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雪的手冷得嚇人,也瘦得嚇人,幾乎沒有多少肉,隻剩下一層幹枯的皮。


    談玉琢摸到她食指側一道凸起的傷疤,談雪的力氣小,拿刀砍人的時候沒有控製住力道,把自己的手也傷了,這道疤就這樣留了下來。


    談雪眼睛循著聲音定到談玉琢的身上,談玉琢不知道她還能不能看清,他聽說人快死的時候,五感是一個一個漸漸失去的。


    談雪眼中的光漸漸散了,談玉琢叫了她幾聲,她也沒有反應。


    談玉琢還是忍不住流淚,嘴角的弧度變得很難看,他不想談雪走的時候還不能安心,於是一直不斷地說:“媽咪,我過得很好,以後我都會好好過。”


    “我之前說去死都是騙你的,你不要擔心,我不會的。”


    在光芒最後消散的一刻,談雪突然握緊了他的手,喉嚨裏發出嘶啞的氣聲,雙眼發直。


    “寶……”談雪喘著氣,卻隻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媽……在……”


    “我知道,我知道。”談玉琢撲到她身上,淚水洶湧,“媽咪,我不怕,我一點都不怕。”


    談雪手上的力道漸漸鬆了,談玉琢抬起頭,看著談雪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談玉琢很長一段時間裏,喪失了全部的機能,來到了完全虛無純白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裏,他沒有軀體,也沒有精神,隻屬於一片純白。


    他終於有了些許的勇氣,仔仔細細地看著談雪的臉。


    談雪閉著眼睛,看上去和他平時來醫院看她的時候沒有什麽兩樣,但談玉琢知道,這雙眼睛再不迴睜開了。


    有人從身後抱住他,醫生給談雪蓋上了白布,記錄了最後的死亡時間。


    談玉琢便看不見談雪的臉了,他看著白布下起伏的線條,一時有點迷惑起來。


    躺在下麵的,真的是談雪嗎?


    真的是在搖晃火車上抱著他,在夏天檔口前搖著扇子,在放學路上牽著他手的談雪嗎?


    談玉琢站在手術台邊,就像多年前站在房門邊,接過談雪手中的確診單。


    他始終都不明白,為什麽這麽簡單的幾張紙,就結束了一個人的一生。


    談玉琢身子晃了幾下,耳邊有人唿喚他的名字,但他已經聽不清。


    等他再次醒來,窗外的天已經黑了。


    梁頌年坐在對麵的沙發上,房間裏沒有開燈,他的臉被手機屏幕光照亮,不知為何,看上去有點疲憊。


    談玉琢沒有動,他以為自己會很悲痛,但意外的很平靜。


    這股詭異的平靜並沒有讓他好受半分,他隻想就這樣躺著,醒了就睡,安靜的不惹人注目地活著。


    梁頌年抬起臉,床上的弧度一直都沒有變過,他站起身,走到床邊,發現談玉琢閉著眼在流淚。


    “談談。”梁頌年輕輕推他,“對不起。”


    談玉琢搖了搖頭,枕頭很快就被他的淚水浸濕了。


    他和梁頌年都明白,錢並不能救下談雪的命,他沒有無理取鬧到把談雪的死算到梁頌年的頭上。


    隻是他真的太累了,累到他無法思考談雪、陳春、梁頌年或者其他人更多的事情,他變成了一個隻能流淚的機器,隻有把所有的淚水流出去,他才能不帶著那麽多濕的水汽時刻負重地生活。


    第62章 散步


    “要不要吃點東西?”梁頌年把床頭架高,拿了個枕頭墊在談玉琢的腰下,“醫生說你有點低血糖。”


    談玉琢靠在枕頭上,反應很慢,隔了一兩分鍾才僵硬地搖了搖頭。


    梁頌年看著他發白的唇色,輕聲道:“陳春迴去煮了好久的湯,還是吃一點。”


    談玉琢聞言,猶豫了幾秒,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梁頌年打開保溫杯,裏麵的湯還熱著,蓋子一打開就往外冒白色的霧氣,一陣板栗的清香撲麵而來。


    乳鴿湯熬得很漂亮,幹淨的湯汁上漂浮著一小圈油花,乳鴿肉眼可見地被燉爛了,熟爛金黃的板栗圓滾滾的點綴其間。


    談玉琢喝了一口,湯的味道很好,但他咽得很艱難,沒有吃幾口,就感覺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他勉強喝了半碗,放下了勺子。


    梁頌年遞給他一杯溫水,站起身將剩下的湯汁倒進水池,收拾幹淨了裝迴保溫袋裏。


    他幹完所有事情,抬頭一看,談玉琢還是呆呆地靠坐在床頭,兩隻胳膊交疊著壓在被子上。


    梁頌年走到床邊,談玉琢有了些反應,失神的眼睛逐漸恢複了焦點,仰著頭小聲說:“我想請假。”


    談玉琢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啞得厲害,他不得不把聲音放得更低,“最近我手頭沒有什麽重要的事情,應該不會耽誤工作。”


