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彩筆撼江關,


    數子聲名天地間。


    詎料文章遭貝錦,


    偏教冰雪煉朱顏。


    廿年苦語三更盡,


    萬裏流人二月還。


    不信娥眉真見贖,


    感恩我亦淚潺湲。


    “二十三年,故友依舊,若非諸位年兄慷慨相助,四處奔走,吳某如何能得出牢籠?從那寧古塔苦寒之地返迴江南,還請諸位年兄受愚弟一禮,千言萬語,隻在這一杯酒裏,吳某先幹為敬。”


    姑蘇,紅豆山莊,年僅四十八歲的蘇州才子吳兆騫強忍著幾乎流到臉頰的淚水,端起麵前的酒杯就是一飲而盡。


    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吳兆騫這淚不是傷心的淚,而是感動的淚。


    吳兆騫是姑蘇吳江人,字漢槎號季子,其家族也是蘇州有數的名門望族,甲申之變,胡騎飛渡,江南文人領袖錢謙益因水太涼、頭皮癢,率先薅發投清,江南士紳望風景從,蘇州吳家也不甘人後,把頭發一剃也當了大清的順民,年僅十歲的吳兆騫自然而然地就跟著自家長輩剃了發。


    當順民好啊,當順民不光能保有家業,還可以參加科舉,運氣好還能在新朝混個官職,光宗耀祖。


    但是天有不測風雲啊,人有旦夕禍福,打小就接受新朝思想教育的吳世騫在二十五歲那一年,也就是清順治十四年,抱著學而優則仕的態度,躊躇滿誌地參加了江寧鄉試,可他萬萬沒想到會卷入科場舞弊案,虧了家裏使了銀子,再加上他在江南士林略有名聲,這才免了死罪,被發配到寧古塔。


    二十五歲,正是風華正茂,求取功名的年紀,吳兆騫卻隻能困在遼東苦寒之地蹉跎歲月,他也曾怨過,也曾恨過,可是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對皇帝不滿過。


    天地君親師,君父、君父,皇帝就是天下人的父親,也是他吳兆騫的父親。


    所謂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皇帝縱使處事不公,也是被下麵的奸佞小人蒙蔽的,果不其然,就在今年年年初,順治朝主持江寧鄉試的宜昌阿在廣東逼反尚之信,皇帝下令徹查其罪,和他同年的陳維崧、宋德宜趁機上奏朝廷,又花了兩千兩黃金疏通關係。


    皇帝果然從善如流,替他平反昭血,還特旨著他到大學士明珠府上做了幕僚,此次他返迴蘇州,就是從明珠一起南下時,特意迴鄉探親。


    “季子兄何故感懷?我等份屬同年,本就有通誼之情,如今你得出牢籠,又在明相府上高就,幡然翱翔之日不遠,應該高興才是。”


    今天做東的主人錢孺怡見吳兆騫掩麵流涕,不免勸慰起來,他本是明朝弘光朝禮部尚書、內閣大學士、清順治朝禮部侍郎錢謙益的小兒子,因其父暮年和明朝延平王鄭成功有所勾連,故錢孺怡雖然有些才名,而且還是舉人,卻一直未能入仕。


    此次在紅豆山莊設宴招待吳兆騫,也是為了和吳兆騫和陳維崧溝通溝通感情,因為他已經收到江寧巡撫餘國柱要在江南搞清欠,以籌集錢糧應對兩廣戰事。


    錢孺怡是真的恨,他既恨廣西的明賊,又恨廣東的尚逆,偽周都覆滅了,你們還折騰什麽,放下武器接受朝廷的招撫不好嗎?非要在天南興風作浪,令朝廷不得不在江南收取重稅。


    二十年前朱國治在江南搞清欠的事,至今錢孺怡還曆曆在目,多少文人士子因為抗稅,被朱國治整的破家滅門,吳縣才子金聖歎甚至因為哭廟被砍了腦袋,他可以肯定清廷斷不會因為他是錢謙益的兒子而不會收他的稅,所以他隻得求到了吳兆騫和陳維崧等人頭上,想著借機和朝廷上炙手可熱的明珠明中堂拉上關係,有明中堂在,錢孺怡相信江寧的官斷不敢動錢府半根毫毛。


    “是啊,季子兄,今日咱們故友重逢,理應高興才是,來,咱們敬季子兄一杯。”


    坐在錢孺怡下首的陳維崧也適時地舉起了酒杯,對著在場的一眾文人才子勸起酒來。


    相比於錢孺怡,陳維崧的來頭也不小,他爹就是明末鼎鼎大名的複社四公子之一陳貞慧,不過這陳貞慧的氣節卻不是錢謙益所能相比的。


    清順治三年,清軍南下,陳貞慧毅然參加了反清武裝,事敗後被清軍捕拿至鎮江下獄,英勇殉國。


    但陳維崧並沒有將父親的血海深仇放在心上,反而在成年後鍥而不舍地參加滿洲舉行的科舉,卻始終沒有中舉,不過在此期間卻結識了明珠的兒子納蘭性德,並引為知己。


    直到康熙十七年,吳周軍在正麵戰場多處潰敗,清廷統治趨於穩定,康熙為顯偃武修文之意,特旨開博學鴻詞科試,要求在京三品以上官員,各省督撫布按,凡有學行兼優、文辭卓異之人,不論已仕未仕,均可舉兼參加科試。


    在納蘭性德和宋德宜二人的推薦下,陳維崧這才僥幸中舉,被康熙授封為翰林院檢討,負責修撰明史事宜,因此陳維崧乃是地地道道的明黨成員。


    “諸位年兄,若非聖德昭彰,愚弟又豈能迴返江南,今偽周吳世璠覆滅,國朝海內將安,這杯酒當敬當今聖上,諸君飲勝!”


    吳兆騫也端起酒杯,不過他不是應錢孺怡和陳維崧所請,而是敬清廷的康熙皇帝,在他看來,雖然他得以脫困,乃是因為諸多好友相助,但也得益於皇帝英明,否則斷不會推翻先帝順治欽定的弊案。


    “是極,是極,若非聖上天恩仁慈,吳兄又如何得以迴返,這杯酒當敬聖上。”


    陳維崧和錢孺怡還有宋德宜等人也是紛紛舉杯,對著京師方向遙敬了一杯酒。


    “幾位年兄,朝廷因兩廣戰事懸而未決,已經決定在江南再搞一次清欠,據說此事是索額圖中堂一體所決,江寧巡撫餘國柱傳下來話來,說是要收前明天啟朝時期欠下的稅,這天啟朝時,我爹因為魏逆之事被罷官奪職,家產早就被抄的一幹二淨,怎麽可能有積欠。”


    酒至杯幹,錢孺怡就是長歎一聲,將宴請陳維崧和吳兆騫等人的目的說了出來,與此同時,又從袖袋裏掏出了一疊銀票,差不多有五千兩左右,他打定了主意,寧可花這五千兩,也不肯把十幾年積累下來的金銀交出去。


    陳維崧和吳兆騫對視一眼抬手接過銀票,剛想說話,一直侍候在門外的管家錢福卻推門而入,急聲道:“老爺老爺,不好了,門外來官軍,說是來清欠的!正吵著要見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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