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搖搖頭。


    蔣百嫂問,你沒結婚?要不是你不會養活?再不就是你男人不行?


    我笑了,說,都不是。停頓了一刻,我告訴她,我正想要孩子的時候,我愛人離開了我,他不久前去世了。


    蔣百嫂嘆息了一聲,哀憐地看了我一眼,說,咱姐倆原來是一個命啊。


    我心中想,難道蔣百並不是失蹤,而是死了?


    蔣百嫂大概意識到失言了,她將我讓到椅子上,說,我男人失蹤了快兩年了,沒有一點音信,我這不也等於守活寡麽?


    見我沒有附和,她又機智地引入先前的話題,說她懷的那對雙胞胎之所以流產,是被丈夫給嚇的。那年礦上發生透水事故,蔣百那天也下井去了,聽到消息後,她認定蔣百已別她而去,一陣哭嚎,不想動了胎氣,白白葬送了一對雙胞胎的性命。其實那天出事的現場,並不在蔣百的作業點。蔣百安然無恙地迴來了,可她的肚子卻像一片破網似地癟了。她慨嘆做礦工的孕婦,肚裏的孩子隨時可能成為遺腹子。


    蔣百嫂坐下來,她家的電話響了。電話被蒙在床單下,鈴聲乍響時,感覺床下有個妖怪在叫,嚇了我一跳。蔣百嫂撩開床單接起電話,喂了一聲,有些不耐煩地說,我在集市站了一天,腰疼,閂門睡了!說著,氣咻咻地擱下聽筒。我猜這或許是哪個男人想來這裏討便宜,反倒討了個沒趣。


    蔣百嫂坐到我對麵的椅子上,啟開酒對我說,要是誠心跟我喝,得連幹三盅。我答應了。她熟稔地斟酒,瓷盅裏的酒蕩漾著,不能再多一滴,也不能再少一滴的樣子。三盅酒落肚,隻覺得從口腔直至肚腹有一條火光在寂靜地燃燒,身上熱乎乎的,分外舒展。蔣百嫂指著我的臉笑著說,這世上愛塗胭脂的人真是傻啊,酒可不就是最好的胭脂麽!你瞧你,一喝上酒,黃臉就成了桃花臉,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一喝上酒,我們就比先前顯得親密了。她問我,你男人是幹什麽的?怎麽死的?我一一對她說了,蔣百嫂挑著眼角說,魔術師不就是變戲法的麽?你嫁個變戲法的,等於把自己裝在了魔術盒子裏,命運多變是自然的了!


    我是一個不願意在人前流淚的女人,但在蔣百嫂麵前,我淚水橫流,因為我知道她的心底也流淌著淚水。蔣百嫂一盅一盅地斟著酒,我一盅一盅地啜飲著,我就是一堆冰冷的幹柴,而這如火苗一樣的酒,又把我燃燒起來。我絮絮叨叨地敘述魔術師離開我後,我怎樣一次次在家裏痛哭,怕驚擾了鄰居,我就跑到衛生間,打開水龍頭,將臉貼近它,讓我的淚水和著清水而去,讓我的哭聲融入嘩嘩的水流中。我還講了魔術師的葬禮,來了多少人,別人送的花圈又如何被我清理出去,甚至他將被推進火化爐前,我對他最後的乞求,乞求他把自己變活,以及我留在他冰冷的額頭上的最後一個熱吻,都對她毫無保留地傾訴了。很奇怪,蔣百嫂對我的這番話並沒有抱之以同情,相反倒是一陣接著一陣的冷笑,好像我的哀傷不足掛齒,她這種冰冷的態度讓我不寒而慄!


    蔣百嫂沉默著,她啟開另一瓶酒,兀自連幹三盅,她的唿吸急促了,胸脯劇烈起伏著,她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說,你家這個變戲法的死得多麽隆重啊,你還有什麽好傷心的呢!他的朋友們能給他送葬,你還能最後親親他,你連別人送他的花圈都不要,燒包啊,有的人死了也燒包啊。你知不知道,有的人死了,沒有葬禮,也沒有墓地,比狗還不如!狗有的時候死了,疼愛它的主人還要拖它到城外,挖個坑埋了它;有的人呢,他死了卻是連土都入不了啊!


    她這番話使我聯想到蔣百,難道蔣百已經死了?難道死了的蔣百沒有入土?不然她何至於如此哀慟?


