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馬車外的孔青微微蹙眉。


    他有些疑惑,等了好半天,馬車裏也沒有迴應。


    孔青再次輕聲喚道:“王爺……”


    須臾,隔著一張厚重的門簾,蕭慎徽清冷的嗓音才緩緩響起:“拿進來吧。”


    “是,王爺。”


    男子的聲音醇厚,帶著一絲絲沙啞,就如同此時外麵嫩綠枝芽上粗糙的霜粒。


    林嬌下意識睜開眼睛,卷翹濃密的眼睫輕顫。


    她稍微偏過頭,透過縫隙瞧見孔青抬腳撐在馬車邊緣上,俯身撩起門簾,將手中油紙包遞進來:“王爺,春卷買來了。”


    林嬌立刻伸出手去接:“謝謝孔大哥……”


    忽然,姑娘的話音戛然而止。


    她水光波動的雙眸轉動,驚覺地落在自己伸出去的那隻手上,隻見蕭慎徽的手正巧搭在她的手背上。


    他的手指修長筆直,指骨分明。


    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再慢慢隱入袖口之中……


    他指腹下的溫度滾熱,連帶著林嬌的皮膚都燒起了一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未曾見過那般壯烈的畫麵,此刻卻在她的血肉之軀上演繹著。


    林嬌倏然收迴手,垂下眼眸。


    蕭慎徽同她是一樣的反應,當手指觸碰到那抹如羊脂膏玉般的柔夷,溫涼的觸感就好像是冬天的一片雪花,穿過他的衣領,落在脊背上。


    那種順著脊梁骨竄激靈的感覺,再次襲來……


    蕭慎徽與林嬌同時鬆開手。


    一旁的孔青見一大一小的兩隻手同放同起。


    他眉角抽動了下:“……”


    孔青頓了頓,再次壓低腰身,將油紙包放在兩人中間的小木桌上,匆匆說了一句:“王爺,卑職先放這兒了,卑職告退。”


    他說完,立刻從車廂裏退出去。


    一溜煙跑沒影了。


    等孔青走了之後,車廂裏重新陷入一片寂靜中。


    唯有小木桌上冒著熱氣的吃食,還有從門簾外流竄進來的涼氣,時刻提醒馬車裏的人,剛剛似乎經曆了一種不平靜。


    林嬌單手撐著下巴,雙眸輕闔。


    一張驚豔的小臉兒上寫滿了雲淡風輕,可心裏卻好像是一滴水落在油鍋裏,瞬間爆炸沸騰。


    她咬著紅嫩嫩的唇,在心底暗自思忖著,隻是被摸了一下手而已,還是無意當中發生的,湊巧罷了。


    幹嘛把自己弄得這麽被動……?


    她見過的死者身體,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就算是第一次見時,也不覺得害羞,剛剛她到底……


    在害羞心驚什麽呀!?


    不對不對……


    屍體沒有溫度,可蕭慎徽那隻手,滾燙熱烈,林嬌再仔細想一想,自己還從未碰過活人的手。


    他好像是第一個。


    嗯……


    林嬌那雙水靈靈的眼睛依舊輕闔,卷翹濃密的眼睫如同一把小刷子,微微晃動。


    她沉吟著。


    那個‘嗯’聲,在她心裏拉得很長很長,餘音嫋嫋。


    蕭慎徽冷淡的表情,有一瞬間的乖張。


    他眨眨眼睛,看了一眼對麵的姑娘,又垂眸瞧了瞧小木桌上的吃食,蕭慎徽唇角勾起。


    他看向另一側的林三,輕聲開口:“三弟,春卷要趁熱吃。”


    林三聞聲,放下手中的東西,抬起頭迴答:“謝謝王爺。”


    林嬌撩起一條眼縫,側目看向三弟,當看清他剛剛放下的東西是什麽時,瞬間震驚得瞪大眼睛。


    她抬手拍了一下他的後腦勺:“你膽子太大了!”


    林三抓著春卷往嘴裏塞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滿臉茫然地看向自家二姐。


    隨後,他嘟起嘴,有些委屈:“二姐,怎麽了嘛?”


    問出口後,林三後知後覺看了一眼手中的春卷,嘟囔道:“是王爺讓我先吃的……那,那……”


    他眨著圓碌碌的大眼睛,看向蕭慎徽:“王爺,還是您先吃吧,是我沒規矩了。”


    林嬌望著沒心沒肺的弟弟:“我說的不是這個,是那個。”


    她話音落下的同時,手指指向林三座位上的東西——


    是一把匕首。


    林嬌繼續往下說,語氣又重又嚴肅:“你在王爺身邊,玩什麽匕首啊!有幾條命夠你玩的呀!知不知道我就你這麽一個弟弟!”


