠在一棵樹上大口地喘氣。四周安靜得出奇,光線也越來越暗,她心神不寧地抓起裙角擦拭被石頭銳利的邊緣割破的手掌,再用眼睛仔細往四周尋找出路。可是,滿眼都是密林和岩石,根本看不到「路」。這時,她才心驚地發現自己迷失了方向。


    老天,她隻顧著逃跑,怎麽沒好好認路呢?


    她驚慌起來,心裏再次咒罵那個導致她陷入如此險境的賊人,如果不是他綁架她,將她帶進這可怕的大山,她怎麽會迷路?怎麽會遭遇此刻的恐慌?


    她往樹林中光線較亮的一邊走,期望那裏是樹林的邊界。


    可是樹林彷佛無邊無際,她走走停停,始終走不出樹林。在她快要絕望時,遠處傳來河水聲,她欣喜地往那裏跑去。


    水往低處流,跟著河水走,起碼能下山!


    流水聲越來越響,可眼前仍是沒有邊際的綠色林海,她焦急又憂慮地穿過深草樹木向前跑,忽然腳下一空,身子像失去控製的紙鳶般扭動著往下墜去。


    驚慌中,她抓住一截垂落山崖的藤蔓,飄飄蕩蕩地墜入湍急的河流中。


    冰冷的河水洶湧地灌入她的口鼻,幸好有藤蔓保護,她沒有受傷,隻是水流的衝擊速度讓她有點頭暈眼花。克製住最初的驚慌後,她努力放鬆肢體,調勻唿吸,劃動雙臂,隨著水流衝出密林。


    當河麵變寬時,她試著伸直腿,用腳試探河水的深淺。當繃直腳尖仍沒能觸摸到河床時,她知道這條河很深,於是用四肢遊動著,抬頭在河麵上尋找逃生的路。


    這是一條流向山下的河流,水流速度極快,她猜想這應該是鑒江的另外一條支流,如果她不設法讓自己上岸的話,會被河水帶到離家更遠的地方去。


    遠處的岸邊有枯樹,她深吸口氣,用力往那裏遊去。激流翻滾,泥沙灌鼻,她懷疑自己是否能做到,但「迴家」的念頭支撐著她堅持下去。當她終於抓住那棵伸入河麵、盤根錯節的枯樹杈時,她感動得幾乎要哭了,可是她沒有力量哭泣,她得聚集所有的力量抓緊樹枝,將自己穩穩地吊在已失去生命力的枯樹上。


    看著河水滔滔不絕地從身前流過,她蒼白得幾無血色的嘴唇綻開,麵頰上出現一個寬慰的笑。


    「好樣的,媛媛,妳能做到!」她鼓勵著自己,慢慢爬上枯樹,然後整個身子彷佛散了骨架似地趴在樹樁與沙土上,一動也不動了。


    她真想就這樣躺著,直到失去的力氣迴來。


    可是,當涼涼的風吹過她潮濕的身體,她意識到天色越來越暗,她必須離開這裏找一個山洞過夜。以前跟隨父親出巡時,她學到了許多野外自我保護的知識,今天,沒有爹爹和哥哥在身邊,她一樣能做到,因為她是馮氏後人!


    「賊人,你想害死我,我偏不死,我要好好活著!」


    她罵著,用憤怒彌補體力上的不足,終於抓著身邊的枯樹站了起來。


    眼前仍舊沒有路,但她不再慌張,而是鎮靜地依照落日來判斷方向,再憑借自己對山嶺的了解,選擇了東麵一座石崖崢嶸,林木不盛的山巒走去,因為那樣的山上野獸少,幹燥的石洞多,更易安身。


    而她絲毫不知,她所選擇的地方,正是當地最出名的險峰九重天。


    就在馮媛一路狂奔,在罪惡感和自我辯護中全力逃離大山時,百越人最崇敬的大都老繼承人,也是冼氏最風流倜儻的大公子、被眾美女寵愛的梁州刺史冼崇梃,正從暈厥中醒來。


    「巫婆!」


    摸著腦袋上被他生平見過最漂亮的女人用粗糙石頭砸出來的新傷,他從牙縫裏擠出一聲惡狠狠的咒罵。可那聲咒罵並未能將他從所受的打擊中拯救出來。此刻的他,既承受著肉體上的痛苦,也忍受著自尊心嚴重受損的折磨。


    「妳等著,我就是上天入地也要抓到妳!」他咒罵著坐起身,在陰暗又寂靜的樹林裏,抓起身邊那塊帶著他的鮮血和恥辱的石頭憤怒地發誓。


    他是如此憤怒,如此失望,如此痛恨自己!


    他——堂堂冼崇梃,山中猛虎,池中蛟龍,居然隻因一個女人用她美麗無雙的眼睛對他輕飄飄地掃了一眼,靈魂就飛上了天,成了繞在她梁下盤旋的小雀,追著她羅裙翩躚的蝴蝶,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最終還被她打暈了躺在這散發著濕氣的苔蘚枯葉中。這口氣,他如何能忍?


