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輛借來的車終歸不屬於周立偉,就像是這短暫的和諧溫情也是借來的一般。轎車在半路上拋錨了,油箱也滴答滴答地漏油,父子之間的溫馨時刻也隨著汽油的流逝而煙消雲散。“如果不是因為你,今天會這樣?我還要替人家修車,你知道要花多少錢嗎?”周立偉雙手沾滿了汽油,借來的高級西裝也染上了難看的油汙。明明昨天還讓他驕傲的兒子,在這一刻也變成了束縛著他的累贅。自從周立偉死後,晏樺總是時不時想起從前和他的點點滴滴。他以為自己都忘了,殊不知記憶根深牢固。難聞的機油味,滴答的漏油聲。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晏樺,周立偉有多麽厭惡他。同樣,晏樺也一樣厭惡周立偉。四年前的記憶突然在今年閃現在腦海中,晏樺坐在門口,思來想去,隻能將這一切都歸結於這該死的油箱。車行內剛送來一輛油箱漏了的車進行維修,滿車行都彌漫著濃烈的汽油味,直往人鼻子裏鑽。像是五髒六腑都泡在了汽油裏,要溺死人了。晏樺在想,出車禍那天載著周立偉的車,油箱是不是也這樣滴答滴答地漏個不停。“晏哥,想啥呢?馬上就要過年了,你今年迴去嗎?”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遞給晏樺一瓶罐裝可樂。車行三十開門,二十九晚上學徒們都要各迴各家了。今天已經是臘月二十八。胖子跟晏樺是一同進的修車鋪。胖子膽小,總是被附近的混混欺負,晏樺遇到了,看在都是張工徒弟的份上,便出手幫過幾次。他打架出手又狠又毒,跟不要命一樣。確實晏樺也不惜命,他之前總覺得自己會被克死。所以行事向來灑脫,有仇當場就報。是這一片最不能招惹的存在,像一條無人可以壓製的瘋狗。不過現在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晏樺不會被克死了,也沒人再敢欺負胖子了。胖子本人更是對他心服口服,張口閉口的晏哥叫著。對於胖子的問題,晏樺想了下迴答道:“不知道。”他單手接過易拉罐,食指微微用力拉開拉扣,拉扣脫離瓶身,在食指處晃了兩圈,以一個完美的拋物線落入遠處的垃圾桶。胖子誇張地驚唿道:“晏哥牛!”晏樺懶得理他,胖子也不惱,繼續嗦道:“晏哥要不你跟我迴家過年吧,我媽做飯可好吃了。她之前總打電話過來,讓我喊你去。要不是你幫我,我現在都不知道被欺負的多慘。”去年過年晏樺是留在車行宿舍過的,就他一人。但是今年他突然想迴去看看了。“再說。”晏樺隻覺得腦子也被汽油糊住了,迫切需要新鮮口氣,仰頭喝了一口可樂,遠處最後一絲夕陽的暖光剛好落在他抬起的脖頸處,轉瞬即逝。自從晏樺能說話起,每逢正月初一,他和周立偉必定會吵架。小時候是周立偉單方麵罵晏樺,說他害死他媽,要不是他,自己也不會沒老婆。後來晏樺長大了,單方麵的宣泄就變成了兩人對吵。一個恨他害死了妻子。一個恨他害死了母親。無休止的爭吵終於在半年前有了了結,晏樺作為活著的那一方享受著毫無任何意義的勝利。“算了,還是迴去吧。”晏樺站起身決定道,畢竟作為勝利者,他有權利在周立偉麵前耀武揚威一番,這次失敗者絕無還嘴之力了。“晏哥,你真不去我家?”胖子在後麵又問了一遍。