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孽緣,是從很久很久以前就注定的,在什麽都還不懂時,就已被潛移默化,深植在心坎裏。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麵。


    屆滿周歲的班羽被帶進皇宮,長相可愛的他偎在母親懷中,圓滾漆黑的大眼好奇地四處探望。


    今天是他要抓周兒的大日子,戴著小錦帽、穿著鍛麵小棉襖,模樣討人喜歡極了,加上他不怕生,隻要有人一逗就漾起天真燦爛的笑,將與宴賓客的心全都收得服服帖帖。


    「謹王爺,不是我要說,幸虧這孩子一點也不像您,您瞧瞧,皮膚白細細的、眼睛又圓又亮,長大後不曉得要迷倒多少姑娘家了。」打從一踏進宮殿班羽就成了目光焦點,看到那玉一般的可愛娃兒誰也舍不得離開,一層又一層的人海將他們一家三口團團包圍。


    「哈哈,我家夫人生得好嘛!」謹王爺非但不生氣,還開心大笑,瞥見一旁備受冷落的恭王爺夫婦,帶笑的臉龐更顯得意氣風發。「來,羽小子,跟叔叔阿姨們問好。」


    小班羽很給麵子,原本攀住母親的小小手臂鬆開,大方地轉向眾人,咧了嘴笑,露出短短的小門牙,煞有其事地用力點頭。「好——」


    「哎呀,好想把他抱迴家啊!」雖然隻是一個簡單音節,那可愛的模樣仍惹得大家興奮地尖叫連連。


    嘩眾取寵。一旁的恭王爺心裏暗哼,頭也不抬地專心逗弄妻子懷裏的兒子,對那邊的熱鬧置若罔聞。若不是皇上看好日子,堅持要他們這兩個「結拜」兄弟一起抓周兒,他才不想和班家有什麽交集。


    小小聶安懷好奇地朝那群人看去,湛黑的眼眨呀眨的。他也不怕生,乖巧安靜,有著父親溫文俊秀的輪廓,算是個相當討喜的孩兒,但比起笑容滿麵的班羽就是少了股魅力,也難怪原本是眾人爭抱的主角,在班羽出現後立刻被搶走了風采。


    「朕來遲了,快,快開始吧!」主導大局的皇帝趕了來,賜眾人平身之後,坐在上位催促。


    打從這兩個義子出生,他就想盡辦法要讓他們相聚,結果一下子是班卿說班羽發燒,一下子是聶卿說安懷染到風寒不宜出門,明明交惡的兩人對於此事偏又極有默契,延宕了快一年,他都各自和兩名義子見過不少次麵,班羽和安懷卻連見過一麵都不曾。


    不想再這麽拖下去,他趁著抓周兒的儀式將他們全召進宮裏,這等大事,還是由他這個九五之尊親自主持,誰敢缺席就是沒將他放在眼裏,讓他們找都找不到借口躲。


    眾人退至一旁入座,空出中間的場地,那裏早已鋪有錦席及矮案,桌案上頭擺有各式玩意兒,從文房四寶、印璽到首飾、玩具都有,一個個都是價值不菲的上等古物。


    在皇帝帶領焚香祭拜後,儀式開始了,恭、謹兩位王爺將孩子抱進錦席中央的米篩端坐,原本熱鬧的殿堂頓時變得鴉雀無聲,一雙雙眼睛直瞪著那兩個小小的人兒瞧。


    剛剛還被人眾星拱月,如今卻單獨被丟在中央,小班羽有點不知所措,看到身旁坐了個和自己一樣小的人,他歪頭打量,最後總算認清這小東西抱不動他,他爬呀爬的,想往母親的方向爬去。


    突然被扔下和一個陌生小孩相處,聶安懷也有點不知所措,擰起小小的眉頭猶豫了會兒,正想傾身朝他靠近,卻見他爬走了,他隻好又坐迴原位。


    「不要來,迴去,抓印璽,快、快點!」顧不得不能出聲影響的規矩,謹王爺急喊,手還拚命揮。抓了印璽代表以後會官運亨通,這個最大獎千萬不能被聶小子搶走!


