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想著近日耽於玩樂,工作完全擱置一旁,畢竟不妥,於是,直接去到辦公室處理公務。


    正在和顧問單位通電話,高展旗氣喘籲籲衝進來,擠眉弄眼地示意我掛電話。


    我莫名其妙,隻好長話短說,收了線。


    “怎麽啦?你老婆追殺你?”我問。


    “別開玩笑。出事了!”高展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什麽事?”


    “打你電話你又不開機,打家裏沒人接,打辦公室老是占線,我本來上午九點開庭,隻好跟法官請假推後半小時,到這裏來碰你,幸好……”


    “說重點,出了什麽事?”我打斷他。


    “左輝被省紀委雙規了!”


    我大吃一驚,連忙說:“不可能!我昨晚還看見他!”


    “今天一早,他,還有主管局長和局長,一起被帶走的。他托一個同事打電話給我。”


    “很嚴重嗎?”


    “據說是中紀委直接督辦的案子,當然嚴重!”高展旗表情嚴肅。


    我隨手用座機打左輝,果然是關機的提示音。我抬頭問:“你有什麽辦法可想?”


    “我哪有什麽辦法?雙規期間律師不能介入,搞不好背個偽證的名頭,吃不了兜著走。”


    “是啊,現在我們確實什麽也做不了。”我無奈地攤開雙手。


    “錯!”高展旗做了一個否決的手勢:“我一早急巴巴地到處打你,就是因為左輝最重要的一句話就是……”他湊近我,一字一句地說:“這件事隻——有——你——能——救——他!”


    “我?!”我難以置信地重複。


    “是!你仔細想想,於私於公,左輝最有可能得罪的人,是誰?”高展旗表情神秘。


    我忽然領悟到他的意思,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他倒也沒再多話,轉身向門外走去,邊走邊說:“我的意思帶到了,你自己考慮一下吧。我要遲到了,先走了,先走了!”


    我拎起座機撥通林啟正的電話,他很快接通,劈頭就問:“為什麽手機一直關機?”


    “你在哪裏?”我沒迴答他,隻是問。


    “在家裏。”


    “我想見你。”


    “那我過來接你。”


    “不用,我馬上過來。”我掛了電話,匆匆出了門。


    走到門口按門鈴,他走過來開門,隻見他已穿戴整齊,一副要出門的樣子,再一低眼,門邊正放著他常用的皮箱。


    我心裏明了,隻淡淡地問:“什麽時候的飛機?”


    “中午12點。”他的迴答有些局促。


    我點點頭:“還有時間嗎,我有件事想問你。”


    “進來。”他將我讓進客廳,我轉身,他雙手背在身後,望我,仿佛嚴陣以待。


    “我今天聽說左輝被雙規了,是你幹的嗎?”我直奔主題。


    他的眼神有些失望,臉上卻很淡定:“是的。”


    “為什麽?”


    “反腐倡廉,是國家的政策。”


    “就像你說的,他隻是個辦事員,何苦拿他開刀?”


    “不拿他開刀,我如何才能整到他的上司?他自己站錯了隊,跟錯了人,不能怪我!”


    “原來你去北京,就是為了這件事?”我有些不滿。


    “當然,如果隻是想讓稅務局罷手,我根本不需要跑到北京去四處遊說。說實話,這件事,真正想害我的,是林啟重。我不能整他,但我想讓別人看看,幫他做事的人,會有什麽下場。”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沒有想到你會對這件事感興趣。”他的表情越來越倨傲。


    我一時氣結,反駁道:“自己偷稅漏稅,還怪別人不能查,你這是強盜邏輯!”


    “做我們這一行,哪個能說自己沒有幹過這些勾當,他查我,就是整我。你是個律師,怎麽會這麽幼稚?”


    以往當我不快時,他總是相當克製,今日竟咄咄逼人。我瞪著他,他站在那裏,表情漠然,眼神卻無比銳利,我忽然感到他是那麽疏遠陌生。


    我們之間沉寂下來,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由於走得急,濺上一些泥點,格外礙眼。


    雖然很不情願,雖然有失顏麵,但當我想到左輝即將麵臨的漫長痛苦的雙規生活,我還是鼓足勇氣,抬頭問:“你可不可放過他?”


    “不可以!”他毫不猶豫地迴答。


    我第一次聽到他對我說出這三個字,第一次,他如此強硬地拒絕了我的請求,第一次,他在我麵前完全占了上風,第一次,他的表情如此決絕,就像要親手將我拋棄。


    應該甩門而去吧,這樣,才顯得我氣宇軒昂,與眾不同,但是,我望望他,再望望他身後的那個皮箱,想到這一次的分別,意味著什麽,氣餒、傷感便交織在一起,讓人虛弱。我強硬地瞠視著他,內心其實已失去主張。


    他似乎想避開我的目光,別過臉,望向窗外,許久,黯然地說:“我以為你來找我,是知道我馬上要走,來告別,或者來挽留,或者,哪怕你來罵我貪圖權勢,罵我玩弄了你,罵我不負責任、卑鄙下流,我都會很感動。可能真正貪心的人是我吧,我一直都想在你臉上看到嫉妒的表情,但我從來就沒有看到。”


    他轉頭望我,我的表情其實已經僵硬了,但不知如何才能鬆懈下來,心裏雖有千般反複,耳裏卻隻聽由他繼續說:“在你心中,有個天平吧,我和左輝,各占一端吧,不管誰落難,你都會難過,你都會出頭,因為,我們都一樣重要,對不對?”


