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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章聖女的後代


    當天晚上,路易到達了凡爾登。在郊外的一座別墅過了一晚後,在第二天,也就是三月七日的早晨,在瑪儂的引領下,於這座別墅後的花園中見到了棟雷米女公爵。


    在玫瑰花叢中央的空地上,擺放著白色的圓桌和兩張椅子,其中一張上坐著一位穿著淺綠色和白色相間的裙子的年輕女子,她是棟雷米女公爵,同時也是安娜。


    世俗人擁有一個修女身份的侍女,這原本很奇怪,但因為瑪儂穿著世俗的服飾,所以也就顯得正常了。侍女瑪儂行了個禮就退下了,偌大的花園中就隻剩下了路易和安娜兩人。


    “棟雷米女公爵?法蘭西少女?讓娜十世?”路易邊笑邊走向安娜,走到桌子旁時,反客為主地自己坐上了另一張空著的椅子。


    “沒有必要取笑我。無論我有什麽身份,在你麵前我始終是你的安娜。”安娜的反應和她的裝束一樣――淡雅成熟。


    當聽到她那句“你的安娜”時,路易的內心一怔,尷尬地說:“我想……你應該是我的妹妹吧!”


    她點了點頭,接著說:“確實是有血緣關係,但是我比你早出生幾天,所以我是你的姐姐。”


    “是嗎?”路易無奈地苦笑。


    他心中的疑問很多,卻一時半會兒間又理不出頭緒來,不知道該先問什麽。倒是安娜先開口說:“我想你應該有很多的疑惑,那麽現在就讓我一一告訴你吧!”


    安娜說:“我的祖先是百年戰爭時期的女英雄讓娜德埃克,所有人都以為她是一個平民,但其實不是,她的血統中流著卡佩家族的血液,她的祖輩可以追溯到卡佩王朝的路易十世,她是路易十世唯一的女兒讓娜的後代。作為國王的女兒,雖然沒有繼承權,但是也有一處封地,那就是棟雷米。”


    “最初時,並沒有棟雷米公爵的爵位,也沒有法蘭西少女的稱號。因為一開始那裏是作為教會的產業,而那裏的教會就是聽命於讓娜和她的後代。”


    “等等,教會聽命於一個女人?”路易驚訝地打斷了安娜的話。


    “讓娜是一個修女,同時也是那裏的修道院院長,她以這個身份,掌管著名義上屬於修道院,但實際上屬於她個人的土地。”安娜清楚地解釋了後,接著說,“我想你應該明白了什麽。讓娜沒有結婚,她的後代其實是私生子。”


    這令路易十分震驚,但同時也讓他覺得可笑。聖女貞德居然是私生子的後代,那麽為她封聖的羅馬教廷會怎麽想呢?可惜現在離聖女封聖還有一百幾十年。


    “那麽棟雷米公爵和法蘭西少女就是因為百年戰爭了?”路易問。


    “是的,算是封賞吧!”安娜笑了笑,隨即用糾正般的語氣說,“但是,是女公爵,而非是公爵。”


    “有區別嗎?”


    “有。”安娜點點頭,嚴肅地說,“這是全法蘭西,以及使用薩利克繼承法的國家中,唯一一個限定為女子才能繼承的爵位,所以是女公爵,而非是公爵。”


    “莫名其妙,這算是什麽?”路易登時覺得有些荒謬。薩利克繼承法隻限定男子能夠繼承父親的爵位,就算是男子全死光隻剩下女人,女人也不得繼承,隻能去外麵找旁係遠親。這個繼承法本來就不公平,而棟雷米家族的那一套截然相反的“女子繼承法”,那就是更為荒謬了。


    “你覺得荒謬嗎?還不僅僅是這些。”安娜慘然一笑,接著說,“爵位的繼承人,同時也會擁有法蘭西少女的稱號,擁有這個稱號的人,在法蘭西的女性中,擁有僅次於王後陛下的地位。”