    「安懷,去桌子那兒,別坐著不動。」見對手違規,恭王爺也忍不住開口。


    為什麽爹不抱他?班羽困惑停下,看看爹、又看看娘,小嘴癟了起來。


    而此時聽話的聶安懷在父親的指示下已搖搖晃晃地走到桌案旁,手一伸,左手抓了筆,右手抓了書,一屁股坐下,學著父親平常的姿勢有模有樣地畫著。


    「好啊,安懷以後一定學富五車,不愧是書香門第之後。」皇帝讚歎道,眾人也紛紛鼓掌道賀。


    「給你老子過來!」見班羽還愣在那兒,謹王爺又窘又急,衝到桌旁指著那顆璽印,臉色兇狠得緊。「伸手,快!」


    班羽好委屈,抿著嘴爬到了桌案旁,桌上琳琅滿目的物品讓他看花了眼,他伸手一抓,抓下了他覺得最漂亮的東西。


    「你……」看到他竟抓了一個鑲有翡翠的胭脂盒,謹王爺當場變了臉色,氣到說不出話來。沒抓印璽也就算了,居然還去拿女人家的玩意兒?


    「這是不是代表這孩子以後是流連花叢的個中好手?以後家裏有閨女的人可要當心嘍!」恭王爺還涼涼地補了句,更是氣得謹王爺七竅生煙。


    「風流對男人可是件好事啊,會選上這個翡翠盒子,也算班羽有眼光,這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無瑕珍品吶!」皇帝趕緊出來打圓場,怕恭王爺又說出什麽落井下石的話,連忙用閑聊引開他的注意。「聶卿,你平常都會將安懷帶進書房嗎?看他拿筆的架勢挺純熟的……」


    原本被人冷落的聶安懷因為成功抓下代表文采的事物,再度聚集了眾人的目光,大夥兒全擁了過去連聲稱讚,沒人理會一旁的謹王爺父子。


    「被你氣死了,虧我還拚命訓練你。」謹王爺俯瞪眼前的小娃兒,噴氣低怒道。這算是天性嗎?啥都不抓,偏偏抓胭脂盒。


    疼他的爹爹怎麽變那麽兇?班羽低著頭,眼圈兒紅了,一副快哭了的模樣。


    「你敢在外麵哭試試看。」謹王爺沈聲威嚇,在家寵孩子寵上天的傻爹爹,一出了門就成了拉不下臉的大男人。「你抓周兒輸了人,現在還想讓你老子顏麵掃地嗎?要怪就怪那個混小子,都是他,害慘了咱們……父子。」最後那兩個字,他說得很僵硬。


    雖然那些話班羽都聽得似懂非懂,但小小心靈已經嚐到「既生瑜,何生亮」的痛苦。壞,爹爹壞!他倔強地抿著嘴,即使紅了眼眶,仍死都不哭,轉頭看向被人包圍的聶安懷,嘴抿得更緊。壞,他也壞壞!


    「安懷和班羽這兩個結拜兄弟第一次見麵,讓他們好好﹃聊一聊﹄,哈哈~~」皇帝自認講了有趣的笑話,笑得開心不已,招唿其它人到一旁喝酒食用長壽麵。


    兩位夫人將孩子抱到一旁的小榻,先前挨了罵的班羽還是很不開心,看到那個害他被罵的人也被抱上榻,他抗拒地往旁挪坐。


    「來,班羽,叫哥哥。」班夫人將他拉近,柔聲哄道。


    「安懷,這是弟弟,你要疼他哦,兩人要好好相處,別像你們的爹爹一樣幼稚吵架。」聶夫人也微笑叮嚀兒子。


    雖然丈夫交惡,但兩名夫人的感情仍像以前一樣好,她們都不希望上一代的恩怨延續到無辜的孩子身上。囑咐宮婢小心看顧後,她們迴到丈夫身旁作陪,留下兩個娃兒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的。


    不知道什麽叫弟弟,但小小安懷知道什麽叫疼,因為娘都會將他抱在懷中疼惜。瞥了他一眼,那張著大眼的可愛模樣足以撤除任何人的戒心,聶安懷慢慢挪坐靠近,想要踏出友好的第一步——


    迴應他的卻是狠狠一推!