晏樺決定的事情,向來沒有反悔的可能,他將手中的易拉罐捏癟,丟向垃圾桶,同時丟給胖子決絕的迴答。“不去。”車行關門前按例會發過年的補給,師傅們有一滿袋東北大米,一壺花生油,兩包新鮮掛麵。學徒們則隻有一半袋米,一小壺花生油。晏樺做事懶散,脾氣也不好,老板早就看他不順眼了。要不是張工和胖子求情,恐怕今年在車行都熬不到過年。因此在發補給上,晏樺最終隻領到了一包掛麵。晏樺也不在乎,餓不死就行。倒是張工臨走前交代了他好幾句。“年後就十七了,早些時候十七都當爹了。你也得考慮考慮自己了,不能再這樣混日子了。你還這麽年輕,有點精氣神啊。”張工五十過半的年齡,孫子比晏樺也小不了多少。拍了拍晏樺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勸道。晏樺知道張工是好心,但是他就是一灘爛泥,一灘被至親血肉都要踩在腳底的爛泥。爛泥糊不上牆。周立偉不止一次指著他的鼻子罵道。晏樺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張工說話,晏樺總是安靜地聽著,從不反駁。“你也別嫌我老頭子話多,年輕的時候總要找點手藝幹,老了才不會吃虧。”晏樺卻想,他能活到老的時候嗎?說不定哪天走在路上就被車撞死了。說話後,張工從自己手裏勻了的半袋米和油塞到了晏樺手裏。“拿好。”張工牢牢攥著晏樺的手心,不容他推辭,“還認我這個師父就拿著。”晏樺無奈隻好接受,真誠地說道:“謝謝師父。”“迴去吧,路上小心,明年見。”晏樺點點頭,對著張工擺擺手,而後一個人地朝著公交站走去。路上的人群成群結隊,三三兩兩,男的都套上了新買的皮夾克,女人則紛紛燙頭穿著紅大衣,麵上喜氣洋洋,手上提著置辦的各種年貨,大街小巷放著去年的流行音樂,相約九八。共同迎接著千禧年前的最後一個春節。晏樺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逛著,近鄉心怯,大概就是他這樣的心情。明明已經到了機械廠二街了,距離家屬院隻有幾百米的路程。晏樺卻快走了將近半個小時,走走停停,不願迴到那個毫無人氣的家中。也不想看到周立偉掛在牆上的那張兇神惡煞的臭臉。走了許久,晏樺覺得有些腿酸,就近找了個台階坐下,身後就是一條長長的老巷子,幾乎沒什麽人住,隻有抄近路的人才會從這裏路過。因為人跡罕至,這裏也成為了街頭鬥毆的高發地。晏樺從前經常在這裏和人約架。很少有人能贏過他,不過他也討不了多少好,身上總會掛些傷,他也早就習慣了。就在他剛坐下沒多久,身後就傳來幾聲咒罵聲。“跑啊,繼續跑,我看你能跑哪去?”“小東西,有爹生,沒娘養的玩意,也不看看這片是誰罩的。”晏樺揉了揉手腕,漫不在意地聽著後麵的動靜。“你們再打我,我就跟我哥說。”對麵氣勢不足的語氣根本聽不出來是威脅的話。“還有哥哥呢?來,今天把你哥叫來,我倒要看看跟你一樣,那個有爹生,沒娘養的玩意是誰。”“來,把你哥叫來啊。”作惡者氣焰囂張,叫囂道:“誰是他哥?你們趕緊叫他滾過來,老子今天一塊收拾了。”就在他以為無人應答時,身後傳來慵懶的聲音,漫不經心卻又充滿挑釁道:“我,他哥,你爺爺。第3章 橋橋晏樺雙手插兜,修長的身子斜靠在巷子一側牆壁上,落日的夕陽剛好照在他身上,一半陰暗一半光亮。像是突然從天而降的鬼魅。