    那怪去年結婚的時候,會是安娜出現在瑪麗安托瓦內特的身後,路易算是解開了這一存在快一年的疑問了。


    “然而,爵位和稱號的擁有者終身不得結婚。”


    “什麽?”路易還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錯了,他自覺這幾年的閱曆也算是豐富了,卻沒有想到還有這種天方夜譚。


    “不用驚訝。”


    “繼承人怎麽辦?”路易問。


    “從當代女公爵的兄弟的女兒中挑選一個出來,在女公爵死後繼承爵位和稱號。”


    “那麽萬一女公爵沒有兄弟的話……”


    “那麽爵位和稱號也就在女公爵死後不複存在。”安娜說。


    “為什麽要這樣?”路易不解地問。


    “為了勢力平衡。”安娜說,“事實上,路易十世的女兒讓娜是一個野心家,她並不甘心以一個修女的身份默默無聞終老。她對她的子女一直灌輸著奪取王位的思想,而她的子女也繼承了她的野心,在百年戰爭爆發以前和爆發初期的時期,家族都是以挑戰國王並奪取王位為行事目的,甚至在戰爭結束後,這種思想都一直存在。讓娜德埃克當時是一個異類,她的其他兄弟姐妹都傾向於和英格蘭人合作。棟雷米女公爵和法蘭西少女,這看似是對她的封賞,實際上卻是讓家族分裂成兩派,一派保王,一派反王。但是,當時的國王查理七世為了防止保王的那一派變為反王派,所以就定下來被你看起來很怪異的繼承製度。其實這就是查理七世的目的,要讓棟雷米家族自動毀滅。”


    “在長久的歲月中,反王派最後在一次又一次的政治博弈之中人丁凋零,最後一人在後來的宗教戰爭中死亡。至於保王的那一派,雖然有著嚴苛的繼承製度,但卻曆代人丁興旺,再不濟也有一男一女。隻是,最初他們也和其他的貴族一樣,將由讓娜德埃克傳下來的保衛法蘭西的崇高理念擯棄了,變得庸俗不堪。因為他們也變得庸俗不堪,所以在波旁家族入主巴黎後,亨利四世就下令不允許家族中人踏足巴黎,於是這個家族才真的和政治無關了。隻是,也因為這個,家族內部反而發生了很多殘酷的事情。”


    聽她說到這裏,路易驚訝地發現她的表情中居然散發出了憤怒之色。


    “總之,雖然經曆了很多,但是最後這個家族還是傳到了現在,現在在我的手中。”安娜笑了笑,將臉上短暫存在的陰霾一掃而空。


    “殘酷的事情?”路易喃喃自語了一聲,他突然發覺安娜那張笑臉下似乎存在著某些不為人知的事情。


    “你說曆代繼承人都不能結婚,那麽你是……”


    他疑惑地看著安娜,安娜笑了笑,說:“我是讓娜十世,但是我的母親卻並不是讓娜九世,讓娜九世是我母親的姑姑,我的姑祖母。”


    “是因為和我父親的關係,你的母親才不能繼承爵位和稱號?”


    “這是一個原因,生下我之後,她的繼承權就被解除了。但是,真正的原因卻是她死了。”安娜神情黯淡地說。


    “我很抱歉。”


    “這和你沒有關係,是他們……都是他們幹的。”安娜突然哽咽了起來。


    “是謀殺?”路易驚愕地叫了一聲,原來剛才的那句“殘酷的事情”並不是假的,顯然爵位和稱號的背後掩藏著殘忍程度可能不亞於凡爾賽宮廷鬥爭的血和淚。


    “因為那個男人曾經向國王陛下請求恢複我母親繼承權的原因,所以令我的叔叔擔憂最後會由我而非是他的女兒來繼承爵位和稱號。然後,他未免夜長夢多,就派親信刺殺了我的母親。當時我的母親也已經有所察覺,就在刺客來的前一刻,她將我托付給了忠於她的衛士,將我送到了宮廷。隻是陰差陽錯,最後不是那個男人接收,而是被王後收留。”


