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今天怎麽樣,想哥哥沒呀?”


    許澄陽大概是在外麵,宋仰在鏡頭裏看到了他被吹亂的頭發,也聽到了那邊唿唿的風聲。


    許澄陽的家庭氛圍很好,受爸媽的影響喜歡親近人,如果是此刻正在身邊,說這樣的話逗他之前一定會先和他抱抱。


    可是,視頻沒有辦法擁抱。


    這是宋仰生平第一次對“距離”這個詞的概念有了具像化的體會,也是他自童年起就對“分別”這兩個字討厭的源頭。


    “我現在在海邊,撿了好多好多貝殼,都是挑的最好看的,等迴去之後都給…咦?”


    許澄陽說著話見他迴應的少,似乎就發覺到了他的情緒低落,放低了聲音問他。“怎麽了,家裏又鬧了?”


    宋仰搖了搖頭。


    “那怎麽看著不開心呀?”許澄陽問。


    沒有不開心,是很難過。


    整個家裏,宋仰最心疼的人是媽媽,為了保護媽媽的情緒,他有時候連和她說句話都要斟酌好久,本是應該被嗬護被寵愛的小小年紀,卻一直以來都在付出著最大的努力照顧媽媽。


    可現在,他惹媽媽生氣了,被媽媽罵讓他滾,被剛出鍋的餃子扣了一身,手臂上,腿上,肚皮上…好多地方都燙紅了,絲絲拉拉的疼著。


    但許澄陽現在在很遙遠的地方,開開心心的過著年,宋仰不想破壞他的心情,最後,也隻是說了句。“吃餃子,燙到舌頭了。”


    “…” 許澄陽在那頭沉默了兩秒,重新揚起了笑臉。“我當是怎麽了呢,吃個餃子都能燙到,你可真是個小笨蛋。”


    宋仰吸了吸鼻子,沒說話。


    這時許澄陽那邊有人群經過,傳來一陣嘈雜。


    “要放煙花了。”


    許澄陽扭頭看了看不知何處,迴過來對宋仰說。“ 馬上新年的鍾聲就要敲響了,哥哥帶你看煙花。”


    話音剛落,聽筒裏也恰好傳來聲響,許澄陽把鏡頭拉遠,宋仰就看到了在夜空中炸開的光火。


    首都禁放煙花爆竹已經很多年,宋仰長大正好是在這幾年,他沒有見過真正的煙花,隻在電視裏看過,雖然許澄陽給他看的也是在屏幕裏,但通過熟悉的人的鏡頭看,還是不一樣。


    絢爛,輝煌,璀璨,斑斕…


    彼時小孩腦海裏還沒有這些詞匯,唯一能想到的就隻有兩個字:好看。


    連同許澄陽溫暖燦爛的笑臉,是他短短六七年的人生裏,看過的最好看的畫麵。


    可是。


    從屏幕裏看著這樣好看的煙花,這樣一張美好的笑臉,耳邊傳來的卻是兩層房門都隔不斷的咆哮咒罵和絕望哭聲。


    宋奶奶舍不得餓著宋誌遠,重新為他做了飯送進去,宋誌遠又鬧了起來,再次觸怒了剛剛平複下來的林曼。


    屏幕那頭絢爛美好,屏幕這頭混亂不堪。


    煙花炸裂的聲響掩蓋了這邊的動靜,許澄陽在那邊什麽都聽不到,繼續揚著燦爛的笑臉對著鏡頭說話。“ 小孩,新年的煙花可以用來許願,我們一起閉上眼睛許個願望好不好,很靈驗的哦。”


    宋仰沒有拒絕,長這麽大以來,任何可以用來許願的特殊時刻,他都沒有拒絕過。


    他想要宋誌遠的病有朝一日能徹底好起來,林曼不再那麽難過痛苦,奶奶不要總是偷偷躲起來抹眼淚…


    他每次許的都是這個願望。


    可此刻麵對許澄陽燦爛的笑臉,生平第一次,他又有了新的願望。


    許澄陽是唯一一個主動來到他身邊看清了他家裏的慘狀卻仍然沒有離開的朋友,是對他那麽那麽好的人。


    他把手機豎著放在前麵,虔誠的合起雙手,閉上眼睛,在最新一顆煙花炸響的時候,努力牽起嘴角,把自己的新願望說了出來。


    “希望小澄哥哥開心,永遠開心。”


