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太初派原住民,姒融是聽著瓊琚真人的傳奇長大的,她是門派千年難遇的天才,是無涯宗的光榮和信仰,雖然如今她已閉關近二百年,可太初派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忘記她,遇到宗門大比時,甚至有年輕修士提前跑到瓊琚閉關的山洞前祈福,希望能提升自己的名次。


    十歲時,姒融測了一次靈根,結果顯示她是混元靈根,父親以清真人問她是想跟著他學樂器,還是去無涯宗學功法。


    “如果我去了無涯宗,能拜瓊琚真人為師嗎?”她問。


    以清望向瓊琚真人閉關之處的方向,說:“若你喜歡她,爹爹會盡力幫你斡旋,算起來,青芒師妹也快要出關了。”


    “好耶!那我要去無涯宗!拜瓊琚真人為師!”


    收徒大會之前,瓊琚真人果然出關,一時之間拜訪她的人絡繹不絕,無崖峰周圍的雲都被這些修士擠沒了蹤影,然而聽說她隻見了幾個人,其餘人一概拒之門外。


    姒融有些緊張,看著同樣緊張的父親。“我們會不會也被趕出來啊?”


    以清咽了咽口水。“大概……不會吧?我和青芒師妹,也算勉強有點兒交情。”


    這個“有點交情”成功支撐他們見到了瓊琚真人,姒融第一眼看到對方時,覺得麵前之人並非修士,而是玉雕的神像,氣質高潔,凜然不可侵犯。


    “青芒師妹,恭喜出關。我聽掌門說你這次終於要收徒了。”以清笑道。


    “嗯。”瓊琚真人輕輕頷首。


    “我家阿融今年十五,剛好到了拜師學習的年紀,這孩子是混元靈根,思來想去送入你們無涯宗最合適。她自小便仰慕你,十分渴望能拜入你的門下。我想,若是有緣……”


    “她若能過了試煉,便可。”


    姒融眼睛一亮,沒等父親再說話便激動地說道:“阿融一定會努力的!多謝瓊琚真人!”


    這天過後,她一改過去懶懶散散的態度,每天天不亮就跑到問道峰的山頂去吸收靈氣,日暮西垂才迴到家,隻想把最好的自己展現給瓊琚真人看。


    沒過多久便到了收徒大會,於她而言,三關試煉都輕輕鬆鬆,很快便來到拜師台下,不過還有人比她更快,一個白衣勝雪,姿態閑雅,一個則穿著她從未見過的衣服式樣,個子和她差不多高。


    最終瓊琚真人收了他們三人,讓他們上前做自我介紹,白衣少年和她都順順利利說完了話,可輪到另一個少年時,卻出了狀況,問道峰的離俗長老指責他攀附青陽氏。


    少年梗著脖子,倔強地說他並未說謊,離俗長老依舊咄咄逼人,姒融有些著急,渴望師尊說些什麽,為小師弟出口氣。


    結果師尊居然一言不發,直接將他們帶走。


    “青芒,還有拜師禮……”掌門的聲音遙遙穿來。


    “徒兒迴無崖峰繼續儀式。”瓊琚真人淡淡說道。


    師徒四人同乘一座雲,大師兄辜歲寒一言不發,小師弟皞辛垂頭喪氣,姒融從小就愛熱鬧,不習慣這種沉悶的場麵,於是開口活躍氣氛:“師尊聚的雲可真是又穩又快!”


    誰也沒答話,她有些尷尬,看看大師兄,又看看小師弟,決定從小師弟身上下手。


    “你叫皞辛是吧?我們倆年紀一樣大呢。你身上這件衣服的布料好特別,我從未見過。”


    “大小姐怎會見過窮人家的短褐?”皞辛沉著臉說。


    姒融雖不明白短褐是什麽,但敏感地察覺到小師弟不高興,換了個話題。“到了太初就沒有什麽窮富之分了,大家都是一樣的。以後我帶你玩,我也可以飛的,我有個坐騎叫年年,是一隻特別漂亮的白鶴,你要不要看看?”