    蔣百嫂徹底醉了,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訴說。她拍著桌子對我說,烏塘的領導最怕的是她,如果她想把領導從官椅上拉下來,那就跟碾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他們現在戴的是烏紗帽,可隻要我蔣百嫂樂意,有一天這烏紗帽就會變成孝帽子!


    蔣百嫂唱了起來,她唱的歌與陳紹純的一樣,是哀愁的旋律。不過那歌裏有詞,而歌詞反反覆覆隻是一句:這世上的夜晚啊——,聽得我內心仿佛奔湧著蒼涼而清幽的河水。她唱累了,搖搖晃晃地撲到床上,睡了。是午夜時分了,我毫無睡意,隻是覺得頭暈,如在雲中。


    蔣百嫂哼著翻了一下身,她的黑色棉線衫褪了上去,露出了腰肢,我看見她的腰帶上拴著一把黃銅大鑰匙,我認定它屬於那扇上了鎖的藍漆屋門的,便悄悄走上前,取下那把鑰匙。


    我掂著那把鑰匙走出去,小廳的燈關了,看來蔣三生已經睡了,依稀可見小床上蜷著個小小的人影。我鎮定一番,打開那把鎖,推開屋門。撲向我的是檀香氣和光影,屋子吊著盞低照度的燈,它像一隻蔫軟的梨一樣,散發出昏黃的光。這屋子隻有七八平方米,沒有床,沒有桌椅,四壁雪白,拉得嚴嚴實實的窗簾也是雪白的,有一種肅穆的氣氛。北牆下擺著一台又高又寬的白色冰櫃,冰櫃蓋上放著一隻香爐,一盒火柴、一包檀香以及供奉著的一盤水果。冰櫃的壓縮機正在工作,轟鳴聲在寂靜的夜裏聽上去像是一聲連著一聲的沉重的嘆息,我明白先前聽到的嗡嗡聲就是這個大冰櫃發出來的。蔣百嫂為什麽會在冰櫃上焚香祭祖,而卻不見她祖宗的牌位?我覺得秘密一定藏在冰櫃裏。我將冰櫃上的東西一一挪到窗台上,掀起冰櫃蓋。一團白色的寒氣迷霧般飛旋而出,待寒氣散盡,我看到了真正的地獄情景:一個麵容被嚴重損毀的男人蜷腿坐在裏麵,他雙臂交織,微垂著頭,膝蓋上放著一頂黃色礦帽,似在沉思。他的那身藍布衣裳,已掛了一層濃霜,而他的頭髮上,也落滿霜雪,好像一個端坐在冰山腳下的人。不用說,他就是蔣百了。我終於明白蔣百嫂為什麽會在停電時歇斯底裏,蔣三生為什麽喜歡在屋頂望天。我也明白了烏塘那被提拔了的領導為什麽會懼怕蔣百嫂,一定是因為蔣百以這種特殊的失蹤方式換取了他們升官進爵的階梯,蔣百不被認定為死亡的第十人,這次事故就可以不上報,就可大事化小。而蔣百嫂一定是私下獲得了巨額賠償,才會同意她丈夫以這種方式作為他生命的最終歸宿。他沒有葬禮,沒有墓地。他雖然坐在家中,但他感受的卻不是溫暖。難怪蔣百嫂那麽懼怕夜晚,難怪她逢酒必醉,難怪她要找那麽多的男人來糟踐她。有這樣一座冰山的存在,她永遠不會感受到溫暖,她的生活註定是永無終結的漫漫長夜了。


    我悄悄將冰櫃蓋落下來,再把香爐、火柴、果盤一一擺上去。我鎖上門,把鑰匙拴迴蔣百嫂的腰帶上,走出她的家門。這種時刻,我是多麽想抱著那條一直在外麵流浪著的、尋找著蔣百的狗啊,它註定要在永遠的尋覓中終此一生了。我很想哭,可是胃裏卻翻江倒海的,那些吞食的酒菜如汙泥濁水一般一陣陣地上湧,我大口大口地嘔吐著。烏塘的夜色那麽混沌,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街麵上路燈投下的光影是那麽的單調和稀薄,有如被連綿的秋雨漚爛了的幾片黃葉。我打了一串寒戰,告訴自己這是離開烏塘的時刻了。