    可知,這聲稚嫩且帶著隱約哭腔的祝福,後來在許澄陽的耳邊縈繞了很多年,每每迴想起來,得知他的小孩是在怎樣難過的時刻努力拚湊出了一張笑臉,送上了這聲祝福,他的心髒都會隱隱綽綽的疼好久。


    其實當時,許澄陽是看出了小孩的難過的,隻是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遠在上千公裏以外,通過窄小的屏幕觸碰不到,給不了實實在在的安慰,他隻能用許願這件事轉移情緒落點。


    當時他許下的願望,是希望這樣的苦日子早點結束,讓小孩過上輕鬆安定的生活。


    也是後來,他才知道,這樣的願望多麽的不應該。


    畢竟生在那樣的家庭,過上輕鬆安定生活的代價,實在是太慘痛了。


    第12章


    不論日子有多難熬,該過去的也都會過去,時間不會為任何事情停滯不前。


    隨著雞飛狗跳的春節過完,宋誌遠的精神狀態慢慢恢複了正常,家裏總算是暫停了整日兵荒馬亂的局麵。


    宋仰家沒什麽親戚朋友,有也早就因為他家的特殊情況不怎麽往來了,從宋仰記事起,他家就沒有春節過後走親訪友這個環節,他們沒地方可去,也沒人到他家來。


    但今年不同,仿佛什麽都特殊了些,大年初四那天,家裏破天荒的來了個客人。


    彼時宋仰正陪奶奶在廚房摘菜,家裏門鈴響起,他去開門,看到對方的第一眼,心裏就驟然生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強烈排斥感。


    之後把人請進門,在宋誌遠和對方的交談中,宋仰得知了那人叫陳凜,是宋誌遠研究生時的同學,這些年一直在國外工作。


    陳凜打扮的格外講究,西裝革履,靚麗光鮮,提了很多禮品,臉上始終帶著微笑,看上去其實是個溫文爾雅且挺有氣質的人。


    宋仰一開始很不理解自己這種對別人沒來由的排斥感,直到後來聽到那人略顯遲疑的問了宋誌遠一句。“宋哥,嫂子…今天沒在家嗎?”


    宋誌遠精神狀態剛恢複正常,在床上躺了那麽多天氣色原本就很差,聽對方問了那麽一句,臉色更顯得不好看了。


    小孩觀察著宋誌遠的反應,敏感的神經當時就動了下,突然就意識到了自己排斥別人的原因。


    沉默半晌後,宋誌遠吩咐宋仰。“去叫媽媽起床,告訴她來客人了。”


    宋仰表麵沒動聲色,去了林曼的房間,但並沒有把林曼叫醒,而是待了一分鍾左右後出去迴話。“媽媽說太困,不起。”


    陳凜聞言麵上頓時顯得有些失望,笑著對宋誌遠說。“這麽多年了,還是那麽隨性。”


    宋誌遠沒有接他這句,而是問了他關於工作的事。


    倆人坐著聊了很久,一直到中午飯的時間,陳凜提出要走,宋誌遠也沒有留他。


    陳凜離開之後,宋誌遠直接迴房間關上了門,沒有做午飯。


    宋仰看著客廳裏的那大堆禮品,琢磨了琢磨,趕在林曼醒來之前全都搬到了樓下的車庫,並用破布蓋了起來。


    家裏來過客人的事,後來誰也沒對林曼說,這件事仿佛就那麽過去了。


    大年初六,許澄陽一家從南方迴來了。


    那天宋仰早早的就在樓下等著,許晉康剛把車子停下,許澄陽就打開車門跳下來直奔宋仰,抱起他連轉了好幾個圈。


    “呀?怎麽感覺又輕了?”


    許澄陽托著他掂了掂,之後頗為不滿的盯著他。“老實交代,是不是這陣子沒有好好吃飯?”


    才二十天沒見,宋仰感覺許澄陽好像又長高了一些,懷抱也更寬闊了,讓他感覺特別踏實。


    “行了。” 周敏茹笑嗬嗬的從車上來,揶揄許澄陽道。“明明是你自己吃胖了,力氣也變大了。”


    “就是。”許晉康也笑著說。“瞧你那小胖臉。”


    “哼!你們!” 許澄陽一對二打不過,隻能迴頭從宋仰這裏找心理安慰。“ 小孩哥你說,我胖了嗎?”


