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清著一身白色外袍,表情肅穆莊嚴,身後跟著同樣一身素白,頭上還別著一朵白花的逢清夫人。


    “沈夫人,節哀啊。”逢清夫人用帕子拭了拭淚,握住柳蘇蘇的手,滿眼的惋惜。


    柳蘇蘇點頭道謝。


    逢清朝夫人道一句:“你先進去給沈將軍上柱香,我有話要同沈夫人講。”


    “好。”女人不疑有他,在丫鬟的引領下進了祠堂的門。


    臘月底,北風吹雁,雪似梅花。


    外頭冷的厲害,柳蘇蘇穿的薄,沒來的打了個寒顫。


    逢清見了,立馬站到上風口的位置,替她擋住了來風。


    “多謝。”柳蘇蘇看了他一眼。


    “客氣。”逢清恭敬有禮,好像有話,又好像不知道該不該說。


    柳蘇蘇垂下眼,看見他鞋尖上的一點黑,有些出神。


    “柳姑娘。”逢清開口。


    自打在花樓遇上時候開始,他就一直管她叫柳姑娘,而非沈夫人。


    “若日後姑娘有什麽難處,盡可和逢某說,隻要能幫到姑娘的,逢某自當全力以赴。”


    “多謝逢掌櫃掛懷。”柳蘇蘇點頭道謝,又補充:“也沒什麽難處,府裏店裏自有人幫襯我,多謝逢掌櫃好意了。”


    沈懿的棺槨昨日就已經運到了汴京城。


    柳蘇蘇如今精神已經恢複過來,便著人將將軍府張羅布置成了靈堂的模樣。


    朱門黑匾的將軍府,兩頭掛著飄搖不定的白色燈籠。


    時至晌午,外麵飄起小朵小朵的雪花。


    柳蘇蘇已經換上了一身素白,腕上的首飾都摘下來,懷裏抱著的小年年也換上了喪服,小小的腦袋上帶了喪帽。


    有人說這麽小的孩子不必要如此,但柳蘇蘇不同意,她堅決要年年送她爹爹最後一程。


    哪怕時至此時,年年還說不出爹爹二字。


    將軍府門外的燈籠晃得厲害,靈堂前的白色挽聯上寫著將軍千古的字樣。


    柳蘇蘇站在門廳裏麵,看起來很平靜,與來往眾人說話,又對眾人道謝,說辛苦大家百忙之中抽空前來。


    “嫂子,要不你歇會兒吧。”上午來悼念的人已經走的差不多了。


    沈如霜叫人在後院開了席麵,一眾人都去墊了墊肚子,唯有柳蘇蘇,從昨晚到現在,什麽都沒吃,連一口水都沒喝。


    她那張巴掌大的小臉,好像一晚上就已經瘦下去許多,眼眶凹進去,青黑一片。


    嘴唇血色褪盡,蒼白的厲害。


    沈如霜看著心疼,心裏難免又有些難過起來。


    但大哥如今已經西去,若嫂子也倒下,那麽這個將軍府又有誰能撐起來。


    在外麵張羅的魏成跑進來,對柳蘇蘇道:“沈夫人,聖上已經到巷子口了,您得出去親自迎一下。”


    沈懿是三品鎮遠大將軍,是如今這位皇上剛登基時手下的肱股之臣。


    二人之間除了君臣之外,更有一種故友的情誼在。


    沈懿亡故,聖上自當親臨。


    但這對於一個臣下來說,確實已經是天大的麵子。


    沈府上上下下,以及還沒有離開的親友,都跟在柳蘇蘇身後到巷口迎接。


    或許是因為是私下出行,又或者因為是來參加喪儀,所以皇上今日隻乘了一頂青黑色的青帷小驕,轎子外頭站著那位經常跟在皇帝身邊的林公公。


    “沈夫人,您節哀,沈將軍出事,朕也非常痛心。”轎簾掀起一點,露出一雙穿著龍紋黃靴的腳。


    男人聲音低沉,聽起來也很悲痛。


    “多謝聖上掛懷。”柳蘇蘇跪在地上,頭低的低低的,一字一頓:“我夫君是為保家衛國而死,是為死得其所。”