    第六章永別於清流


    我已經把臉塗上厚厚的泥巴,坐在紅泥泉邊,沒人能看見我的哀傷了。比之烏塘,三山湖的陽光可說是來自天堂的陽光,清澈雪亮如泉水。塗了泥巴的身體被曬得微微發熱,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塊被放到大自然中等待焙製的麵包,陽光用它的文火,絲絲縷縷地烤炙著我。泉邊坐著一些如我一樣渾身塗滿了泥巴的人,他們也在享受陽光和清風,我無法看見他們臉上的表情,大家臉上的表情,都被那濃雲一樣密布的泥巴給遮蔽了,所以我不知道他們是哀愁呢還是快樂。


    原來的紅泥泉被劃分為兩個區域,男女各半,隻要望見一群塗了泥巴的人中青煙繚繞著,那一定是男人所在的地方,這群泥人喜歡手裏夾著香菸,邊抽邊享受陽光。後來紅泥泉的生意不如其他的溫泉,經營者分析這是把男女分開的緣故,於是兩個區域又合二為一,男男女女可以混雜在一起。果然,生意又漸漸迴潮。原來之所以將男女分開,是由於許多男賓客連短褲都不穿,說是泥巴已將私處嚴嚴實實裹上,短褲實在是多餘。而一些隨意的女賓客,也喜歡裸露著辱房。男女混雜之後,規定是入紅泥泉的客人必須要穿背心和短褲,但違規者大有人在,經營者權當看不見,聽之任之。其實柔軟的紅泥已經是上帝賜予人類最好的遮羞布,客人的選擇不是沒有道理的。一群泥人坐在紅泥泉邊的情景,讓我聯想到上帝造人的情形。這種能治療很多疾病的紅泥,淤積在碧藍的湖水深處,柔軟細膩,一觸摸便知是經過了造物主千萬次的打磨、淘洗,又經過了千百年和風細雨的滋潤,才釀得如此的好泥。


    坐在泉邊的,有許多對戀人。雖然身裹泥巴不方便講話,但從他們手拉手的舉止上,完全能感受到他們的脈脈深情。情侶們的目光,也就跟這光芒四射的陽光一樣,火辣辣的。我是多麽的羨慕這樣的目光啊。如果魔術師坐在我身邊,他也會拉著我的手的,可他卻被一頭跛足驢給接走了。我在心底輕輕唿喚他的名字,淚水奔湧而出。淚水使臉上的紅泥更加潤澤,融入紅泥的淚水已經被調化為最養顏的膏脂了。


    我通常上午時將通身塗滿泥巴,坐在紅泥泉邊釋放淚水,午後再去真正的溫泉浸泡一兩個小時。從溫泉出來,換上便裝,即可一身清慡地在三山湖景區閑走。


    我喜歡逛賣火山石的攤床。那些火山石形態不一,被開發出的產品也就各不相同。那些嶙峋崢嶸的因其妖嬈之氣而被做為盆景;細膩光滑的則被鑿成筆筒和首飾盒;而紋理如蜂窩一樣粗糙的,十有八九被當做了磨腳石。在賣磨腳石的攤床前,我遇見了一個七八歲左右的男孩,與其他赤膊、光頭的男孩不同,他戴一頂寬簷糙帽,穿著長袖衫,長褲,袖筒寬大,而且衣著的顏色是藏青色的,看上去老氣橫秋,他袒露於臉上的笑容,便有一種受擠壓的感覺。他在攤床前招攬生意,而進行交易的,是一個麵色黎黑的站在少年身後的獨臂男人。男孩不像其他的生意人,採取的是花言巧語的吆喝或是圍追堵截的兜售,他用變戲法的辦法引起遊客的注意。隻見他手裏握著一枚溫泉煮蛋,把玩片刻後,這雞蛋忽然幻化為一塊磨腳石,當遊人對著磨腳石驚嘆不已時,他又把雞蛋飛快地變迴掌心中。遊人喜愛這男孩,就是不買磨腳石,也要買上兩枚雞蛋,清瘦的獨臂人的生意也就比其他賣火山石的攤床要好得多了。


    經過攤床的次數多了,我知道獨臂人姓張,男孩叫雲領,他們是一對父子。因為其他的生意人跟他們說話時,對獨臂人愛說,老張,你行啊,你家雲領在前麵變戲法,你後麵收著銀子!而對男孩說的則是,雲領,你這小東西這麽會變戲法,在三山湖可惜了,你該進大城市去!當然,也有人用鄙夷的目光瞟著男孩,撇著嘴說,手腳這麽快,別出落成個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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