    皞辛緊抿著唇,看了她一眼,又看向瓊琚真人的背影。


    姒融大著膽子道:“師尊,不然我和小師弟乘鶴去無崖峰吧,阿融知道要去哪裏,不會迷路的。您一人帶三人也屬實辛苦。”


    “好。”


    她召喚出白鶴年年,握住小師弟的手,助他爬上鶴背。


    “你抱著我的腰吧,這樣比較穩,不會被摔下去。”她說。


    年年“嘎”地叫了一聲,皞辛搖頭道:“男女授受不親。”


    “太初不講這些規矩。”她堅持把他的胳膊扳了過來。“抱好了,年年,我們走!”


    “你為何帶我乘鶴,而不帶大師兄?”


    “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騎著年年在太初各處兜風,坐在高處向下看,人比螞蟻還不如,最高最大的樹木也不過是一個小綠點兒,你會覺得一切都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我沒有心情不好。”


    “哎?我聽到離俗長老那樣說都很生氣,難道你不氣嗎?他是在說你哎!難不成我的小師弟是個呆子?”


    “你才是呆子,我比你先通過試煉,我該是你師兄才對。”


    “可你出生比我晚,就得當師弟!”


    兩個人因為排行的小事爭執了半天,皞辛暫時忘掉了拜師時發生的不愉快。


    然而兩個少年很快發現,拜師之後的生活並沒有他們想象中那樣美好。


    師尊瓊琚真人送了他們基本功法書,便讓他們自己參悟,她迴殿專心修煉。姒融本來便不是一點就通的天才,光看書根本不能理解無涯宗的功法,去求見師尊,對方卻很少見她,她沒有辦法,隻好求助父親。


    “我本以為青芒師妹當了師長,性子總會有些改變,沒想到還是如此……”以清麵露無奈之色。“她大概想在百年之內成為真君吧,畢竟出關之後,她離真君便隻有一步之遙了。你且等一等,等她突破分神期,若還是無誌於授業,我必定會去勸她。”


    “那現在怎麽辦?”她心情低落。


    “現在啊,我們阿融可以在無崖峰多玩一玩,你不是早就想去無崖峰生活了嗎?無崖峰的雪景最漂亮,不必非要等到冬天才能觀賞。”


    “那我的修煉……”


    “修煉不是最重要的,一味修行,像青芒師妹那樣,會失去很多樂趣。我隻希望我家阿融快快樂樂,永遠不會憂愁。”


    “嗯!”她得到了爹爹的安慰,便不再專注於修煉,而是在無崖峰蒔花弄草,養各種小動物。這樣的日子沒有任何壓力,樂得清閑。


    不過小師弟的心情似乎越來越糟。他在修行上沒遇到太多岔子,雖然姒融總覺得他有些招式奇奇怪怪,不像是正統路子,但他的修為增長和術法造詣都比自己強太多。


    困擾他的是自拜師大會起便源源不斷的嘲諷,出身修仙世家的人嘲諷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也認為自己的身份比他這個乞丐更高貴,他們都不滿他成了瓊琚真人的徒弟,哪怕瓊琚並沒有盡到一個師長的責任。


    他拚命修煉,很快便能用武力把這些人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他們不敢再當麵嘲諷他,然而看他的眼神卻依舊輕蔑,仿佛哪怕他再強大,也是低賤之人。


    隻有姒融待他好,她幫他痛罵那些嘲諷他的人,帶他遊覽太初各處,給他講各種稀奇古怪的故事逗他笑。


    而姒融也覺得皞辛最為有趣,大師兄過於冷淡,其他人和她不熟,小花小草不會講話,小動物也滿山亂跑,隻有她的小師弟能陪她解悶,還會給她做好吃的糕點。


    少男少女間情愫暗生,即使未宣之於口,也心有靈犀。


    皞辛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直到宗門大比。


    他勢如破竹,一路未有敗績,奪得了魁首,然而卻被指責打法過於野蠻,不是正統道術。無論是長老們,還是其他弟子,都並未因為他奪得魁首而對他高看一眼。


    隻有瓊琚真人認可了他的實力,並把峰主事務分擔了一部分給他。


    “阿辛,師尊誇你了哎!你笑一笑嘛!”姒融努力逗他。


    “我該開心嗎?”皞辛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當然啊,我這輩子估計都得不到師尊的誇獎呢,好羨慕你。”


    “她的誇獎還重要嗎?”皞辛擺弄著手中的峰主令。“怕是還沒有這個令牌有用。”


