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立在屋頂簷角的脊獸們被夕陽餘暉染了色,更覺猙獰。這裏是普天下最多脊獸的地方,因為這裏是紫禁城。紫禁城的乾清宮暖閣裏,時有咳嗽聲傳出,在這裏,隻有一個人可以大聲地咳嗽,這個人在明黃龍袍的映襯下顯得臉色蒼白,每次咳嗽都讓身邊的人驚心。


    有一個身著太監服飾的中年人端了一碗藥湯來,呈到他的跟前,說道:“皇上,這是太醫院新換的方子,說是沒那麽苦了……”


    皇上抬起頭來,麵前有張紫檀書案,書案上此刻堆了一大摞各式奏折,這是很久沒見過的場景,他大笑了,笑得有些瘮人,笑得厲害起來又開始輕輕咳。


    中年太監看在眼裏,上前拍撫皇上的後背,說道:“這幫子朝臣閣老,都不知替皇上分分憂,一下子竟送來這麽許多奏折。”


    皇上咳停了,接過藥湯喝了一口,撚過來一本奏折,看了一眼名字就扔了迴去,又拿了一本,仍是隻看了名字。“別裝糊塗,你衛國安兼著司禮監的差事,奏折你沒看過?”


    衛國安躬了身子,苦笑道:“皇上,老奴實在沒辦法,那些大臣的手指都快戳到老奴的臉上了。這會兒,他們都在宮外候著呢。”


    皇上閉上眼睛,淡淡地說:“就讓他們候著。他們這些人就喜歡做和伍子胥一樣的事,就不知道待朕歸天以後會不會也是此等對待。”


    做和伍子胥一樣的事?這裏說的可不是“一夜白頭”,而是掘楚平王墓,鞭屍三百。這話說得重,衛國安不得不跪了下來,寬慰皇上。


    過了一會兒,皇上睜開眼睛,歎了口氣說道:“削爵、抄家都準了,著伍家遷返故裏。”


    這個結果基本在衛國安的廟算之中。當今皇上雖體弱多病,倦於政事,一心修道,但是衛國安知道坐著龍椅的這家子人骨子裏都是冷血的,會權衡利弊的。


    衛國安答了聲領旨,正要退去,皇上突然問道:“老伍家的煦哥兒現在多大歲數了?”


    衛國安一愣,想了想,答道:“算算也該有十七八歲了。”


    皇上眼睛有一絲憂傷掠過,“歲月不饒人啊,朕記得那時在伍府見這孩子還是個乳臭未幹的孩童。”說完,便不再說話,起身去歇息了。


    衛國安踏出暖閣,門外的小公公隨即把厚重的紅色漆門關上。太監衛平迎了過來,他是衛國安收的養子,見衛國安麵色陰沉,心唿不妙,趕緊給衛國安捧來一碗剛沏好的極品大紅袍。衛國安接過,一飲而盡,茶碗放迴盤子,迴首看了一眼暖閣。剛放下的茶碗突然碎了,暖閣飛簷上的一隻脊獸突然裂了。皇城中,天色驟變,一時間風起雲湧,其勢如怒,轉眼間卻又消散,似有無可奈何之意。


    衛平臉色發白,端著盤子的手微微地發抖。衛國安垂目看了衛平一眼:“你害怕?”


    衛平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說是。衛國安拿起盤中的熱毛巾,擦了擦手,淡漠說道:“害怕就對了。有敬畏之心,才不會死得早。”


    “讓你查的事怎麽樣了?”


    衛平低聲迴稟道:“孩兒已翻遍太祖實錄和開國頭三年的秘檔,沒有發現。您叮囑了隻能孩子一人去做,故而要慢些,您再稍待些時日。”


    “須時時記得此事,不得鬆懈疏忽!”


    “孩兒遵命!”


    片刻之後,衛國安出現在文華殿外,他在衛平以及幾位公公的簇擁之下,乘著步輦過來,等候消息的十餘位朝臣見到他紛紛起身致意,更有諂媚者上前鞠躬稱“衛廠公”、“衛千歲”。下了步輦,衛國安目光掃了一下這些朝臣,眼睛裏流露出一絲鄙夷,清了清嗓子,宣了皇上的口諭。


    朝臣們領了旨意離去了,程東、潘世嚴以及新任的錦衣衛指揮使方正三人有意慢走幾步,仍在與衛國安敘話。隻見程東笑道:“雖未竟全功,但終究也算是開始清算了伍秉直,此正本清源的大功,衛千歲當為首功,名留青史。”


    衛國安麵無表情,微微點了點頭,抬腳將上步輦,方正搶了一步,畢恭畢敬地將衛國安扶上步輦。


    衛國安坐定,臨走前想到個事,說道:“伍家的那個小子,你們不能碰。”


    “伍秉直在錦衣衛經營多年,其餘孽不容小覷,斬草需除根啊,衛千歲!”


    衛國安一聽,臉色一沉,哼了一聲,“雜家自有安排,休要多事!”說完拂袖而去。


    三人麵麵相覷,不知其怒氣從何而起,見衛國安遠去,隻好轉身離去。半路上見到路過的太監,潘世嚴突然小聲說道:“莫不是方兄提了''除根''這個詞?”兩人恍然大悟,懊惱方才失言。


    錦衣衛北鎮撫司內,潘璋倨於桌案之後,堂下如一杆鐵槍一般筆直站著的少年,正是伍煦。


    伍煦剛進來時,便見費堅袖手杵在潘璋的身旁,眼觀鼻鼻觀心,像是在打盹似的。


    潘璋先是不說話,隻盯著伍煦看,意圖以自己的氣勢壓製對方。不久發現伍煦眼中隻看著四周,似在懷舊感傷,不由暗怒。潘璋輕搖著折扇,冷冷說道:“你是罪臣之子,但指揮使方大人念在同僚之義,留個情麵,既已成年,便該授以實職。今日喚你來,便為此事。”


    潘璋說完,仔細翻起手中的職錄。“我看北疆是個好去處,你說呢?老費。”


    這時,費堅抬起頭來,意味難明地笑道:“我看伍煦頗有些武藝,邊塞又是多事之秋,建功立業想來是不難的。”


    潘璋見到費堅的眼色,稍琢磨了一下費堅的話,心想還好問了一下他,這老費果然與伍家有隙。假惺惺說道:“伍公子乃是前任指揮使一脈單傳的獨子,還是不要去如此兇險之地。免得伍秉直他斷子絕孫了。老費你是錦衣衛的老人了,你有什麽建議?”


    費堅低頭走上前去,將職錄翻到最末尾一處不起眼的地方,指了一個名字給潘璋。


    “蔭楊客棧?這是個什麽地方?”


    “在南方的一處煙瘴之地,乃是處暗樁,任務是收集往來人等的情報,兼有查檢盜伐私用楠木之僭越罪行。”


    潘璋一聽,略斟酌後說道:“竟有這般合適的去處,平平安安的,若是平日多用功,也還是能為皇上為朝廷盡微薄之力。伍總旗血氣方剛,想來也不懼瘴氣,那就這裏吧。”


    伍煦強忍住怒氣,上前接調令,潘璋突然皮笑肉不笑,說道:“跪下接。”


    伍煦瞳孔一縮,盯著潘璋。


    潘璋頓覺伍煦眼神如刀刃森寒,一時失神,一轉眼,調令已到了伍煦手中。潘璋惱羞成怒,道:“你不過是秋後螞蚱,你還以為你爹還在世不成?!既已經領了調令,還不速速去上任,誤了限期,我定依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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