    聶安懷毫無防備地被推得往後仰倒,頭撞上榻褥傳來「叩」的一聲,他呆呆地睜著眼,不懂為什麽事情會變這樣。


    「哎呀。」宮婢聞聲趕緊將他扶起,緊張地朝主子們望去,見沒人留意這兒,這才鬆了口氣。「我的小祖宗,你要坐好啊,不然你受了傷我們也吃不完兜著走了。」


    他坐得很好啊……聶安懷朝罪魁禍首看去,卻見班羽像沒事人樣地東摸摸、西瞧瞧,彷佛連他仰倒都沒注意到,他還揚起好可愛的笑容,朝靠近的宮婢伸出手。「抱抱——」


    那顛倒眾生的魅力當然無人能擋,宮婢將他抱起,咕嘰咕嘰地逗著他。


    沒有人推他嗎?聶安懷困惑地撫著後腦勺,一抬頭,卻看到小腦袋枕在宮婢肩上的班羽對他咧了個得意無比的笑。


    他愣住。


    個性溫和的他,古靈精怪的他,注定結下了不解之緣。


    「我不想去,我不要去!」


    往皇宮馳行的馬車裏,十歲的班羽正在發脾氣。


    即使小嘴兒翹得老高,臉頰氣鼓鼓的,那唇紅膚白的漂亮小臉仍讓人很難狠得下心責罵,更何況是疼他入心的謹王爺?


    「乖嘛,下午就去接你迴來了,很快的。」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勇猛武將麵對這個小娃兒,什麽慓悍氣勢全都施展不開,隻能陪著笑臉勸道。


    「我不要!」班羽扭過頭,下頷仰得老高。


    「不是爹愛逼你,隻是你讓爹很沒麵子嘛!」謹王爺為難地抓了抓頭。「你默書默不過人,吟詩作對也沒人家文采好,再不去上課,不就差得更多了嗎?」


    從小皇帝就要班羽和聶安懷一起進宮念書,自然而然,兩人的學習成效也會被拿出來做比較。他實在很不想承認,但人家書香世家的資質就是不一樣,古書史籍一點就通,相形之下連字都寫得像狗爬的班羽就顯得很駑鈍。


    「反正怎樣都贏不了聶安懷,去了又有什麽用?」班羽幹脆摀住耳朵,整個身子背了過去。


    他討厭爹,討厭聶安懷,討厭死了!從小到大都愛拿他們兩個做比較,偏偏聶安懷又聰明絕頂,他怎麽努力都贏不了,師傅總是誇聶安懷,而爹爹不但不安慰他,還一直怪他,弄得他悶極了。


    昨天師傅還說他不學無術,這句批評引爆了一切,他受不了了!不學總成了吧?他是不想跟他爭,不是比不贏他!班羽惱怒閉眼,大受打擊的他隻能用這種逃避的消極方式,否則長年累積的鬱悶根本無法排解。


    「咱們班家的強項在武嘛,偏偏你娘又打死不肯讓我教你武功,白費了你這一身好資質……」謹王爺越說越怨,粗獷的五官皺成一團。「為什麽?為什麽會生出一個女孩兒啊?我明明拜得很虔誠啊!」他將臉埋進掌中哀歎。


    這是他心裏永遠的痛,就算之後妻子再為他生了兩個兒子,仍彌補不了這個憾恨——因為他必須將班羽當成男孩扶養,想到一個原該嬌俏可人的小姑娘卻得一直扮著男裝,他就好舍不得。


    但他不得不啊!要他眼睜睜看著班羽一生下就成了聶家的媳婦,這股鳥氣他說什麽也咽不下,等他迴過神智,這漫天大謊早已傳到皇宮和恭王府去,成了既定的事實。


    妻子說要她一個女孩子家穿男裝已經夠荒唐了,怕她變得更粗魯,拚死不讓班羽習武,讓他連唯一能贏聶家的勝算都沒了。


    聞言班羽迴頭,原本滿是叛逆憤怒的晶燦大眼頓時被不安和驚懼占據。「您明明說隻要我當男孩兒就會一直疼我的,您不要我了?」


    從小爹爹就常在她耳邊叨念怨歎,歎她不是男孩,歎她比不過聶安懷,可、她已經很努力了呀,弟弟們玩得怎麽野,她就跟著怎麽野,沒人看得出來她是女孩兒,但……她真的沒聶安懷聰明啊……