    路易聽出了她語氣中對父親的怨恨,她一直用“那個男人”來指代父親,恐怕就是因為恨他無法保護母親,但絕對不是不承認他作為“父親”的身份。


    路易還記得安娜初到自己身邊的時候應該隻有七歲。她既然記得親生母親,那麽血案發生的時候,她應該不小了。


    “那時你幾歲?”路易問。


    “就在被送到你那裏的前一個月。”


    安娜迴答的輕描淡寫,似是不以為然,但路易一聽就急忙深吸了一口氣,才保持了鎮定。


    一個小女孩在失去母親後一個月,就止住眼淚前來擔任間諜。路易不知道該怎麽評價安娜,她的經曆、智慧都太令人難以想象了。


    “我……我……”


    路易想說點安慰之類的話,但卻被安娜打斷了。


    安娜說:“不用同情我,你知道的,我討厭被人同情。”


    路易點了點頭。相處那麽多年,他自然知道安娜那幾乎從不認輸、從不示弱的堅毅性格。她渾身上下、裏裏外外幾乎都是由鋼鐵鑄造的,除了少數幾次,幾乎從沒有顯露過軟弱的一麵。


    “那麽現在你繼承了爵位和稱號,這又是怎麽迴事?”路易轉換了話題。


    “要感謝國王陛下。”安娜戲謔地一笑,說,“王後把我派到了你的身邊,而後我的秘密又先後被蓬帕杜夫人和陛下知道。我很容易就得到了蓬帕杜夫人的信任和憐憫,多虧她的幫助我才沒有被趕走。和王後相比,她的識人眼力倒是並不怎麽樣。”


    “不,她隻是太善良,所以才不會向王祖母那樣對任何人都以懷疑、防範的態度對待。”路易說。


    “算是吧!”安娜神情茫然地說,“後來,在蓬帕杜夫人死後,我和你一樣都落到了王後的‘保護’下,國王陛下也就自然不能把我怎麽樣。至於我恢複爵位和稱號,這還需要感謝我的那位叔叔。”


    安娜淒然笑著,說:“我的那位叔叔雖然除掉了我的母親,但是讓娜九世死後,他的女兒就一直沒能夠獲準繼承爵位和稱號。幾年之後,他因為遲遲得不到國王陛下的迴應,於是便企圖打通關節,請人幫助遊說。這個蠢貨居然找到了最不應該接觸的人。”


    “誰?”


    “奧爾良公爵。”


    “是他!”這個人和這個人所代表的家族的敏感性路易當然知道,這可是從路易十四時代起就對王位有所覬覦的一個勢力。


    “因為讓娜德埃克是在戰火中用劍拯救了法蘭西,所以作為她的直係後代,我們家族世世代代都允許擁有一支私人武裝。不過,其實這也是對既成事實的一種妥協。讓娜德埃克的許多部下,因為崇敬她,所以在戰爭結束之後,就舉家遷移到了棟雷米,自願降為棟雷米女公爵的臣屬。當時的國王查理七世可能是懾於讓娜德埃克身前的威望,以及國力因為戰爭沒有恢複的緣故,所以就允諾了此事。於是,我們家族便一直留有一支兩百多人的衛隊。這支衛隊在路易十四的時代其實已經不具有任何戰鬥力,因為他們並沒有裝備火槍。於是他們被當做了衛兵而非是軍隊得以保留到現在,隻是長久以來,他們因為家族傳承的關係,對女公爵和法蘭西少女的繼承人都無條件效忠,反而對法蘭西國王的存在並不怎麽在意。”


    路易悟道:“原來如此,陛下是擔心奧爾良公爵掌握了這支軍隊才會讓你去繼承爵位和稱號。”