    林三整個人往後縮了縮,望著那把匕首,心虛地說道:“二姐,你別生氣了,三郎知道錯了。”


    “王爺是權貴,身子骨比我們都金貴,我不應該在王爺麵前碰利器。”


    他說到這裏,轉眸看向蕭慎徽,低聲道歉:“對不起王爺,是我唐突了,我……我隻是……”


    “看見這把匕首在抽屜裏就隨手拿來瞧瞧,發現長度還挺適合殺豬的,一刀刺進豬身裏,不出三個數,保準那豬咽氣……”


    他的話有點多,又被林嬌瞪了一眼。


    林三又把下麵的話咽迴去,繼續道歉:“王爺,實在是抱歉了!”


    蕭慎徽不怒反笑,一貫清冷的麵容上笑意特別明顯,緩聲開口:“沒關係,若是三弟喜歡,這把匕首就贈予三弟!”


    “真的?”


    林三聽見男子的話,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拿起匕首,再次不確定地問道:“王爺,您真要送給我?”


    蕭慎徽點頭:“當然。”


    林三臉上露出驚喜,呆愣片刻後,連忙跪下磕頭:“謝謝王爺賞賜。”


    蕭慎徽俯身把他拉起來,將其中一份春卷挪到他麵前:“三弟喜歡就好,快點吃東西吧。”


    說著,他又將另一份春卷遞給林嬌,嗓音比剛才還要輕柔:“林姑娘也要墊墊肚子。”


    林嬌雙手接過來。


    這會兒,身邊的三郎將匕首抱在懷裏,嗓音裏充滿了欣喜:“二姐,王爺把匕首送給我了。”


    林嬌吃了一口春卷:“聽見了!”


    她挪了個方向,正麵麵對三弟,語重心長地訓道:“這是王爺不與咱們計較,格外開恩,換做別人,你就被按上一個刺殺的罪名,到那時,姐姐都保不住你!”


    林三點頭:“二姐,我明白,以後再也不會了。”


    “好弟弟。”


    林嬌露出笑臉,抬手揉揉三郎圓潤的腦袋。


    不經意間,卻發現坐在對麵的蕭慎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


    林嬌有些疑惑。


    她挑眉,問道:“王爺,怎麽了?是我哪裏說得不對嗎?”


    蕭慎徽沉默了一會兒,才搖搖頭:“沒有。”


    就是因為說得太對了,讓他感覺心中升起一種怪異。


    尤其是那句——


    王爺不與咱們計較……


    咱們……?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畫出了一條寬得看不見對麵的深淵,如同棋盤上的楚河漢界,將棋子分為黑與紅。


    從此敵對廝殺一生。


    蕭慎徽拾起那本《金剛經》俯身放到車廂角落裏的抽屜中,臉色陰沉沉的,像是外麵日出前的天。


    濃重的黑色無論如何都化不開。


    其實,就在林三拿起那把匕首時,蕭慎徽即便在閉目養神,也能察覺到,之所以放任,是因為信任。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就算林三對他起了歹意,手持利器,也未必能傷他分毫。


    蕭慎徽坐正身體,思緒收迴,挑起眼睫,露出漆黑如墨的眼,忽而從沉聲開口道:“林姑娘一點都不了解本王的為人。”


    林嬌怔愣:“……”


    ???


    她為什麽要了解他的為人啊?


    左右是個好官,愛戴百姓,能幫助林家走出上一世的結局就夠了。


    林嬌說出的話直來直去:“王爺,此時我坐在麵前的若不是王爺,而是嚴祿芝那種囂張跋扈的惡霸,那匕首早就落下去。”


    蕭慎徽氣結:“……”


    她居然把他和嚴祿芝比?


    “…………”


    就在蕭慎徽獨自生悶氣的時候,車馬前進的速度緩緩慢下來,不一會兒停在一戶人家門前。


    接著,馬車的門簾掀開,謝安那張白淨痞帥的臉露出來:“王爺,田老二家到了。”


    “嗯。”


    蕭慎徽隨便應了一聲,然後看向林嬌,嗓音清冽幹淨:“林姑娘,本王先在外麵等你。”


    林嬌點頭:“好。”


    蕭慎徽挑眸,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才起身離開車廂。


    謝安站在馬車旁,轉頭看向男人挺拔的背影越走越遠,他一側的眉尾狠狠揚起,轉身重新撩起簾子。


    謝安看向林嬌,好奇地問:“你和王爺生氣了?”


    他從小與蕭慎徽穿著開襠褲長大,對彼此了如指掌,就算剛剛他隻是隨口應了一聲,但自己還是從中聽出他的不平靜,


    王爺整日板著臭臉,性格平淡如水,能讓蕭慎徽的心情有起伏變化,簡直難如登天。


    這林嬌如何做到的?