    發現眼淚就快滾出眼眶,班羽趕緊咬唇拚命忍住。不能哭,男孩子不能哭,她就從來沒看聶安懷哭過,要是再哭出來,爹爹會對她更不滿意的。


    「爹怎麽舍得不要妳?」那可憐兮兮的模樣讓謹王爺一陣心疼,大掌一伸,將她抱上膝頭。「妳是爹爹的心頭肉啊!」


    他知道他的固執和驕傲害苦了這個孩子,班羽的一生就讓他的一念之差給整個扭轉了,為了這件事,溫柔婉約的妻子不曉得和他吵過多少次,要他想辦法讓班羽恢複女兒身。


    但他根本拉不下臉將這場騙局拆穿,一拆穿班羽就得嫁給聶安懷那小子,而姓聶的也絕不會放過這個訕笑他的好機會,隻要想到這輩子可能從此都抬不起頭來,他就死都要將班羽當男孩子扶養。


    班羽埋首在那寬闊的胸膛,惶然的心被那堅定的懷抱平撫了,她吸了吸鼻子,把盈眶的眼淚逼了迴去。


    「我知道,爹很疼我,要不是恭王爺和聶安懷,我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這都是他們害的,我不怪您。」小手在他肩上拍拍,還反過來安慰他。


    一定是聶安懷不好,如果沒有他,爹爹也不會逼她做她不愛做的事,她喜歡爹爹,討厭聶安懷!腦中浮現那抹熟到不能再熟的身影,班羽惱怒地嘟起嘴,把所有的憤恨全推到他身上。


    「羽小子啊……」謹王爺感動得一陣鼻酸,差點沒哭出來。小小年紀就懂得是非對錯和同仇敵愾,真不枉他的一番教導。「記得哦,要和聶安懷保持距離,別讓他碰到妳,其它人妳也得防著點,千萬別被人發現妳的秘密,懂嗎?」


    這件事隻有他們夫妻和幾名忠心的老仆知道,也多虧班羽這孩子長進,除了長得漂亮些,那股子頑皮和活潑完全不輸一般男孩兒,倒也沒引起任何疑竇。


    「我知道啦。」想到還是逃不過上課的命運,班羽不由得哀怨地歎了口氣。


    哼,聶安懷會讀書就了不起啦?還不是書呆子一個,學問上輸他,其它的地方可沒輸他,等著瞧吧,她找到機會一定要整整他!


    漆黑靈動的大眼閃過一抹黠光,襯得那張唇畔噙笑的小臉是如此可愛,十足一個淘氣小男孩的模樣。


    課堂間的休息時刻,班羽和聶安懷被趕到花園裏玩。


    這是皇帝的要求,重視教育的他同時也相當讚成孩子活潑好動,加上希望兩個孩子能培養友好的關係,藉此改善上一輩的恩怨,皇帝費盡苦心想讓他們有多一些共處的時間。


    一聽到師傅說休息,靜不下來的班羽就飛也似地衝出書房,聶安懷則是規規矩矩地將書本收好,這才快步追了出去。


    看到前麵那個好動人兒一下子看看旁邊的花,一下子追撲跳躍的蟋蟀,聶安懷隻是緩步跟著,視線絲毫沒離開他身上,與其說是玩伴,倒不如說是保護者還比較貼切。


    雖然同齡的聶安懷長得比班羽還矮小一些,但那超齡的沈穩和內斂讓他猶如小大人似的,加上他所展現的聰明才智,給人一種值得信賴的安全感,隻要有他相伴,就算讓兩個孩子獨處也沒人會擔心。


    「待會兒師傅要考默書,你準備好了沒?」任他玩了一陣,聶安懷不忘負起提醒之責。「要不要我幫你複習一下?」


    他知道班羽很介意這件事,每當師傅用「朽木不可雕也」的無奈表情對班羽搖頭,班羽那眸光一黯的沮喪神情也會讓他覺得很難過。


    他並不喜歡師傅老是誇他而輕蔑班羽,每個人的才能本來就不一樣,沒道理因為班羽書默不好就否定他的一切,但他沒辦法指責尊長,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幫班羽能讓師傅刮目相看。


