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過去,外來者。你不屬於這裏,不屬於大仙桃神的夢境,起碼現在還不屬於。如果你接觸到沒有靈魂的夢境幻象軀殼,會導致現實侵入進來,夢境重啟。具體會發生什麽,我想你昨天應該已經試過了。”


    黑袍女郎的聲調依舊是陰冷冷的,她手裏的那盞提燈在夜幕之中吱呀搖動,微弱的光亮映照在地麵上,卻隻投射出一片比夜色還要濃重的陰霾。


    “你……”


    神穀川持著童子切,又瞥了眼黑袍女郎,而後看了看稍遠處河岸上的小八咫鳥。


    八咫鳥那邊,經過了大仙桃神的安撫,現在已經撲到後者的懷裏嚎啕大哭了。


    而黑袍女郎同小八咫鳥之間——


    風格差不多的陰沉裝扮。


    背後同樣生長著兩對惹眼的漆黑羽翼。


    雖說在黑色兜帽的遮蓋之下,看不清她們各自的麵容,但裸露出來可窺見的那部分肌膚,都是沒有什麽血色的蒼白質感,像白紙。


    眼前這個黑袍女郎,光從外形上來看,感覺就是大了幾號的八咫鳥。


    神穀川:“八咫鳥?”


    “嗯。”


    黑袍女郎沒有否認,黑色的兜帽輕輕點動。


    她確實是八咫鳥沒錯。


    神穀已經知曉,現在身處的這場夢境,大概隻是築紫城“千年慶典”當日不斷循環的事件重演。


    而稍遠處河岸上的那個小八咫鳥,隻是這場夢境裏的一個投影。


    那正主就是眼前長大了的這一位。


    和夢境裏的其他人不同,大八咫鳥給神穀川的氣息感覺要更切實一點。


    那麽有理由懷疑,她和神穀一眾一樣,可能是以“肉身”的形式,直接存在於這場虛實交疊的夢境裏麵的。


    再考慮到“千年慶典”大概已經是千萬年前所發生的事情了。


    那麽身為人草的八咫鳥,應該已經活過了非常漫長的歲月,壽命極其悠長。


    這一點可以從她攜帶的那股哀傷氣息上得可以到驗證。


    通過這種氣息判斷,神穀川推測八咫鳥應該是一尊級的神明。


    八咫鳥身上的氣,不同於瑪麗,但是和茨木童子的有些相像。


    估計是沒有容納過神骸骨,純粹靠著漫長時光中的修行曆練蛻變為神明的類型。


    神穀川繼續大大方方地打量大八咫鳥,同時開口:“你說的‘沒有靈魂的夢境幻象軀殼’,指的是那邊那個小時候的你?”


    “是的。”八咫鳥點頭,“還有那邊的桃仙,因為祂實際上並不在此處,另外也包括城裏的其他一些人。”


    “其他?”


    “比如槐婆婆。還有橡二身邊的三個孩子,不包括橡二在內。他們的幻象軀殼上,也都沒有靈魂附著了。我們身處的這場夢境,是在築紫城千年慶典之後的第五年開始的。夢境出現的時候,槐婆婆早已過世,她的靈魂也被我引渡,所以沒有進來。至於另外那三個孩子……”


    神穀川很快聯想到了什麽:“昨晚從現實的罅隙進入到夢境裏來的,那三個被黃泉力量附著的汙穢人形。我退治了他們……所以,他們就是那三個孩子?”


    “是。”


    “所以,築紫城裏的人草,除了你以外,都被黃泉侵蝕了?”


    “是除了我和桃仙大人的本尊以外。至於其他人……”八咫鳥的語氣更加黯淡,但又透著深深的麻木:


    “事實上,他們已經死了,在千年慶典之後的第五年就都死了。但他們並沒有真正死去,也並非活著。他們的屍骸處在清醒的現實裏,在黃泉力量的侵染之下,汙穢腐爛。他們垂死的靈魂被這場夢境捕獲,拖拽。在無盡的輪迴之中掙紮,得不到解脫。”


    “黃泉入侵了阿坡岐原,對嗎?”


