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五月

    也許是蒼憐眾生,也許是春天加快了腳步,這些天暖和了許多。午後的陽光下,我坐在寢宮的院子裏,暇意的翻著之前寫的詞。一篇篇,一頁頁,反複咀嚼,反複迴憶。慢慢的從一打詞中抽出了那篇蘇軾的《水調歌頭》,那日的畫麵依稀浮現眼前,他淺淺的笑,微微蹙起的眉頭,那雙烏黑的眸子……

    你最喜歡哪一句?

    高處不勝寒。

    香兒輕輕來到身旁,我衝她一笑,又看了看這首詞“香兒,我的琴呢?”

    “琴?好象在櫃子裏呢。惠兒,舒兒,跟我去把福晉的琴給抬出來。”應聲兒,那兩個站在八百米以外的丫鬟隨香兒去了屋子裏。

    我不喜歡被一大幫的宮女和太監圍在身旁,感覺很壓抑,便吩咐她們平時沒事的時候就迴房歇息,或在這周圍溜達溜達,隻要不出格就好。誰知他們卻不敢,就這樣每天站在八百米外的地方侯著,弄的我哭笑不得,索性隨了他們。

    “就放這吧,好了,你們都下去吧。”放下琴,那兩個小宮女看了看我,福了福身子。

    “等等。”我笑著招迴了她們。

    “福晉還有什麽吩咐?”兩個小宮女恐慌的轉過身。

    “你們都迴房去歇著吧。”看著她們惶恐的模樣,我盡量的笑著,增加些親切感。

    “奴婢不敢。”倆人說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怎麽會適得其反了呢?難道是我笑的還不夠親切?想到這,我又努力的將嘴咧的更大一些“你們都站了一早了,也都累了,快去吧。”

    “奴婢不累,謝福晉關心。”

    “叫你們下去就下去!”我不耐煩的皺了皺眉,哪來那麽多廢話!

    “是,奴婢告退。”兩個小宮女應聲,刺溜一下起身,以掩耳不及迅雷之速,嗽‘的一下消失在我的視線中。看著旁邊掩著嘴笑的快抽筋的香兒,我無奈的搖了搖頭。

    “看把她們嚇的,我有那麽可怕嘛!”

    “她們才進宮多久?除了伺候主子,還知道什麽!”

    “我還想親切些呢,白笑了大半天!”我聳了聳肩,無奈的說。

    “您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樣,還親切呢!”香兒坐到我身旁,笑嗔道。

    我一怔,迴頭看著她,也許是太久沒笑過了,已經有些忘了笑的真諦,那發自內心的感覺似乎也越來越模糊了。

    歎了口氣,看著眼前的這把古箏,我很少彈琴,到不是不會彈,而是不知道怎麽去彈。記得額娘每每撫琴時,嘴角都會洋溢著幸福的笑,聽的人心醉。而師傅撫琴的時候就會閉著眼睛,那婉轉淒涼的琴聲在他波動的手指間飄出,讓人不禁迷失在那份惆悵的哀緒中,卻自歎永遠也達不到他們的境界!

    放下手中的詞,微眯起眼睛,手指輕輕的撥弄著琴弦,隨著根根波動的音律,蘇軾的這首千古名篇悠悠的飄上了天際,籠罩住了這座清冷的寢宮,一聲聲的迴蕩在這空寂的院子裏。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闋,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溫婉的歌聲從喉間飄出,胤禛那醉人的眸子浮現眼簾,往日的絲絲柔情流入心田。瞬間的情緒中劃落了幾分惆悵,湧出了幾屢思念,一點一滴的融入了飄然的歌聲中,似乎有了些入木三分的感覺。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蟬娟。”曲畢,歌罷。胸腔裏彌漫著一絲莫名的情緒,是淒楚卻又有了份平淡;是孤寂卻又多了份安然;是哀思卻又加了份懷念。最後的一屢弦音飄散,園子裏漸漸的靜了下來,緩緩的舒了口氣,將思緒重新收迴心底。

    “真好聽!”

    迴頭看著一臉沉醉的香兒,不覺牽了牽嘴角“什麽好?”

    “琴彈的好,歌唱的更好!”

    “還是人家蘇軾的詞寫的好!”我嫣然一笑,不禁歎道。

    “那曲子呢?這麽好聽的曲子是誰譜的?”香兒不依不饒的湊了過來。

    “曲子?……”如果沒記錯的話,好像是梁弘誌!那這丫頭會不會再問我梁弘誌是誰?那我可真沒法解釋了!想了想道“好象是師傅當年的一個老友譜的曲,師傅教我的時候彈過一次,覺得不錯,就記了下來。”

    “沒想到師傅還有這麽一位有才華的朋友啊!”香兒連連歎到。哎,她沒想到的事可多了呢!

    “熹福晉!”宮門被推開,一個宮女慌慌張張的衝進了院子,撲倒在地“熹福晉,熹福晉吉祥,奴婢給熹福晉請安。”

    “怎麽了?”

