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家中氣氛和睦融洽,時間也已經向前行走了多年,有些傷痛仍然難以抹平,舊時父母伉儷情深的畫麵時常湧上心頭,即便沒有人刻意提起,他們也默契地想起了那二人。


    那時外公外婆白發人送黑發人,他在雨中哭得仿佛要和老天爺較量個高下,最終在兄長堅硬溫暖的擁抱下得到庇護,隻是悲愴的思緒是任何城牆都無法隔絕的,那是在一個又一個不眠黑夜裏愈發沉重的感情,是至今都未釋懷的存在。


    邢望放下杯子之後,手指不由自主地想要緊緊攥起,卻未料他又聽見了俞冀安的聲音。


    “我迴鎮上之前,已經去曄城看過爸媽了。”


    聞言,邢望抬頭看向俞冀安。


    “近日雨雪天氣頻發,道路冰封受阻,現在趕迴曄城顯然是不太明智的決定。”俞冀安朝二老說道,“所以我下了飛機後,便先去墓園看了爸媽,”


    “在我之前,已經有人在墓前放下了一束花,是束粉色鬱金香。”


    說這話的時候,俞冀安的視線便隻落在邢望身上了。


    畢竟隻有他們知道,天性浪漫的媽媽最是鍾愛粉色鬱金香,於是爸爸愛屋及烏,但這是他們一家人才知道的事,即便是外公外婆,大抵也以為女兒喜愛的是兒時栽種的那株清曇。


    就像是心有靈犀一般,迴國之後,邢望同樣去了一趟墓園,挑選了一束粉色鬱金香的永生花,放在終年冰冷的墓前,希望那熱烈且永恆的愛意化作具象,代替他與兄長,陪伴長眠於地底的父母,度過這個寂寥的寒冬。


    天氣稍斂,剛看過天氣預報的馮老先生一副說幹就幹的架勢,打算讓兩位晚輩第二天跟著去祭祖。


    翌日天氣晴朗,過了這天要連著幾日降雨,之後便是除夕了。


    今年祭祖倒是和往年沒有什麽不同,不過多少受了之前雨雪天氣影響,去的地方怕是沒有往年多。


    深山之中,舊時都是流行土葬,墓地零散,祭祖之時都是要上山的。


    在曄城長大的年輕人對此經驗匱乏,邢望雖知曉這一習俗,卻沒有和長輩同行過,反倒是年長他好幾歲的俞冀安偶然去過。


    山路其實並不陡峭,馮家資產頗豐,將路修整得比一般山路平整安全許多,至於為什麽沒有遷墓,邢望扶著老太太,心想估計是老人家有他們的考究。


    青竹鎮是外婆故土,外公年輕時雙親撒手人寰,那邊的親戚也斷了聯係,而二老年輕時不常在青竹鎮居住,故而即便鄰裏之間多為親戚,也少有走動。


    時間有些倉促,所以這次跟著二老同去祭祖的隻有邢望和俞冀安,人少了反而讓邢望更自在了。


    路上偶有陡坡也很正常,跟平常爬山一樣,更遑論青竹鎮景致不錯,雖逢深冬,整座山卻並沒有徹底進入冬眠,茂林修竹在一片空茫間更是打眼。


    二老身體康健,走起山路來和平日相比沒有區別,一開始邢望還上前攙扶著,過了會兒老太太就不樂意了,讓邢望和他哥一起,拿好祭拜用的東西就行了。


    深山草木奇多,邢望從小就難以抵擋此間奇花異草的魅力,那時遇到不認識的就纏著知識淵博的外公問,外孫好奇心強和自己說話也多了,老先生麵上看不出來,心裏自然是高興的,但是奈何小時候的邢小希太磨人,看到喜歡的花花草草便想挖了迴家種上,偏生馮家蒔花弄草的基因是一點都沒遺傳上,導致家裏的花花草草死的死枯的枯,二老想救都沒能救迴來。