    “嗯?”姒融不解。


    “沒什麽。”他摸了摸她的頭。“以後我有了更多權力,便能處置那些宵小。”


    姒融當時不懂這句話的含義,直到後來,皞辛困住了他們的師尊,偽造命令,要清減太初弟子。


    “你瘋了嗎?就算、就算靈氣稀薄,也不能把別人趕出去啊!凡間靈氣更是微弱,他們一旦離開了太初派,就斷了修仙的可能了!”她一臉急切。


    他譏笑:“斷了就斷了!那幫廢物點心留在門派也不過是浪費資源!沒能耐的便不要修仙,仗著自己是修仙世家便可以橫著走嗎?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們橫行霸道的日子早該結束了!”


    姒融聽得心驚。“那我呢?在你眼裏我也是不配修煉的廢物嗎?”


    “你不一樣,你當然不一樣。”皞辛連忙抱住她。“你是因為師尊才被耽誤了,不過無妨,我會保護你,有我在一日,你便可以安安心心留在太初一日。”


    他又說了許多理由,證明自己的正確性,她選擇不再和他爭執,不知道自己是認同了他的話,還是僅僅不想思考。


    他們都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直到敵人襲上山門。


    眾人倉促應戰,那些被皞辛稱為“廢物點心”的修士,並未臨陣脫逃,用他們微薄的修為組成了一道頑強的防線。


    姒融眼見著一個又一個曾經說過話的人犧牲,而自己荒廢了這麽多年,連最基礎的術法都使不出來,隻能被保護在別人的羽翼下。


    爹爹和皞辛都讓她躲好,他們給她加了一層又一層的保護罩,她感覺自己像是一隻縮在殼中度日的蝸牛,隻需要別人一腳便會被碾碎。


    如果她當初勤勉一點兒,是不是如今便不會拖累別人,甚至還能保護她想保護之人?


    保護罩的威力越來越弱,意味著施術之人靈力受損越來越嚴重。


    當保護罩快要消散之時,她拚盡全力打破了它們,衝了出去。


    她寧可和他們死在一起,也不願意自己苟活。


    麵前是皚皚白雪,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行進,漸漸恢複了力氣,施展風馳術向峰頂行去。她能感受到峰頂有許多人。


    當她來到山巔時,麵前出現了她永生難忘的一幕——


    她那永遠高高在上,俯瞰眾生的師尊,將自己投入了深淵。


    她踉蹌幾步,跪在地上,感覺身上比雪還要冷,隻有汩汩流出的眼淚是熱的。


    怎麽會這樣?師尊,怎麽會投入深淵?


    是為了……獻祭自己啟動護山大陣嗎?


    她隻聽父親講過無崖峰中人承擔著這樣的責任,可她覺得那不過是傳說中的故事,不會發現在眼前。


    直到她又一次認識到自己的天真。


    比她還晚到的大師兄得知發生了什麽之後,衝向深淵,被別人攔住,有金光不斷注入他的身體,他抖如篩糠,不住呢喃著什麽,她隻能聽清“不要”兩個字。


    師尊沒有盡到教授他們的責任,然而她用生命保護了他們的安全,這遠比傳道受業更重。


    皞辛膝行著來到她麵前,兩個人即使相擁也無法給對方取暖,眼底都是痛悔。


    皞辛自我放逐,離開宗門,姒融拚命修煉,惡補從前落下的功課。辜歲寒更是一日千裏,爆發出了潛能,在瓊琚的靈力加持下,他成為了太初派修為最高之人。


    他們都在努力。


    可是再也來不及了。師尊魂飛魄散,再無輪迴。哪怕他們後來剿滅了罪魁禍首方圜宗,也換不迴那個驚才絕豔的瓊琚真人。


    師兄妹三人在方圜宗的斷壁殘垣中重逢,皞辛麵露愧疚。“大師兄……不,掌門。我這便離開。”


    姒融眼中盈著淚。“迴來吧,阿辛,師尊用生命去守護的太初派,我們替她繼續守護,才能贖清自己的罪孽。”


    “不,我們永遠都贖不清。”皞辛聲音沙啞。


    辜歲寒這才看了他一眼。“走吧,迴太初派。那些追悔,我會替你們贖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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