    正忙著追蜻蜓的班羽笑容僵住,眼中原本閃耀的喜燦光芒頓時被惱怒取代。看到自己的衣袍因方才趴在地上而染了塵土,再看到身後的聶安懷淨秀得像剛剛沐浴完畢,活脫脫就是皇上嘴裏讚不絕口的溫文爾雅模樣,心頭的不滿更甚。


    「不用你假好心,誰不知道你是想裝乖孩子討人喜歡?我才不會讓你如意。」班羽皺鼻嗤哼。


    她最討厭他這樣了,明明和她同年紀,卻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沒看他動怒變臉過,也沒看他興奮歡唿過,臉上最多隻掛著淡淡的笑,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麽。


    皇上說這是謙遜,是難得的美德——騙鬼啦!裝模作樣才是真的吧,她敢打賭,聶安懷隻要一迴到家,絕對都笑得合不攏嘴,和恭王爺一起嘲笑他笨。


    「我沒這麽想過,何況討人喜歡的是你才對,你沒發現皇上隻要一看到你心情就很好?」對他的敵意早習慣了,聶安懷微笑,心平氣和地說出事實。


    其實班羽很細心、反應很快,他隻是定不下心背書,但這掩蓋不了他其它的優點,開朗活潑的他跟任何人都能很快打成一片,他還沒見過比班羽更有人緣的人。然而總是笑臉迎人的班羽,隻要和他獨處,從來就沒給過他好臉色。


    但說也奇怪,盡管爹老是在他麵對說謹王爺和班羽的壞話,他還是覺得這個弟弟很讓人疼惜,就連任性蠻橫的小缺點都顯得很可愛。


    「心情好有什麽用?他們還不是隻誇你不誇我?」先入為主的觀感作祟,她就是認定他是在假惺惺,聶安懷越和善,班羽就越氣。


    「在乎這個做什麽?」聶安懷無謂一笑,小小年紀的他已有豁達的胸襟。


    班羽氣鼓鼓地瞪他。樣樣比人強的他當然不在乎,要是老被嘮叨叮嚀的人換成是他,看他還說不說得出這種風涼話!


    「不跟你說了。」她扭頭快步奔離,心煩氣躁地一邊走、一邊用力踢著小徑上的石子,一不小心用力過猛,左腳的鞋子飛了出去,落進一旁的草叢裏。


    搞什麽?連鞋子也要跟她作對?班羽不可置信地瞪著草叢,懊惱抿唇。


    「怎麽了?」聶安懷隨後追上,關心問道,看到他腳上的白襪,眉宇擰起。「你的鞋呢?」


    班羽的小臉困窘爆紅,好想把那隻腳藏起來。


    討厭討厭討厭!就不會當成沒看見嗎?都是他啦,害她永遠都成不了爹爹滿意的兒子,害她永遠都像個不成材的小鬼頭!