    剛剛邢望待在二老身側,雖然不像小時候那樣問東問西,好像成熟了不少,視線卻沒能從路過的一株蘭草上麵移開,老太太自然看見了,心裏咯噔一下,開始佯裝不耐煩起來,連忙將邢望丟給了他哥。


    俞冀安走在後麵將此情此景看得清清楚楚,當年二老“望草興歎”的樣子他也記得清清楚楚,所以有些忍俊不禁起來。


    邢望一轉頭便看見他哥看著他莫名其妙地笑,心裏雖然不明白原因,卻不妨礙他板著一張臉,耳尖通紅起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這不苟言笑的樣子是在給他哥甩臉色呢。


    俞冀安卻覺得眼前麵無表情的人,和幼時那個神情鮮活的邢小希相差無幾還是小孩子呢,頂多話沒有那麽多了而已。


    二老此行的想法很簡單,就是讓倆外孫體驗一下當地風土人情,至於更多的,就隻能他們自己想了。


    行此山間,祭拜祖先早已不是唯一的目的。


    堅硬的墓碑其實並非滄海桑田的見證者,因為碑上的銘文會漫漶模糊,然而邢望看過的這些墓碑上都壓著今年清明時分的紙錢,哪怕外婆和他談起,那裏長眠著的是外婆的爺爺奶奶。


    邢望仍能看清上麵的字跡盡管逝者的生卒年月離他格外遙遠,長輩的姓名以及子孫後代的名字也令他深感陌生,但這墓地無疑被修葺得很好,好到他在歲月無情的洪流之中,仍能窺見那些久遠的韶光。


    【作者有話說】


    邢小希隻是看看野生蘭花,沒有挖過!


    保護野生動植物人人有責!


    第4章 訪客


    屋外雨聲淅淅瀝瀝,仿佛鬱結已久的詩人在暢飲之後一氣嗬成的佳作。屋內樂聲在雨簾和窗的重重遮掩下,甚至比屋外的青山還要空寂微茫。


    今日有客來訪。


    邢望從兄長那裏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剛從小提琴構造的悠遠世界之中脫離。


    俞冀安聽到樂聲戛然而止,仿佛故事已經沒了後文,這才敲響了邢望的房門。


    “是外婆的學生,京城來的。”


    聽到俞冀安的話,邢望露出了更加不解的表情。


    俞冀安從那表情裏看出了邢望沒有說出口的問題不是快過年了嗎?什麽事還能跨過大半個國家過來?


    “或許你下去看看就知道了,對方似乎很想認識你。”


    邢望對此更加疑惑,投身國畫創作領域的外婆亦是一名美術教育家,和同樣站在三尺講台授業解惑的外公一起做到了真正的桃李遍天下,邢望印象中,家中的信件常如雪花一般紛至遝來,寄件方來自天南地北那麽問題來了,外婆的學生一名畫家,為什麽會想要認識他?


    下樓之後邢望便隱隱約約聽見了陌生的聲音,是中年女性的聲音,說話輕而緩,而等邢望見到那人,便覺得人如其聲。坐在外婆身邊的是一位氣質溫婉的女士,秀發烏黑靚麗,麵容娟好。


    邢望想到了前幾日見到的另外一個人鎮上診所的那名女醫師。或許是因為外婆的審美傾向於這一類型呢?不然邢望很難在短短幾天內見到兩位如此相似的人物。


    隻是那位女醫師沉靜如水,眼前的女士卻悠然如遠山,而經過外婆的介紹,邢望也得知了她的姓名。


    鍾遠岫。


    倒是有些耳熟。


    或許是曾經寫過信件給外婆,又或者他曾碰巧聽過她的姓名?