    “迴熹福晉的話,太後,太後娘娘不好了!皇後娘娘請您去慈寧宮!”沒等她說完,我已起身衝了出去。

    這些年來太後待我如同親生女兒一般,但凡有好吃的好玩的一定會第一個給我送來。一聽說我生病,就恨不能把整個太醫院給我搬了去。弘曆進宮讀書的日子,也是她在身旁細心照顧著,叮囑著。這麽多年來,我早就已把她當成了親額娘一般!突然間心下有種不好的預感,慌忙加快了腳步。

    “額娘!”進了慈寧宮,我一路喊著來到了太後的榻前,年氏和李氏也到了。“皇後娘娘吉祥。”

    “這時候,就別多禮了!額娘一直念你的名字呢!還不快去看看。”皇後焦急的過來一把將我拽起。

    “額娘……”我一下撲到了太後的榻前,握住她越發蒼老幹枯的手。

    “額娘,我是福兒啊!我來看您了,您睜開眼睛看看我啊!”我輕輕的搖了搖他枯枝般的手臂。

    “額娘,福兒來看您來了,額娘……”皇後來到榻前,輕喚著。

    “福,福兒……”太後的眼皮跳動著,吃力的緩緩睜開。

    “額娘,我在這,孩兒在這呢!”我拉了拉她枯瘦的手,眼淚禁不住一顆顆落來,沾濕了被褥。

    “福兒……”太後突然間握住我的手,眼裏放著些許光芒,緊緊的盯著我看。

    忽然間覺得,這種跡象好象是迴光返照一般,下意識的抽泣著應了一聲“額娘,您還有什麽吩咐就說吧,孩兒一定給您辦到。”

    “……胤……禵……”良久,太後吃力的蠕動著幹澀的嘴唇,沙啞的道出了這個讓她日夜牽掛的名字,手死死的抓著我的手腕,眸子裏滿是期盼的目光和割舍不下的淚水。

    “額娘,您放心吧,孩兒一定會去求皇上放了十四爺的,您放心吧!”聲音控製不住的哽咽著,淚珠大顆大顆的落到那往日細白的肌膚上,滑出了一道道水痕。太後看著我,許久,慢慢的鬆開了我的手,眸子裏透著一絲希望。

    “皇上駕到!”

    “皇上吉祥,臣妾/奴婢/奴才給皇上請安。”

    一時間屋子裏跪了一地的人,太後緩緩合眼,我不舍的放開了她的手,迴過身和眾人一起跪在了地上。

    “皇額娘!”胤禛快步來到榻前,皇後和年氏、李氏也一並擁了過去,一聲聲的喚著。我默默退到了後麵,跪到窗前,在心裏一遍遍的乞求著上蒼。

    “額娘,您睜開眼睛看看兒子啊!額娘!”胤禛的聲音出奇的輕柔,透著股子心痛。

    “額娘,四爺來看您了!您睜開眼睛看看啊!”

    額娘?四爺?那拉氏?不禁苦笑一聲,他早就不再是雍王府的四爺了!四爺已成為過去,而十四爺依舊被皇上囚禁著,無論現在是額娘還是皇額娘都一樣了!

    天突然陰了下來,空氣裏凝聚著無數慌悶詭異的氣息充滿了整個慈寧宮,讓人快要透不過氣。

    “福,福……”太後微弱的聲音讓整個屋子一下子靜了下來。

    “福什麽?額娘,您說什麽?”胤禛疑惑不解的湊近了耳朵。

    “福……”

    “福兒!快過來!”皇後突然迴身喚我。

    “額娘!”我慌忙起身來到榻前。

    “福……兒……”

    “額娘我在這,在這呢!額娘……”太後手指微顫,我將手遞了過去,她顫抖的握住,吃力的睜開眼,呆懈的目光裏滿了放心不下的哀愁。

    “答……應……”太後閉了閉眼睛,吃力的喘息著。

    “我答應您!額娘,我答應您!我一定會給您辦到的!您放心吧!放心吧!”我緊緊握著她的手,如同搗蒜般的點頭應著,卻抖落的了無數的傷心。太後欣慰的看著我,緩緩的合上了眼,一滴晶瑩沿著她眼角的皺紋慢慢滑落。

    一記悶雷瞬間劃過了天際,照亮了烏雲密布的天空,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的拍打著慈寧宮的門窗,好似奏著一首哀婉淒涼的曲子,沉沉的壓抑感彌漫著整個宮殿。

    “額娘?”我輕輕的牽起她不知何時放開了我的手,輕輕的晃了晃。半晌,她卻依然沒有任何動靜。我驚慌失措的迴頭看著太醫,太醫趕忙上前察看。

    “額娘……額娘怎麽樣了?”胤禛迴頭衝著太醫怒吼,太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極至惶恐“迴皇上的話,太後娘娘……已經去了……請皇上,皇後娘娘和各位福晉節哀。”

    “額娘!”太醫話因剛落,慈寧宮裏頓時衝出了驚天動地的悲泣聲,像要將房頂掀翻一般。胤禛抱住額娘的身子,頭埋在額娘的肩膀,身體微微顫抖著;皇後拉著額娘的手,淚如雨下;年氏和李氏也跪在床尾,低低抽泣;一屋子的奴才跪了滿滿一地。

    我緩緩站起身子,拖著灌了鉛似的腿慢慢挪到門口,迴頭最後看了一眼太後那蒼白的臉,一時間無數的悲痛一起湧了出來,轉身衝進了那迷霧一般的瓢潑大雨中,放任自己瘋狂的奔跑於天地間。

    雨,透了我的衣衫;風,亂了我的頭發;寒,刺穿我的身子;痛,割開我每一寸筋骨;心,如凋零的花瓣被攆入泥土;前塵往事在迷茫的天地間泛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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