    自慚形穢將班羽累積的怨懟全然掀起,激起了邪惡的念頭,在她意識到自己打算做什麽事之前,手已往旁邊的大樹指去。


    「在那兒。」


    聶安懷抬頭看向幾乎和屋脊齊高的大樹,眉頭擰得更緊。「怎麽會在那兒?」他踮起腳尖仰頭,視線在枝葉間搜尋。


    這句問話隻是單純的疑惑,絲毫沒有夾雜懷疑的口吻,這樣的信任讓班羽有些歉疚,但隻一瞬,經年累月的嫉妒和不甘又淩越了一切。


    「我也不曉得,踢著踢著就踢上去了。」她眨動大眼,表情好無辜。「我爬上去拿好了……」說著說著,她就要攀上樹幹。


    「太危險了,我找人來拿。」沈穩的聶安懷哪有可能讓他做這種有勇無謀的事?連忙伸手將他阻下。


    「你想害我被罵啊?書沒讀好也就算了,還淨會闖禍惹事……好啦,我知道,你就希望我失寵,去啊去啊,你盡管去告狀好了。」班羽跺腳背過身去。


    「我沒有。」聶安懷哭笑不得,實在不懂他這些心眼是哪裏來的。「不然我們找根竹竿把鞋子打下來好不?」


    「要上課了,等找到竹竿已經來不及,你別管我,你先迴去書房好了。」班羽揮手趕他走,再度朝大樹攀了過去。


    「等一下!」聶安懷又拉住他,向來平靜從容的俊秀臉龐,這會兒難得浮現躊躇。「……算了,要爬我來爬。」他拉起衣襬紮進腰帶,然後開始卷衣袖。


    班羽沒想到計策會這麽容易成功,她得好小心好小心,才能忍住沒讓笑容浮上嘴角。


    「不要啦,被師傅看到你會挨罵的,反正我被罵慣了,我自己爬。」她警告過嘍,要是待會兒被罵,可別怪到她頭上。


    「讓開點。」聶安懷沒迴答他,隻是要他退開。


    他知道班羽完全沒學武,不像他還學了點拳腳功夫,加上班羽腳上鞋子又少了一隻,當然是由他來爬比較保險。


    看到他動作靈活地爬上樹,班羽不甚服氣地皺了皺鼻。她還以為他會爬得很狼狽呢,會讀書、手腳又利落,老天爺真不公平。


    「你有看到鞋子卡在哪兒嗎?」聶安懷已攀上橫生的枝幹,四下搜尋。


    「我也不曉得,你再找找吧。」慢慢找吧他!最好找到師傅來喊人,讓他們瞧瞧那個懂事乖巧的聶安懷也會做出爬樹這種粗野行徑。


    班羽一麵偷笑,一麵晃到草叢邊,腳尖點啊點的,找到了鞋子勾迴套上,她就故意站在草叢裏,免得被聶安懷發現她腳上的鞋子已失而複得。


    「沒有啊……」聶安懷遍尋不著,絲毫不曾懷疑受騙的他,越攀越往上去。


    等班羽發現到他已爬了多高,不禁倒抽一口冷氣,那離地極高的距離和搖搖欲斷的細瘦枝幹,讓她見了膽顫心驚。


    「你快下來,別找了!」班羽急喊,看到他踩斷了一根枝葉,嚇得臉都白了。


    「沒關係,我很小心。」聶安懷雙手緊緊抓著其它枝幹分散力道,還有餘力安撫班羽。


    「天吶!聶小王爺您怎麽會做出這種事?!」


    突然傳來一聲驚喊,嚇得聶安懷失去平衡,腳踩了個空。失速墜下的力道加上身子的重量,讓他即使雙手都抓著枝幹也撐不住,「啪」地一聲,枝幹雙雙折斷,隨即就是葉叢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一切發生在頃刻之間,正被那聲大喊拉走注意力的班羽等聽到聲音已來不及,一迴頭,正好看到他重重墜落地上。


    班羽嚇壞了,隻能怔站原地,看著聶安懷神色痛苦地抱著手臂蜷曲著,紅豔的血緩緩自他的衣袖蔓延開來。


    「來人、快來人幫忙啊!」年高德邵的師傅抱不動十歲的男孩,趕緊衝出花園喊人。


    聶安懷痛到冷汗直流,但看到班羽那神色慘白的小臉,他還勉強擠出微笑。


    「我沒事,你別擔……」在發現班羽腳上的鞋後,他的語音頓時凝住。


    意識到他看見了什麽,班羽的心猛然一震。她該道歉、該說對不起,但她的喉嚨卻啞了,什麽話也說不出口,她甚至不敢看聶安懷的臉,怕會看到失望憎惡的神情。


    「在那兒,快!」


    「聶小王爺您別怕,禦醫馬上就來了。」


    師傅帶著一群人奔過來,團團將聶安懷包圍,一陣嘈雜後,隨即將他抬離。


    班羽默默地跟在後頭,腦海中一片空白,隻有他重墜在地的畫麵一次又一次重演,緊緊揪住她的心口。


    她沒想過要害聶安懷受傷啊,她、她隻是想讓他被罵而已,要是他就這麽殘廢了怎麽辦?班羽咬唇,心裏懊悔又自責,忍不住紅了眼眶。聶安懷一定恨死她了……


    治療時,班羽一直守在房外等,大家都忙著照料聶安懷,沒人注意到她。從眾人的細聲討論中,她拚湊出聶安懷的狀況,他的手臂脫臼,上臂還被樹枝劃破一道很長的口子,流了很多血。