    談玉琢問得很小心,仰頭的姿態更是謹慎,似乎很怕梁頌年不答應。


    梁頌年手上的水珠沒來得及擦幹淨,正往下不斷地滴水,指節冰冷。


    梁頌年想不出談玉琢為什麽會認為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會讓他繼續工作。


    “沒事,已經給你請了長假,好好休息。”梁頌年抽了張紙,紙張很快被水沾濕,簡單的擦拭動作,他卻做得很不稱手。


    談玉琢又向他道了謝,梁頌年站著,看著談玉琢頰邊睡出淡淡的紅印,微微發腫的眼皮,他之前從未有這種感覺。


    這一刻,他離談玉琢無限的近,卻又仿佛無限的遠。


    梁頌年把擦濕的紙巾扔進垃圾桶,沉默了會,又抽了張紙,重複擦手的動作。


    談玉琢注意到他的行為,輕微地愣了一下,提醒他:“頌年,紙破了。”


    梁頌年低頭看,手心裏躺著幾張皺巴巴殘缺不堪的紙團。


    晚上,陳春帶著換洗的衣服到了病房。


    房間裏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隻有談玉琢一個人。


    談玉琢捧著手機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的。


    陳春把衣服放下,拿起桌子上的保溫桶看了一眼,發現幾乎沒有什麽變化。


    她重新蓋上蓋子,碰了碰談玉琢的肩膀,談玉琢放下手機看向她。


    “不喜歡吃嗎?”陳春打手語問。


    談玉琢搖頭,翻過身子,麵對著陳春,“我吃不下,喉嚨裏好像堵著什麽東西。”


    陳春知道這是因為他哭得太多了,跟陳妙妙一樣,哭多了嗓子就容易發啞發腫,所以才感覺什麽東西都咽不下。


    陳春在床邊坐下,伸出手摸了摸談玉琢細軟的頭發。


    她幹慣了農活和家務活,手難免粗糙,談玉琢卻是連一根頭發絲都要精心養護,長長的頭發像黑色的綢緞一般。


    在陳春有限的認知裏,她見過最漂亮的東西,是在她剛到z市工作的第一任雇主家裏。


    那位雇主有收集娃娃的愛好,各式各樣,各種材質的娃娃被搜羅起來,精心養在一個個透明的匣子裏。


    陳春透過匣子,看著裏麵的娃娃,裏麵的娃娃也在看著她。


    她的臉倒映在匣子透明背板上,和娃娃美麗的臉重合。


    她先前隻見過剛栽下整齊的莊稼苗,隔壁家女兒頭上綁的粉色發繩,冬夜下亮起的托人從縣城買迴來的紅色燈籠。


    陳春這點震撼不為任何人知曉,遇到談玉琢之後,她也從未透露過。


    她看到談玉琢,就會想起那些排列在展櫃上的娃娃,了無生氣的漂亮臉龐。


    陳春收迴手,從包裏抽出一張紙,“妙妙叫我把這個帶過來給你。”


    談玉琢接過來打開,是一幅畫。


    綠色的草地上五顏六色的花開放,紙張左邊最頂上的位置有一個紅色的太陽,正中間有四個小人。


    最矮的那個肯定是陳妙妙,談玉琢指著畫上臉被塗了一堆白的小人問:“這是誰?”


    “是你。”陳春打手語,“妙妙說你最白。”


    代表談玉琢的小人身邊牽著一個梳著辮子,穿著紅色碎花裙的談雪。


    談玉琢把畫看了一遍又一遍,彎起嘴角笑了笑,“我很喜歡。”


    陳春幫他把畫收起來,談玉琢從床上爬起身,說想出去走走。


    梁頌年掛了電話,梁鴻聲向他詢問了最近的合作進度,接下來他需要把合同再看一遍,確保萬無一失,還要聯係殯儀館,購買墓地,如果談玉琢想要辦一場葬禮,他不可能讓談玉琢單獨完成。


    他打開合同,沒有看幾眼,便合上了。


    梁頌年站起身,巨大的落地窗下燈火通明,他撥了一個電話給談玉琢,沒有人接。


    他再次掛斷了電話,想到陳春和他待在一起,很快地撥通了第二個電話。


    依舊是沒有人接。


    心底那股不安唿之欲出。


    梁頌年打了第三個電話,給樓下的司機,在九點四十七分坐上了去往醫院的車。


    在短短半小時的車程裏,梁頌年擱五分鍾就給談玉琢撥一個電話,但始終都沒有人接。


    車終於停在醫院樓下,梁頌年乘坐電梯上樓,用指紋刷開了病房的門。


    房間裏隻有陳春一個人,她在整理床鋪,等梁頌年走近了,她才聽見聲音,驚訝地看著麵前的人。


    “玉琢呢?”梁頌年問。


    陳春放下被子的一角,“他去散步了。”


    “去哪裏散步了?”梁頌年焦急地繼續問。


    陳春被他的情緒感染了,但她擔心的方麵略有和他不同,她怕談玉琢發生了什麽意外,“他沒有說。”


    陳春從沙發上拿起手機,想給談玉琢打電話,卻發現自己手機裏有三個未接電話,都來自梁頌年。


    “我,耳朵,沒聽見。”陳春滿懷歉意地比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你先給他打一個電話。”梁頌年平穩下唿吸,“他可能隻是不想接我的電話。”


    陳春慌張地點開通訊錄,還沒有把電話打出去,病房的門響起了解鎖的“滴滴”聲。


    談玉琢推開門,房間中兩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到了他的身上。


    “怎麽了?”談玉琢再如何鈍感,在這樣的氛圍下,也不會以為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梁頌年的表情很古怪,向他走了幾步又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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