    她聲音不大,卻很透徹。


    周圍人都被這句話說的心頭大感哀慟。


    “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還有那麽多將士甚至屍骨未寒,我家將軍能夠落葉歸根,已讓臣妾心裏有所安慰了。”


    轎內人長長歎了一口氣。


    半晌,隻慢慢說了句:“沈夫人,若日後有什麽需要,都可以和朕說,畢竟沈將軍是為國而死。”


    柳蘇蘇垂頭道了句“謝聖上隆恩。”


    低垂的眼剛好掃到背後的異動,不知何時跪在她身後的逢清竟然從袖口伸出一柄匕首。


    刀尖泛著寒光,逢清眼神銳利,死死盯著麵前的轎子。


    霎時間,銀光一閃。


    “聖上小心——”柳蘇蘇一聲斷喝。


    正此時,一個黑影從天而降,一把抓住逢清手中的利刃,另一隻手鉗住他的臂膀,使他使力不得,最終手腕一鬆,匕首掉在了地上。


    周圍埋伏許久的士兵跑出來,將逢清就地擒獲。


    逢清被人壓在地上,艱難的仰頭看著麵前死而複生的沈懿,驚唿:“你不是死了嘛!”


    沈懿微勾唇角,淡漠的笑了笑:“我若不演這一出,又如何能將你引出來呢?對吧,世子爺。”


    逢清眉頭一凜,他顯然沒有想到自己的真實身份會被對方發現。


    畢竟從幽王離京以後,為了能夠留在汴京生存,他已經改名換姓,又將自己身邊一個最伶俐的小廝放在了幽王身邊,裝作自己的替身。


    十多年間無人發現。


    他以為自己掩藏的非常好。


    沈懿淡淡笑笑:“怪隻怪逢掌櫃對我家夫人太過關注,引得我不得不想要了解一下您的底細,沒想到查來查去,發現您的底細這麽離奇,甚至還與邊境駐地的幽王一門有關係。”


    說到這兒,他輕咳了一下。


    為了演好這場假死的戲碼,他在迴京的路上是吃了假死藥的,這會兒剛剛醒過來,身子還不是太舒坦,腦子也不甚清明。


    穆雅從人群中走出來,背著小手的樣子看起來像個小大人。


    “沈將軍歇了吧,我替你講後續。”


    她也是參與這次假死行動的其中一人,雖說,最初能讓她參加不過是因為她無意中發現了逢清的錯漏,在通知沈懿以後,對方不得不將這件事情告訴了她。


    “逢掌櫃,你一世聰明,卻高估了人性,你以為光憑幼時的情分,你在邊境的那位替身就能心甘情願做一輩子替身?”穆雅笑了。


    作為末世能夠生存下來的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人性的黑暗麵。


    那位假的幽王世子在外遊蕩一段時間以後,在知道自己沒有辦法重新迴到過去的優渥生活以後,便試圖與在京的真世子逢清聯絡,而穆雅,就是在這個過程中,通過自己的人手,知道了這兩人之間的關係,並通知了沈懿。


    如今,真相大白,逢清被人強壓著跪在地上。


    他一頭烏發胡亂的遮在眼前,看起來有些狼狽。


    “哈哈哈哈。”逢清大笑:“好啊,我算計了那麽多年,偏就沒想到最終是栽在了一個小丫頭的手裏。”


    他看看穆雅,又把眼神轉向柳蘇蘇。


    男人眸中似有什麽深意,柳蘇蘇看不懂,但她下意識的躲在了沈懿旁邊。


    這讓沈懿非常受用。


    他將柳蘇蘇環進懷裏,冷冷看向逢清。


    隻見對方眸光突然熄滅,很落寞似的,自嘲了一句:“逢某自幼便被父王教導要謀奪天下,不能囚困於兒女情長之中,過去,我也未曾對哪位姑娘真的動過心,知道遇上柳姑娘。”


    他抿了下唇,垂頭笑了笑。


    “逢某才知那書上寫的天涯地角有窮時,隻有相思無盡處,是什麽意思。”逢清苦笑:“若有下一世,逢某希望還能與姑娘相見,希望那時我隻是一介白衣。”


    說完,他牙關咬緊。


    沈懿大喝:“他嘴裏有毒藥!”