    皇帝聞訊趕來,進去時太擔心,並沒有留意到蹲坐在廊柱旁的班羽,過了一陣出來,心安了,也憶起他的存在,視線四下找尋,終於看到他,朝他招了招手。


    「班羽,過來。」


    班羽知道自己逃不過責罰,認命地走到皇帝麵前。


    「你一定嚇壞了。」結果皇帝非但沒厲聲罵人,還和藹地拍拍他的頭。「剛聽到這件事時,朕還以為他們把你當成了安懷,沒想到真的是他。」好動的班羽爬樹不足為奇,沈穩的安懷爬樹可就駭人聽聞了。


    班羽驚訝地睜大了眼。他沒說嗎?


    「安懷說你有攔他,是他不聽勸,班羽,你做的很好,已經開始懂得衡量危險了。」皇帝稱讚道。「安懷需要休息,今天就先到此為止,待會兒朕會派人先送你迴去,明天看狀況再決定要不要上課。」安撫地按了按他的肩膀,皇帝這才邁步離開。


    轉頭望著關闔的房門,班羽茫然又疑惑。為什麽聶安懷不說是她騙他上去的?還把錯都攬在他自己身上?


    見大家都忙著恭送皇上,班羽猶豫了下,偷偷摸摸地推開門,閃身快速進房。


    才剛關上房門,濃重的藥草味就撲鼻而來,走進內室,班羽停下腳步——因為她看到臉色蒼白的聶安懷躺在榻上,綿長的眼睫垂覆著,像是睡著了。


    皇上說他需要休息,她不該進來吵他的……班羽咬唇,躡手躡腳想退出房外。


    「……班羽?」虛弱的聲音喚住她。


    班羽迴頭,對上一雙和平常一樣關懷溫和的黑眸,不由自主地,她的眼眶熱了,視線被淚水模糊了。


    為什麽他不怪她?為什麽他還能用那種眼神看她?


    「你幹麽掩護我啊?不會說是我騙你上去的嗎?」怕被發現自己快哭了,班羽隻好用任性無禮的態度掩飾,即使……她心裏真的覺得好抱歉。


    「是我心甘情願爬上樹的,跟你又沒有關係。」聶安懷淡淡一笑。「我沒事,禦醫說脫臼和擦傷都是小傷,大概半個月就好了。」知道他臉皮薄,聶安懷沒勸他別哭,而是轉述自己的狀況來安撫他。


    「你明明……知道我……我是騙你的……」班羽越說越小聲。怎麽會和她沒關係?若不是她,他也不會爬上樹,更不會摔到脫臼。


    「但決定要被騙的人是我,害我摔下來的人也不是你,你說,跟你有什麽關係?」聶安懷好笑地歎了口氣。「怪隻怪我爬樹技術不好。」


    這件事,他受的不過是皮肉傷,而班羽承受的卻是自責和愧疚的心理重創,教他怎麽生得了他的氣?


    「你幹麽對我這麽好?」班羽不禁哽咽。她對他那麽壞,兇他、罵他、欺負他,他卻以德報怨,就算當濫好人也要有個分寸啊!


    「我是大哥,不疼你疼誰?」聶安懷揚笑,說得再自然不過。


    那抹笑擊碎了她的自持,班羽再也忍不住,急忙轉過身,咬唇抑住了哽咽,卻阻止不了無聲落下的淚。她不喜歡這樣,這樣讓她覺得自己好壞,壞的明明是聶安懷,明明是他啊……


    即使看不到臉,但從班羽一聳一聳的肩頭也看得出來他在哭,聶安懷隻能保持沉默,靜靜地陪著他。


    過了一會兒,班羽開口了——


    「別以為這樣我就會對你好,你、你……我還是很討厭你。」夾雜抽噎的宣告,連班羽自己都覺得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聽出他語裏的軟化,也聽出他心意不堅的搖擺,聶安懷莞爾,並沒拆穿他口是心非的謊言。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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