對麵的黃毛聽到這麽挑釁的語氣,自然極為不爽,轉身破口大罵道:“就你他媽是他……”直到轉過身看清了晏樺的臉後,驚愕地壓低了音量,小聲地吐出剩下一個字。“哥。”前幾個字有多囂張,後麵一聲哥叫得就有多真誠。“晏哥你怎麽來了?”黃毛一下子滅了火,搓著手諂媚地笑道,不敢去直視晏樺。“棒子,你最近很閑嗎?”晏樺整個人慵懶地靠在牆壁上,隻身未動,對麵幾人儼然已經換了一副嘴臉。棒子這個外號還是晏樺起的,又瘦又黑,一頭黃毛,遠看像根火柴棒。脾氣也像,易燃,但是火不大,沒什麽能耐,隨便風一吹就能滅,慫的很。晏樺站在巷子口,擋住了唯一的光亮,僅存的日光將他的影子拖得極長,眼瞼半合,絲毫沒有把對麵放在眼裏。光是站在這裏什麽都沒做,就已經給人極大的壓迫感。尤其是對麵幾人都在這不要命的主手下吃過虧。他們打架動手也就圖一時泄氣,碰上晏樺,立馬沒了脾氣。整個機械廠大街誰不知道這位祖宗下手又狠又毒,關鍵是他真的很會折磨人。從前有混混覺得晏樺長得好看,對他吹口哨,說些下流醃的話,晏樺把人家打一頓還不算完,碎酒瓶抵在喉嚨處,逼他吹了兩小時口哨不許停。從此這人老遠見到晏樺都繞路走,嘴都不敢張一個。晏樺抬眼反問道:“這地你能來,我就不能來了?”棒子等人站在晏樺影子的陰影上,局促不安道:“晏哥你這說的哪裏話,我這關心你。不好久沒見了嗎?”晏樺微微站直身子,隨意地從兜裏掏出一把折疊刀,白亮的刀身在暗黑的巷子裏發出滲人的銀光。“你剛才罵什麽了?”銀色的折疊刀被晏樺隨意擺弄著。火柴棒思索了下,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有媽生,沒爹養,這幾個字是絕對不能在這位麵前提的。火柴棒狠狠給自己臉抽了幾巴掌,空蕩蕩的巷子裏迴想著啪啪打臉的聲音。“晏哥,我嘴賤,你別往心裏去。”晏樺沒說話,眼神漠然地對著巷子口的方向輕飄飄地瞥了瞥。對麵幾人忙不迭地趕緊離開。瞬時,寂靜的巷子裏隻剩下兩人。晏樺收起折疊刀,雙手插兜對著角落的江野命令道:“過來。”江野縮在角落,懷裏還抱著一個留著黑腳印的藍色布書包,看上去像是手工縫製的。在聽到過來兩字時,江野立刻起身朝晏樺跑來,隻是步伐不穩,走路有些趔趄。盡管努力掩飾,但也藏不住腿上的蹣跚。晏樺視線向下,看著江野挺著笨拙的走路姿勢,一步一步認真地向他走來。他止住了開口詢問腿傷的想法,冷聲道:“你在這幹嘛?”江野低頭抿嘴,手指緊張地絞著牛仔褲縫,不知如何作答。晏樺盯著江野頭上的發璿,相比於半年前,小屁孩長高了不少,也瘦了很多。之前臉頰還有些嬰兒肥,如今都瘦凹陷了。頭發也亂糟糟的,像是好幾天沒洗過了。更別提身上的衣服了,活像個流浪狗。晏樺心想,這要是周立偉看見,不得心疼死?“你爹呢?”江野這次有了反應,搖搖頭道:“我不知道。”“你爹你不知道去哪了?”晏樺反問道。隻是這句話剛說出口,他便想到從前他也經常不知道周立偉去哪了。江野偷偷打量著晏樺的神情,小聲道:“我真的不知道。”“手機號。”晏樺從另一個兜裏掏出諾基亞解鎖打開通話界麵。江野報了一串數字,晏樺撥打號碼,隻有長長的空音,以及最後的女聲提醒。“你好,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so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