    “算是吧!”安娜說完之後便沉默了下來,隻是嘴角卻露出了令人冰寒的冷笑。


    “你是在什麽時候繼承爵位的?”路易問。


    “去年你結婚的時候還沒有正式繼承,但他已經提起了。然後在你離開後,我就正式繼承了。”


    安娜在微笑,而且看似笑得沒有任何憂慮。路易頓時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的叔叔最後怎麽了?通過對安娜性格的了解,路易意識到這件事到此為止還沒有到達殘酷血腥的頂端。


    “那麽那些人呢?他們怎麽樣了?”路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才問。


    “誰?我的叔叔嗎?”


    路易點了點頭。


    “哼哼哼……”安娜冷冷一笑,沉著嗓子說,“死了,都死了。”


    “在我迴到棟雷米的第一天,我宴請他們來參加晚宴。在大廳中暗中埋伏下了早就已經向我效忠了的衛隊。”她陰沉下了臉,一臉蒼白地說,“在他們一個不落全部進入後,配備著長矛的衛士們就衝了進來,無論男女,一個也沒有留下。”


    “他們都是你的親人。”就算有了心理準備,但路易還是有些承受不住。


    “可是他們也是我的仇人。”


    “安娜!”路易心情鬱悶,他發覺今天的安娜已經不對勁了,似乎完全被仇恨所侵占了一般,而且還是在報完仇的情況下。


    “你很痛苦吧!”他問道。


    “二十三個人……二十三個和我流著同樣血液的人死在我的麵前,另外還有三百多個為我叔叔工作的人以及他們的親人也在那天晚上被鏟除了。我不會後悔這麽做,但是,做了之後卻覺得很痛苦。”安娜的目光呆滯,說著的同時還流下來眼淚。


    “安娜,別這樣。”路易站起來,走到她的身旁,輕撫著她的背,安慰道,“哭吧!”


    安娜突然就靠在了路易的懷中,啜泣起來。


    “我從來沒有那麽痛苦過。原以為會毫不眨眼,卻沒有想到這麽心痛,而且今天特別的痛苦。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我一想到她,就覺得我和我的叔叔沒有任何區別,都是雙手沾染了親人鮮血的惡魔。”


    “安娜,聽我說,你沒有任何錯。是他們做得不對,你隻是……隻是在代替上帝懲罰他們。而且……而且你和他們是不同的。他們為了權位才殺你的母親,而你隻是為了替母親報仇,你沒有任何錯誤,不用自責。”路易安慰著她。


    她是一個一直以來壓抑心中情感的女人。無論是仇恨、愛情,都在壓抑著。本質上她是一個善良的人,可是卻因為種種壓抑而扭曲了。複仇完畢,她的心也恢複了正常,但隨之而來的就是痛苦。這種痛苦還夾帶著長期以來的情感壓抑所積累的能量,所以久久令她無法釋懷。


    安娜便在路易的懷中痛哭了一場,哭完之後,她反倒是覺得輕鬆了許多。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控製不了情感了,平時在其他人麵前都保持地好好的,隻是在晚上一個人時會不自覺地流淚,而現在在路易的麵前如此失態,這是她沒有想到的。


    她原來也沒有想說那麽多,隻是一見到路易,便心房大開,把所有的秘密都掏了出來,毫無保留。


    路易再度迴到了座位上,他看著麵前的那個可以稱之為“姐姐”的女人,真是有點佩服她。感情大釋放並沒有過去多久,結果現在她卻又恢複了以往的那種自信麵貌來。不知道是否是因為感情釋放之後心無旁騖。


    不過,有一點路易可以確定,那就是他可以一如既往地繼續信任安娜。當初他之所以在安娜屢次冒犯的時候仍然縱容她,便是因為安娜那少有的幾次真情流露都是在他的麵前。如今這一次感情大釋放,他是再一次確定了他們之間的關係,不是單純的忠誠,而是一種莫名無形的聯係、羈絆和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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