    於晉葉修銘趕緊上前去撬他的嘴,可已經晚了,逢清嘴角流出絲絲血痕,已然含笑而亡。


    死之前,他的眼神一直落在柳蘇蘇身上,未曾闔眼。


    柳蘇蘇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兒。


    她與逢清之間,雖說交集不多,但自來是有一種親密的熟悉感在的,她拿他當朋友,卻不想最後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她難免心痛,表情也暗淡下去,眼神失落。


    周圍人熙熙攘攘,在處理逢清的屍首。


    轎內那個穿著龍紋靴子的人當然不是皇上,這不過是沈懿與聖上的一出戲,裏頭坐著的隻是一個侍衛而已。


    沈懿看著正在為逢清失落的柳蘇蘇,心裏有些委屈。


    他拉了拉她的衣角,小聲道:“娘子看見我沒死,竟然沒有任何開心嗎?”


    柳蘇蘇斜睨他一眼,眼中有些冷光。


    “哦,將軍福大命大,恭喜。”冷冷淡淡,要把人凍死似的。


    沈懿大感失落,但又深知這是因為自己騙了她,所以得來的下場。


    便趕緊哄道:“是我錯了,隻是這事兒來的匆忙,我實在是不能與你說。”


    “哦。”柳蘇蘇淡淡:“那我若是個貞潔列婦,剛剛一頭撞死在你的棺材上呢?”


    沈懿心裏一跳,這種情況他倒是沒有想到,如果那樣的話,那就算是抓到了逢清,他恐怕也得悔恨而終。


    若說剛才的道歉隻是為了哄柳蘇蘇,那麽這下他確實是知道自己錯了。


    “夫人,您要殺要打悉聽尊便……”沈懿委委屈屈,拉著柳蘇蘇的手朝自己的胸口上甩。


    軟噠噠的,人家根本不想理他。


    正此時,林公公帶著侍衛過來與沈懿說話。


    他還得迴去跟皇上複命,呆不多久。


    “林公公,等會兒這邊事情處理的差不多,我便進宮,請您跟皇上說一聲。”沈懿開口。


    林公公趕忙搖頭,笑嗬嗬的:“沈將軍不必心急,您吃的那個假死藥對身體傷害極大,聖上說了,這頭的事兒交給下麵人去辦,您好好歇著,不必著急去宮裏複命。”


    林公公轉身離去,柳蘇蘇急道:“什麽!你吃的什麽假死藥?”


    怪不得之前看的時候,心跳脈搏都沒有了,要不是看見他臉上的血痕還沒有完全幹透,柳蘇蘇真的要以為他死了。


    “那種東西很傷身的你知不知道!你怎麽那麽笨啊,不就是假死麽,你傳個消息迴來就是了,非要自己親身上陣麽!”柳蘇蘇氣的口不擇言,作勢就要去撈沈懿的手臂替他診脈。


    “我看看要不要用藥,能不能調理過來。”柳蘇蘇急的厲害,剛要伸手,卻冷不防被沈懿一把摟進了懷裏。


    男人的胸膛溫溫熱熱,早沒了在祠堂時候那種冰涼入骨的感覺,柳蘇蘇心內的惶恐頓時消退了大半。


    她聽到沈懿的聲音從頭頂響起來,很溫柔:“夫人。”


    “別鬧,我還生氣呢。”柳蘇蘇不願意對沈懿妥協。


    假死這事兒對她精神傷害實在是太大了,一時還有些緩不過來。


    沈懿抱她抱得更緊。


    柳蘇蘇似乎也被他熱烈的心跳感染,聲音軟了一些,小聲道:“你死了我可怎麽辦,下次能不能不要這麽嚇唬我了。”


    少女聲音繾綣多情,惹得沈懿心軟的一塌糊塗。


    水一樣,讓他眼底都犯了酸。


    “放心,夫人,隻要你不點頭,就算閻王要來收我,我也將他打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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