    他奮力站起來,虛浮的雙腳讓他搖搖欲墜。但他仍靠著滿腔的怒氣跌跌撞撞地走到溪水邊,想洗把臉清醒清醒,可水中出現的倒影讓他更加怒不可遏。


    他奶奶的,看看吧,這就是那個巫婆幹的好事!他救了她,她卻用一塊爛石頭迴敬他,砸得他昏迷不醒,在他腦袋上留下這麽大一個既醜又痛的包,還讓他雙目發黑,行路無力……


    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黑心女人?他生氣地將手中緊握的那塊染血的石頭扔入水中,水麵上的影像破碎,他的脾氣也爆發了。


    「該死的女人,妳聽好了,這是妳欠我的,隻要我冼崇梃一口氣在,妳就得還債!用妳的一生還債!」他仰頭對著天空吶喊,以響亮的聲音向天地發誓,一定要親手把那個魅惑了他,打傷了他,又企圖讓他爛死在這個荒山野嶺的女人抓迴來。


    他的吶喊沒能喚迴那個傷害了他的「巫婆」,卻將他的衛隊召喚來了。


    「大人,原來你在這裏,我們找了好久。」冼克帶著護衛們出現在溪水邊,驚訝地看到他頭上的傷。「發生了什麽事?你的頭……」


    「沒什麽。」他壓抑著滿腔憤怒,輕描淡寫地說。


    可與他相知甚深的護衛們在發現那個女孩失去蹤影時,都聰明地閉上了嘴。


    而他們的沉默讓冼崇梃飽受傷害的自尊心再次受傷。


    「別那副死了親爹的樣子,」他粗聲大氣地罵道:「不就是被那小妞用石頭碰了一下嗎?有什麽了不起的,等我抓到她,自會讓她後悔到死!」


    碰了一下?!原來真是那個女孩打傷了他!眾侍衛驚訝之餘不由得義憤填膺。


    「她是在找死!大人救她一命,她竟然恩將仇報!」


    「她那麽弱,根本跑不出大山,我們去抓她迴來,讓她給大人賠罪道歉!」


    「賠罪道歉不夠,讓她做大人的侍女,侍候大人一輩子!」


    「讓大人抽她一頓,看她還敢不敢冒犯大人!」


    侍衛們的激憤之語果真平撫了冼崇梃狂熾的怒氣,也提醒了他,那個孤單的小女人雖然可恨,但目前正麵臨著危險。這莽莽山嶺中,雖無猛虎惡狼,但能傷人的野獸仍不在少數,她能對付得了嗎?況且……


    「山貓呢?你們抓到他了嗎?」他焦慮地問。


    激憤的衛士們霎時沉默了。


    「冼克?」他的目光轉向了他最信任的護衛。


    「沒有。」羞愧的衛隊長垂頭道:「這次又讓他給逃了。那家夥恐怕真是九命怪貓,往懸崖下跳居然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等我們繞過山崖下到峽穀時,什麽都沒發現。」


    冼崇梃揮手道:「不需要感到羞愧,跟他鬥了這麽多年,誰不知道他的難纏?若非如此,朝廷也不會十多年平定不了南梁山,還專門設州,讓我去做那盯著他的刺史。如今,隻要他不搶人劫物、為非作歹,我們就算盡職了。」


    聽到他的話,冼克和侍衛們才放寬了心。


    可是他自己卻為那個傷害了他的小女人心事重重起來。現在,她麵對的危機又多了一個:覬覦她美色的山賊!


    也罷,為了找到那個行為莽撞的巫婆,找百合的事隻得退至第二位了。她是酋長,身懷武藝,尋常人奈何不了她,可那個小巫婆則沒有。雖然她能將他迷倒,將他打暈,但他記得她在阿三那兩個男人手裏就像小雞一樣弱小。


    要想保護她,就得盡快抓住她。


    看看天色,他對護衛們說:「沿著山坡找找,看有沒有那個女人的蹤跡。」


    「今天還去軍墟嗎?」


    「算了,明天再說吧。」他憂慮地看著莽莽山林。「百合能夠保護自己。」


    他們很快就發現了線索:勾掛在樹枝、灌木和石頭上的織物和斷發。


    捏著那些碎布條和黑亮的長發絲,冼崇梃確信它們正是來自那個小巫婆。


    有了線索,他們按圖索驥。可惜太陽很快落了山,夜裏想繼續在密林中搜尋那些稀少的線索變得不可能。他們隻好放棄搜尋,到山裏一個小部落過夜。


    深夜,冼崇梃始終擔心著那個打傷他的女人,在輾轉反側了好幾個時辰方得入睡後,夢裏緊緊糾纏著他的,仍是那個心狠手辣、美如天仙的姑娘。


    等著吧,我會找到妳,再也不放走妳!他在夢裏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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