    “……對。”


    其實,在知曉了築紫城的“千年慶典”隻是一場夢境之後,神穀川對於這裏的情況就已經有所預料了。


    要知道,按照真實時間線的進程,在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裏,黃泉勢力曾與高天原勢力發生過好幾場神戰。


    甚至還一度入侵了海國、三途川、阿伊努等地。


    而最後一場爆發的時間點,是平安時代的末期,高天原一方由安倍晴明主導。


    現在看來,在築紫城千年慶典之後的第五年,黃泉勢力就實現了第一次衝破或者繞開千引石的封印,然後直接就近對阿坡岐原發起了襲擊。


    這地方離高天原太遠,又離黃泉太近。


    可想而知會是什麽結局。


    看八咫鳥有問必答,神穀索性繼續追問:“阿坡岐原距離黃泉太近,這裏的人草沒有想過離開嗎?”


    “想過。”八咫鳥的語氣依舊沒有任何波瀾,從她唇齒之中滑出音節本身也如同沾染了的死氣一般,“大仙桃神治理阿坡岐原,無數次想帶領大家逃離,但做不到。”


    “阿坡岐原上,有困住人草的結界。”


    敏銳的神穀川,大致能夠猜想到此處人草們無法脫離阿坡岐原的原因。


    “對,伊邪那岐在離開阿坡岐原之前,在這裏也留下了結界封印,祂將這裏作為封堵黃泉的第二道屏障。”八咫鳥的語氣終於有了一絲波動。


    這件事情,還是在“千年慶典”真實發生後的兩年,八咫鳥同大仙桃神的關係變得密切之後才了解到的。


    而寬厚的桃仙還說,這件事情並非是伊邪那岐的過錯。


    祂說,伊邪那岐封鎖阿坡岐原,隻是情急之下,為了進一步確保躁動的黃泉不為禍世間的權宜之舉。


    至於大仙桃神,祂並未跟伊邪那岐離開。


    祂原本是有機會離開的,但卻選擇了留下來,代替伊邪那岐庇佑此地的人草們。


    並且,大仙桃神始終相信,伊邪那岐會找到徹底鏟除黃泉的辦法。


    相信祂還會再迴來,拯救此地。


    不知道大仙桃神曾與伊邪那岐經曆過什麽。或許是因為,大仙桃神真的是如同神話中記載的那樣,是被伊邪那岐一手創造出來的。


    總之,可以確定的是,祂對伊邪那岐有著一種近乎愛慕的偏執憧憬。


    可事實卻是,伊邪那岐此後便再也沒有迴來過。


    活過漫長的歲月,八咫鳥可以確信,阿坡岐原已經被高天原所完全遺棄了。


    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祂們將築紫城與日向城同黃泉困在一起。


    祂們根本就不在意此處人草們的死活。


    八咫鳥:“外來者,我已經如數迴答了你的問題。接下來,該由我來問你了。”


    “嗯嗯,很合理,問吧。”


    “你從何而來,又為什麽要來到這片神棄之地?”


    “我來這裏找和伊邪那岐相關的人主素材,或許大仙桃神手上有我要的東西。至於我從何而來,希望你能先冷靜一下,聽我說完——我從高天原來……”


    “哦。”


    八咫鳥握著長柄鐮刀的蒼白指節,明顯攢緊了幾分。


    “不是你印象裏的那個高天原。”神穀一邊留意八咫鳥的行為舉止,一邊繼續開口解釋:


    “你應該清楚,阿坡岐原上的夢境已經持續了萬千年了,而外麵的世界滄海桑田,變化巨大。在如此漫長的時間裏,黃泉與高天原爆發了數場神戰,打得神明凋敝,連伊邪那岐都已經不知所蹤。”


    “而我,最開始隻是繼承了高天原遺產的普通人。現在的新高天原由我一手組建,已經同昔日的舊神高天原沒有太大聯係。請把我所代表的高天原,理解為一個新興的勢力。至於阿坡岐原上的苦難,並非是我造成的。”


    神穀川直接表態,將自己與伊邪那岐做了切割。


    他沒有選擇對八咫鳥說謊,是因為感覺這個級的神明是個可以拉攏的對象。


    或許在脫離大仙桃神夢境這件事上,可以得到她的幫助。


    如果在雙方尚且不存在任何信任的情況下,就把謊言的種子埋下,那麽之後恐怕會因此生出巨大的罅隙來,不利於持續發展良好關係。


    而且,自己領導的新高天原本來就是不同於舊高天原的新生勢力。


    神穀川:“伊邪那岐拋棄了阿坡岐原。而我與那些舊神不同,既然我來到了這裏,那我會盡我所能拯救這裏。”


    “可這裏已經沒什麽東西可以被拯救了。”


    八咫鳥搖搖頭,她的眼睛雖然被兜帽的所遮蔽,但能感覺她正在重新打量神穀川:


    “我能看到,你的自然壽命極其悠長,或許未來還會比現在更加長久。可你生命的開始,距今卻非常短暫,仿佛隻有一刹那。阿坡岐原上的事情,確實與你無關。”


    聽到八咫鳥這麽講,神穀川放心不少。


    很好!