    “小希應該是沒印象了,這是之前和你媽媽共事過的阿姨,她們當時合作的那部電視劇叫《雁磧難》,她是導演。”


    老太太一句話就讓邢望的腦子轉了幾個彎。


    《雁磧難》,他是知道這部劇的,劇拍出來的時候他才讀小學,所以小時候並沒有看得很明白,隻記得那是媽媽寫完後最忐忑的一部劇,期間為了能讓媽媽尋找靈感,爸爸甚至還做主帶著他們一家子跑到大西北旅遊。


    《雁磧難》是一部古裝武俠劇,雖然講述江湖故事,卻將視線投注於北方邊塞,是很經典的俠客救國劇情,圍繞“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展開所有的故事敘述。但其實這並非馮照影擅長的題材,因為就傳統觀念而來,江湖故事充滿著酒與血的氣味,颯爽而明快,就連恩怨情仇也是大開大合的,同她以往擅長的文藝題材截然不同,但是劇播出來反響意外的好,甚至超出了觀眾期望。


    在一年前,邢望將父母所有的作品都看完了,自然也包括這部《雁磧難》。或許在劇情方麵它不如其他經典跌宕起伏,埋的伏筆卻都是令人潸然淚下,是至今媒體盤點古裝虐心橋段仍會提到的劇。


    他看劇的時候並未關注到導演,現在外婆和他講起眼前這位溫婉恬淡的女士是血淚同流的《雁磧難》的導演這種反差還是讓他怔愣了一瞬。


    “歲月如梭,阿影的小孩兒都已經那麽大了?”


    鍾遠岫帶著長輩特有的目光端詳著邢望的眉眼,轉而和老太太說:“老師,剩下的就讓我來說吧。”


    “雖然老師剛剛已經介紹過了,但是我還是想同你介紹一下我自己。”


    鍾遠岫望向邢望那雙黑眸的時候,其中的靜穆令她有些難以揣摩,但是一想到這是故友的孩子,年紀都能當她兒子了,心態便放平了。


    “我叫鍾遠岫,你可以叫我鍾阿姨。阿姨之前從事美術創作,是你外婆的學生,所以和你媽媽相熟,後來發生了點意外,便改行做編導了。”


    “這次我來這兒的原因已經和你外婆說過了。”鍾遠岫轉過頭看向在邢望一旁靜坐著的俞冀安,“當時這位俞先生也剛好在,隻是當時我和你外婆談的時候並沒有涉及到你。”


    邢望聞言下意識朝俞冀安看過去,默契地和俞冀安對視上了。


    兄長並沒有聽到眼前這位鍾女士想要認識他的原因,邢望心想:但是以兄長敏銳的洞察力,或許已經猜到了。


    “青竹鎮離京城很遠,我也是聽老師提起才知道這樣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或許是這裏同我有些緣分吧,後來家中也有親戚來到青竹鎮工作。這次我來這兒是為了采風來著,可惜前段時間過於忙碌,等到今天準備迴京城了,才騰出時間上門拜訪老師。”鍾遠岫略帶歉意地說道:“希望老師不要怪罪。”


    老太太對此很寬容:“並不是什麽要緊事兒,我和你師公雖然年紀大了,日子還是過的很舒心的,所以你們這些小輩也用不著操心我倆,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行了。”


    鍾遠岫點了點頭,轉而對著邢望誠心誇讚:“阿姨來的時候,恰巧聽見了音樂聲那是很悠揚的聲音,我想平日裏要聽這樣水準的音樂,應當是要我付費買票才行。”


    麵對誇讚邢望虛心接受,至於後半句玩笑,他不置可否。


    老實說,和情商高、處事溫和的人相處會很舒適,這也大抵是外婆偏愛於與這類人交往的原因,但是眼下邢望有些略微的倦意,幸好,鍾遠岫已經進入了正題。


    “阿姨的一位同行正在尋找合適的小提琴手。他原本的意向,是找一個能演奏小提琴的演員,但是慚愧的是,眼下沒有一個能入他眼的,所以他將目光放在了專業小提琴手身上,希望能找到這樣一個人來參演他的電影。”


    鍾遠岫很認真地對邢望說,“而阿姨第一個想到的人是你。”


    “我從很早之前,在和你的母親的往來中就已經知曉了你的存在,她和我聊起你時,臉上都是引以為豪的笑容。”