    那當然不能胖,宋仰看著他說。“你黑了。”


    許澄陽:…


    在許晉康和周敏茹毫不留情的笑聲中,許澄陽伸手彈了宋仰個腦瓜崩,之後還懲罰他讓他幫自己搬了行李。


    許澄陽帶迴了一大包貝殼,還有很多新奇的小玩意兒,周敏茹給挑了好些從南方帶迴來的水果,晚上宋仰提了兩個大袋子迴家。


    周敏茹給的水果裏有一種叫雞蛋果,宋仰以前沒見過,在許澄陽家吃了點覺得很好吃,帶迴來的就分成了三份,給林曼的那份,他剝去了皮再切成小塊裝進盤子裏,怕林曼吃的時候噎著,還特意搭配了一杯牛奶。


    林曼正在看書,小台燈的光暈蔓延到臉上,襯得她的五官更加立體精致。


    宋仰把果盤和牛奶放到她的手邊,她眼皮也沒抬一下,還在生氣,從年前到現在對他都是這樣的態度。


    往常給她送完東西,宋仰會默默的離開,但今天許澄陽鼓勵過他,說尷尬和不好意思都是無用的情緒,解決不了問題,要麽不要惹,惹了就要哄,尤其是媽媽。


    站在旁邊猶豫良久,宋仰試著伸手扯了扯林曼的衣袖。


    林曼迴頭瞥他一眼,沒理他,但也沒再推他。


    宋仰感覺有機會,挨挨蹭蹭的靠過去,小心的擠進林曼懷裏,鼓了好幾次勇氣,小聲嘟囔了句。“媽媽,我…我愛你。”


    林曼身體稍稍僵硬了下,之後長長的歎了口氣,把他抱起來放腿上,揉了把他的小腦袋,問他。“誰教你的,許家那小子?”


    宋仰垂著眼皮沒吭聲。


    “媽媽也愛你。” 林曼把他摟進懷裏,再次歎了口氣。“對不起,媽媽也不該對你發脾氣,媽媽也有錯。”


    一聽這話,宋仰鼻子立刻就酸了,當時就有點後悔,這樣行之有效的辦法,他應該早一點用的。


    與此同時,他也不禁想到,如果宋誌遠也學習一下就好了,那樣林曼的難過就會更少一點。


    至此,他仍然對許澄陽對他說過的話堅信不疑,他的媽媽其實很愛他的爸爸。


    許澄陽的迴歸,讓宋仰的日子也重新擁有了明朗的色彩。


    寒假在陸陸續續的補作業中過完,很快又開了學。


    這學期是許澄陽小升初的最後衝刺階段,他的上下學時間分別比宋仰早和晚很多,倆人不能再一起上下學,放學之後宋仰都是自己迴家。


    許澄陽平時也增加了很多課外補習班,每天上很多課,迴家都很晚,放學後和周末很少再有時間陪宋仰玩,宋仰大多數時間就在家待著。


    而在家待著,一旦家裏有什麽風吹草動,小孩自然第一時間就會注意到。


    以前林曼下班之後迴到家,不發脾氣不哭鬧的時候,就會在房間裏看書,但最近開始,她似乎看手機的時間更多了些。


    以前她從不化妝,不買化妝品,也不買衣服,一年到頭素麵朝天,幾身工作裝來迴換著穿,但最近她的書桌上開始出現了蜜粉口紅之類的東西,衣櫃裏也多了不少新衣服。


    平常周末她沒事幾乎不出門,待在家裏或是沒事找事發作一通,或是百無聊賴的抱著宋仰曬太陽,但最近開始卻頻繁的,她經常會在周末出門,每次都會化精致的妝,穿漂亮的裙子。


    她也很少再跟宋誌遠哭鬧,有時候宋誌遠在她眼前轉半天她都不會發作,心平氣和了很多。


    林曼素來是家裏氛圍的主導者,大多數時候,宋誌遠都是正常的,隻要她不鬧,家裏就很少發生戰爭。


    明明她變得心平氣和了,家裏也平靜安穩著,一切看起來都像是在變好的樣子,但宋仰卻反而越來越覺得不安。


    宋誌遠並未發覺似的,每天照常早上出攤,迴家後去電腦前坐著,隻是抽煙抽的更兇了些。


    宋奶奶也沒有表現出更多,隻是比以往更加沉默,甚至很多時候對著宋仰都很難再提起精神露出笑臉。


    宋仰隱約能感覺到自己不安的原因在哪,但他不敢去戳破,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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