    她是明事理的。


    雖然看起來冷冰冰的,但意外的溫柔嘛。


    道理就是這樣,神穀川撐死了也就是這個世界上活了二十年出頭。冤有頭債有主,萬千年前舊神所留下來的鍋,他可背不起來。


    如此一來,神穀便繼續同八咫鳥搭話:“你剛才說,‘沒有靈魂的夢境幻象軀殼’。所以,這裏的很多人草,都是有靈魂的是吧?可我並沒有看出他們之間的不同。”


    “所有軀殼都是夢境的一部分,確實看不出區別來。不過,有靈魂的那些,他們會因為你這個外來者的出現,而做出一些反應。”


    “反應?”


    “是的。你已經接觸過這裏的很多人了。櫻、橡二等等。他們的靈魂原本被困在夢境裏,隻會按照既定的路線,日複一日做著完全重複的事情。但你與他們接觸的時候,他們或許會偏離原本夢境的活動軌跡。”


    “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說不上來。可最好,之後也不要再與這一類幻象軀殼接觸了。”


    “為什麽?”


    “因為與不屬於夢境裏的存在接觸越多,他們就越有可能會清醒過來。他們會想起一切,想起自己的死亡,迴憶起沒有盡頭的慶典輪迴。”


    八咫鳥這樣說著,轉身看向更遠的河岸,那邊是慶典人群的聚集地。


    “你能看到和聽得到嗎?”她問。


    神穀川也朝著那個方向看去。


    看到人群熙熙攘攘聚集在一起,看到河麵上河燈光點斑斕流動。


    聽到他們的歡聲笑語,隨著夜風四處飄揚。


    熱鬧,安寧,歡樂。


    他所看到與聽到的,就是如此美好的一幕。


    可是,八咫鳥在這樣歡慶的景象裏,是感受不到歡快氛圍的。


    眼前這一幕,她已經看過了無數次,現在隻能感受到麻木與悲哀。


    “所有困在夢境裏的靈魂都很痛苦,不得安寧,不得解脫。他們被卷在夢境輪迴的漩渦裏,歇斯底裏的哭喊,掙紮求救。就算他們還沉浸在美夢裏,這種聲音也一天比一天更響。”


    “如果被困在這裏的靈魂完全清醒,他們隻會更加痛苦。”


    “我已經試過很多次了……很多次。”


    因為八咫鳥的能力,因為她對於靈魂的敏感。使得她能感覺到更多,能感覺到藏在熱鬧歡愉的表象之下,那些神穀川無法一眼體會到的東西——


    阿坡岐川上遍布河燈,璀璨流動成一條斑斕光帶。


    阿坡岐川泯滅黯淡,河水卷成永世無法掙脫的漩渦牢籠。


    人草們在歡笑。


    人草們在哭嚎,在哀求。


    如此循環往複,永無止境。


    ……


    神穀川從遠處的河岸邊收迴視線。


    “你剛才說,這裏已經得不到拯救了,是吧?”


    “對。”


    “但我想,這裏還是有能被拯救的存在的。”


    “比如?”


    “比如你。”


    神穀是覺得,說這話的時候最好能與八咫鳥對視。


    隻可惜,對方的兜帽帽沿壓得太低,以至於這個能溝通心靈的簡單行為無法實現。


    “你說……我嗎?”


    但八咫鳥依舊有點意外,厚實的黑袍在夜風中微微晃動。


    “你也被困在夢裏了,不是嗎?我在下午的時候,聽到槐婆婆說,八咫鳥會死者踐行,會賦予亡魂最後的安寧。我能感覺到,你想終止這裏夢境輪迴。”


    “你不過是為了脫困,才這樣講的,對吧?”


    “或許是的。”


    神穀依舊坦然,坦然地拉攏八咫鳥:


    “剛才忘了說了,我手下的一位式神是冥界三途川裏的主宰。你能引渡亡魂,而她控製著冥府。我想,你們兩個應該談談,或許即便此處的夢境輪迴結束,你們兩個也可以給這裏沉淪的魂靈們一個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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