    聽到這裏,邢望原本泰然自若的模樣才變得聚精會神起來,吸引他的不是他人對他的讚許,而是他人言語中鮮活的父母。


    鍾遠岫此次來訪的原因他終於完全知悉。


    “可是很抱歉,鍾阿姨,對於影視行業,我誌不在此。”


    邢望幾乎沒有思索便做出了迴答。


    鍾遠岫或許沒有想到他會那麽直截了當,一時之間客廳的氣氛都沒有方才融洽了。


    俞冀安並非不會打圓場,隻是他明白,眼前這件事隻能邢小希自己做主,更何況老太太都沒有任何反應。


    “如果對這個不感興趣的話。”鍾遠岫沉吟了片刻,打算曲線救國,“或者你會對傳統文化略有興趣呢?”


    “阿姨隻是受人所托,你對此沒有想法的話,我也不會強求,隻是我還是希望你能再考慮一下。”


    “眼下我自己手上還有一個項目,是類似單元劇的題材,屬於一檔國風企劃,旨在弘揚民族傳統文化,具體的阿姨不方便透露。”


    鍾遠岫的眼神和言辭是恰到好處的真摯與熱切:“如果你願意的話,來當阿姨單元劇的主角,每一單元的時間不長,試一下也無妨。”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邢望似乎也不好直接拒絕,畢竟鍾遠岫的態度很明確了,甚至不介意讓他拿這個企劃試水,也要邀請他。


    邢望心裏歎著氣,沒有將無奈的模樣表露出來:“我會考慮的。”


    雖然沒有得到直接的迴複,鍾遠岫心裏還是鬆了一口氣。


    其實來的時候老師就已經告知過她,讓她做好無功而返的準備,那時候她還納悶,小孩的父母都是演藝圈的佼佼者,從小耳濡目染,應該不至於拒絕她才對。


    卻沒成想老師一語成讖,隻不過她手上還有一個項目,這次采風也是為了這部單元劇,而她看到邢望的第一眼,她所苦惱的找不到合適演員的那個角色,在她心裏已經有了著落。


    最後的懇求表麵上是她的退而求其次,誰知這是圖窮匕見呢?


    鍾阿姨絲毫不覺得愧疚,畢竟這小孩兒清雋冷淡的模樣實在符合她對角色的想像。


    好不容易送走了鍾遠岫,邢望便開始坐在門口發起呆來。


    隔壁晨晨家養的田園犬老想過來蹭他褲腳,邢望沒搭理這隻毛色油光水亮的小狗。


    今天下的雨還沒停,這家夥一身黃毛濕漉漉的,誰知道在外麵怎麽折騰的,何況他現在也沒有什麽心思跟它玩。


    家裏沒有養寵物,外公對毛孩子過敏,外婆也遷就他,平日這隻田園犬是不會踏進院門的,誰知剛剛鍾遠岫出去的時候,院門沒及時關上,小狗就偷偷摸摸溜進來了。


    小狗貌似很喜歡邢望,然而邢望現在在想辦法把小狗趕出自家院子,不然等下外公又要噴嚏連天了。


    冷酷無情的邢小希找到了之前晨晨給他的狗狗玩具,藤條編的小球,小狗自然認得,以為他要和自己玩了,尾巴搖得可歡兒。


    “黃豆。”邢望拿藤球逗它,瞄了一眼隔壁院子,沒人,立馬把藤球往隔壁一扔,黃豆反應迅速,拔腿就跑。


    黃豆一出院子,邢望便把院門閂上了。


    等小狗反應過來時,為時晚矣,邢望看著小狗在小院門口近乎目瞪口呆的模樣,嘴角上揚起來。


    壓根沒有發現自己方才匆匆跑去關院門,尚未消停的小雨已經沾濕了他的頭發和衣衫。


    邢望站在屋簷下,似有所感般迴過頭,便見兄長正倚著門瞧著他,唇角微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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