    我對他的愛,比起曾經與左輝的愛,何止千倍,我為他所受的煎熬,比起當年與左輝分離的痛苦,更是完全不可比擬。我不表達,不代表我沒有承受。可是,他這樣揣測,這樣比較,令我失望至極。


    我的鬥誌在瞬間蘇醒,我一揚下巴,利落地答道:“那麽,在你的心中,也有個天平吧,我是不是很榮幸地,也和那個江心遙各占一端呢,不管誰不高興,你都會想法討好。當然,我可不敢說我和她一樣重要,因為,你的選擇,已經說明了一切。”


    林啟正表情愕然,他可能沒想到我會還擊。


    而我,勇氣已在內心冒頭,愛情開始退居其次。我拂了拂頭發,瀟灑地說:“你要整左輝,隨便你,現在你也該去機場了,祝你新婚快樂,早生貴子。”說完,我大步向門邊衝去。


    他衝過來,攔住我的去路,仿佛指責地說:“你打算就這樣和我說再見嗎?”


    我抬頭看他,鎮定地問:“那要我怎麽樣,要我哭嗎,要我求你別拋棄我嗎?要我拉著你的衣袖,讓你趕不上飛機嗎?這樣有用嗎?你會改變你的決定嗎?到底是我幼稚還是你幼稚?”


    “你沒有試過,怎麽知道我不會?”


    “我不用試,因為我知道你肯定不會!你很想看我出洋相,是不是?”


    “那是出洋相嗎?說你愛我,說你想和我在一起,是出洋相嗎?”


    “難道不是嗎?去要求那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隻會惹人恥笑。”


    “如果真的愛,就會去爭取。如果不夠愛,就可以無所謂。當初我問過你,如果我什麽都不要了,你還會不會愛我,是你say no ,不是我!”他大聲地迴答。


    我退後兩步,同樣大聲地反駁:“林啟正,你別把責任往我身上推,現在不要,以後也不要。我們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如果讓我做那個勸你吃蘋果的蛇,對不起,我不會幹!而且,我還要說,到目前為止,你的選擇完全正確,馬上你就要接管江家的生意,這就是證明!”


    他逼近一步,“你都知道了?很榮幸得到了你的肯定,我是不是應該說謝謝?你從來不和我討論我們的將來,從來不向我要任何承諾,那你和我在一起是為了什麽?如果我用愛也討好不了你,用錢也討好不了你,那麽,你到底要的是什麽?”


    “我什麽也不要,兩個人開心就在一起,如果不開心,如果無法兩全其美,那就各走各路!”


    “兩全其美?是指你,還是指我?”


    “我們都能兩全其美,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事!”


    “我不要!”他逼近我,盯著我的雙眼,大吼起來。“我從來就不想兩全其美,我永遠不會同時愛兩個女人,你也不能,絕對不能!”


    我忽然無言了,從他的眼裏,我看見他內心的痛苦,和我一樣,那種正在沸騰的,無法壓抑的痛苦,折磨得我們隻能這樣彼此猜忌與指責。這是何苦呢?


    我的心軟下來,伸手過去,輕輕撫摸他的下頦,就像是要安撫一個滿心委屈的孩子。這個舉動,幾乎令他崩潰,他猛地伸手過來,將我緊緊地抱在懷中,口裏喃喃地說:“鄒雨,為什麽我總覺得我會失去你?總覺得你有一天會離開我?總覺得你看著我的樣子,就像隨時想要跟我說再見?……”


    我還來不及迴答,隻聽見門鈴炸響,他放開我,轉身走到門邊,鎮定了一下情緒,打開門。


    門前站的是傅哥,見我和他站在門內,有些不好意思,提過門邊的皮箱,低聲對林啟正說:“時間不早了,林董已經出發了,我們可能得快點。”


    “好,在車庫等我。”林啟正悶聲答,再度把門合上,走迴我身邊,說:“一起走吧,你去哪裏,我送你。”


    我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唿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我望著他,搖搖頭:“不,我寧願在這裏和你分手,也不要在你去機場的路上和你說再見。”


    他馬上答:“不是分手,我很快就會迴來,一個月以後,我就迴來。你要等我!”


    我輕輕地點頭。


    他雙手扶著我的肩,表情鄭重地說:“而且,雖然你從不問我,但我還是想說,請你給我三年時間,我會自立門戶,離開我父親,也離開江家,到時候,不論付出什麽代價,我都會和你在一起。”


    他將放在我肩上的手用力按了按,仿佛為這個承諾作一個注腳,然後,立刻轉身出了門。


    門在我麵前,輕輕地合上,門鎖發出了微弱響聲。


    我望著那扇門出神了幾秒鍾,轉身走上陽台,盡管隻是12樓,盡管有著齊腰高的護欄,但一眼望下去,仍舊讓我直冒冷汗。我隻能死死抓著門框,盡量探出頭,盯著車庫的出口。雖然我知道我能看見的不過是一台吉普車,但是,那畢竟是未來的一個月裏,我與他之間最近的距離。


    不一會兒,他的車緩緩地駛上了坡道,傅哥的車跟在後麵。上了坡後,他的車開始加速,往右一拐,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中。


    我抓著門框,看著正午奔流不息的車河,心亂如麻。這就是我一直以來畏懼的離別嗎?為什麽會如此結束,曾經想像的那些纏綿傷感、痛哭流涕的場麵都沒有出現,甚至可以說是不歡而散。有愛就夠了嗎?有愛就有信仰了嗎?有愛,就可以熬過一個月,熬過三年嗎?有愛,就可以永遠地相信,永遠地等待嗎?


    我一片茫然。我想,林啟正的內心,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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