    然而林嬌卻反問起他來:“王爺生氣了?”


    明明剛才還好好的……


    “……”


    謝安絲毫不懷疑自己的判斷。


    忽然……


    他那雙好看迷人的桃花眸瞬間亮起來,視線一直盯著某處,隨即他撩袍跳上馬車,擠到林三的身邊。


    謝安拿起那把匕首,舉到眼前:“小胖子,這東西怎麽在你這兒?”


    林三連忙擦了擦指尖上的油,一把搶過匕首,愛惜地抱在懷中:“這是王爺賞我的!謝大人覺得哪裏不妥?”


    聞言,謝安的嗓門刹那間提高了八度:“什麽?他賞給你的?”


    “嗯……”


    林三點點頭。


    得到又一次肯定的迴答,謝安眯起眼睛,雙手叉在腰間,氣唿唿道:“小爺兒管他要了八年,他都不肯給!”


    林嬌吃著春卷的動作微頓,忍不住開口問道:“這把匕首很貴重?”


    “豈止是貴重!”


    林三摸了摸匕首的刀鞘,上麵鑲嵌著耀眼燦爛的寶石:“啊?我還覺得這匕首用來殺豬,外麵的刀鞘看著有些華而不實。”


    “……”


    聽到此話,謝安差點一口血噴湧而出。


    他越想越氣,左右看了看。


    猛地俯身抓了一把春卷用力塞在嘴裏,呱唧呱唧嚼了幾口,才稍微有些解氣。


    他含糊道:“小胖子,你要是敢用它來殺豬,小爺兒就殺了你!”


    “這是王爺十四歲時,第一次上戰場時,繳獲的戰利品。”


    “這把匕首是關外老毛子一個大官的貼身之物,傳聞它的匕身用玄鐵打造,削鐵如泥吹毛利刃!”


    “最講究的還不是它的刀刃,是它外麵的刀鞘,那個大官說,光是鑲嵌在上麵的寶石就足足尋了三十多年,根據天上的星宿排列,繪製出一副星空圖。”


    謝安冷哼,瞥了林三一眼:“小爺兒惦記這玩意整整八年了,卻被你這個小胖子捷足先登!”


    哼……


    萬萬沒想到,王爺竟然見色忘義!


    謝安留意一下林嬌的反應,又感歎道:“以前這輛馬車除了小爺兒呆過幾迴,根本沒人有膽子爬上來。”


    “王爺呢,就在這裏看案卷,審案子,吃飯睡覺趕路都呆在這裏,這裏和他的府邸差不多,所以除了這輛馬車,幾本破書之外,王爺根本身無長物。”


    林嬌反問:“王爺很忙嗎?”


    “這不廢話麽!王爺自然忙啊,都二十多歲了還沒時間找娘子,小爺兒都替他煩心。”


    謝安的話點到為止。


    他起身下了馬車:“行了,小爺要去忙了,林小娘子也趕緊下來吧。”


    林嬌隻點點頭,沒有迴答。


    等到車廂裏隻剩下他們姐弟二人時,林三摸著匕首道:“二姐,它這麽貴重,要還給王爺嗎?”


    林嬌若有所思,忽而嫣紅的唇瓣緩緩勾起,輕聲道:“王爺給你的,你就好好留著。”


    聞言,林三黝黑臉龐上的那抹不舍,立刻消失不見。


    將匕首從刀鞘當中抽出,仔細打量。


    削鐵如泥,吹毛利刃……


    不用來殺豬,真是可惜了!


    林嬌淺淺一笑,抬手捏捏三郎肉乎乎的臉後,提著裙擺來到外麵,一眼就瞧見站在院子中的蕭慎徽。


    男人麵色十分凝重,遠遠隻能瞧見他兩道漆黑濃重的眉頭擰成一團,垂眸望向眼前的老婦人。


    林嬌跳下馬車,緩步往院子裏走去,離得越近耳邊的哭聲越大——


    “現在我老頭子下葬已經月餘,你們這些做官的跑來要開棺驗屍,之前幹什麽去了?”


    “你們……你們這是存心想要他死後都不安生啊!”


    老婦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拍著大腿,一個勁兒的哭喊:“老頭子,你這是什麽命啊!”


    “被人打死,那些當官的不管不顧,讓你就這麽死不瞑目!”


    “老頭子,你走的早,丟下我一個婦道人家,可讓我怎麽活啊……”


    村中的村民大多數起得早,老婦人的嗓門又洪亮,哭聲一出,就吸引街坊四鄰前來湊熱鬧。


    他們聽到‘開棺驗屍’四字時,俱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氣,等到反應過來時,開始接頭交耳起來——


    “開棺驗屍?不就是扒墳?”


    “官府的人為啥要幹這麽晦氣的事?”


    “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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