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花……花姊姊,你還走?別走呀,再走就遠了!”見那抹窈窕的金紅再次拾步,桂元芳抓著帕子又緊緊跟上,想著該如何勸她迴莊?有眾家師哥相挺,“佛公子”就算真有神佛加持,那個負心漢也定沒好果子吃!


    扯住紅袖,她歎問:“花姊姊,你這是要走去哪裏呀?”


    剛哭過,柔嗓略啞,花餘紅終於說話。“我要去死。”


    “嗄?什、什……什麽?!”杏眼瞪得圓滾滾的。


    “我要去死。”語氣認真得教人頭皮發麻、雞皮疙瘩全豎立。


    “你……不可以!”一顆充滿江湖兒女任俠義氣的桂圓滾將過去,張臂,死命抱住那一身燦亮金紅。


    二十餘日過去,韓寶魁濃密黑發半數轉成灰白,無心理會的胡青放任生長,如今已長成短髭,密密爬滿他半張粗獷黝臉。


    她不見了。桂圓不見了。


    沒留下隻字片語,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高熱不退那些晚,他陪在她床榻邊,半夜也不迴房睡下,就癡癡守在她身旁,揉著她的手,撫著她的臉,幫她一次次蓋迴踢掉的被子,他甚至趁她睡著,卑鄙又下流地偷香,輕柔舔吮她美好的唇,在她嚶嚀輕啟時,他淺嚐著,不敢吻得太重,壓抑得自己幾要狂噴鼻血。


    她燒退,病情才見轉好,他便被十二個兀自怒意難消的師哥們輪流支使,先跑一趟“三幫四會”的大水寨,再順道跑一趟湘陰“刀家五虎門”,跟著又領江南玉家的人上了“丹楓渚”,待大小事務皆了,返迴“湖莊”後,他們卻告訴他,桂圓不見了。


    不僅她不見,連住下多日的花餘紅也失去蹤跡。有三、四名家仆指出,那日曾見那名金紅衫的姑娘拉走桂元芳,大刺刺離開“湖莊”。


    六名出莊打探小師妹下落的師哥們,有幸避過韓寶魁發火的“盛況”,餘下守莊的六名則站成一排,乖乖聽他開吼,角色顛倒過來,這會兒,換他這個小師弟輪流痛罵師哥們!


    她乖乖由著人家拉走,不唿救、不掙紮,究竟為什麽?


    都長這麽大了,該懂事,現下才來離家出走,她這是……跟他鬧脾氣嗎?氣他那日在木道那兒吼她,臨了還失手把她推落湖裏,害她受寒發燒嗎?


    是他不好。他不對。


    他不當她爹。他是喜愛她的。


    還不成嗎?


    他把自己最汙穢的底兒都給掀了,惱她逼他揭露那一麵,但那些事一旦出口,沉沉壓在心底的某種重量忽而輕巧,變得不在乎了。他當時尚不能體會,後來幾夜守在她榻邊,沈眉靜思,把她最後淚流滿麵、撲來抱緊他的那一幕,不斷、不斷迴味。她說,她喜愛他。


    盡管他的心是黑的,她依舊喜愛。


    她緊緊抱住他,哭著,對住他胸口的地方說出那句話,震得他把持不住。


    想待她病愈,選個風和日麗的好時候,鼓勇把心中話對她道出,她卻鬧離家?


    她輕功雖有火候,拳腳功夫對付尋常盜匪勉強可以,但若遇強敵,隻有乖乖挨宰的分兒。


    沒法待在莊子裏等消息,他快馬趕出洞庭湖,先與出莊的師哥們一一聯係上,問清情況,隻道花餘紅狡兔不止三窟,師哥們已分闖幾處,沒逮到人,如今大夥兒又化整為零。他接到大師哥由“湖莊”送來的消息,說花餘紅三日前在她的“浪萍水榭”現身,險些又與江南玉家的人打上。


    他連趕三日,滿麵風塵,此時停在道上一處兼做販馬生意的飯館,換了匹好馬,待隨意吃些東西果腹便要啟程,因心裏煩憂得很,不禁向店家多要了一壇子酒。


    酒不是佳釀,但他以壇就唇、連連狂飲好幾口,酒汁從兩邊嘴角溢出,短髭滿布的下顎和前襟都弄濕了。


    他喝得兩眼發紅,血絲浮現,灌完一大壇子,又向店家要來第二壇,仍舊如此喝下,直到第五壇酒囫圖滾落他喉中時,不知誰在身後嚷著——


    “喝酒怎喝成這模樣?發了狂似,怪嚇人的!”


    “唉呀,是有傷心事嗎?這麽拚命幹啥兒呀?”


    他酒酣耳熱,腦中忽有什麽飛掠過去,一下子沒能捕捉,而他竟然想笑,心想,倘若桂圓在這兒,見他狂飲,那姑娘啥話也不會說,隻會要來更多酒,喝得比他狂、比他豪氣、比他還拚命,跟著,他會擔憂她,酒不喝了,反過來勸她節製。


    腦中一蕩,適才飛掠的東西再次旋迴。那似乎相當緊要。


    他濃眉不禁皺起,缽大的巨拳敲敲額際,努力要抓住那丁點兒微光——


    十三哥,你為我拚命,我也能為你拚命的。你信不?


    他背脊陡麻,一股熱氣急竄而上,湧至腦頂。


    你信不?


    她喝酒拚命,是要他出言勸阻她,他勸她別喝太過、太猛、太兇狠,自己自然也懂節製。


    你信不?


    所以,她打架拚命,亦是相同原因嗎?


    她怕他又狂性大起,幹脆她先犯狂,把大殺四方的氣勢先端顯出來,教他心裏牽掛她,便不會放縱自己跟著發狂,也就不會迷失神誌。


    你信不?


    他信。信她會為他豁命出去。


    這便是她的心事嗎?他一直想知道她犯狂之因,未料及兜過一大圈,主因竟在他身上。他是那個始作俑者。


    左胸既熱且痛,痛中泛濫蜜暖。他是笨,真笨。歲月悠悠漫漫,她的情意隱晦卻也再明顯不過,他怎會遲鈍至此,這麽多年竟沒能瞧出?


    她真的很喜愛他。從許久前開始。


    不再是那年河畔小村、那個遲遲不敢握他大手的女娃兒。她握住他的手了,也讓他緊握了她,他們一塊兒走過歲月,走進彼此心中。


    酒醒。


    埋在心底的情也已全麵蘇醒。


    “嘔——嘔嘔——”


    姑娘蹲在一棵銀杏底下,垂著頭,大口嘔出穢物。


    她不行了,真是撐不住了。這輩子還真沒這麽頭暈目眩過,嘔得她兩眼蒙淚,滿臉虛紅,可憐的朱唇喘息不已,等待下一波欲嘔的暈潮。


    “就說酒喝多了有什麽好啊?幹麽這麽折騰自個兒?我十三哥又不在這兒,拚命給誰看啊?唔……嗬嗬嗬,真被石睿那混小子說對了,我原來不愛酒的……可是怎會喝成這樣?嗚嗚嗚……莫非弄假成真,喝久了有癮頭,見酒便拚命嗎?嗚~~嘔——”又吐了。


    背後窸窣一陣,似是來了幾人。


    桂元芳沒力氣迴眸,反正“浪萍水榭”裏不就那些人,還能有誰?


    吐完,她幹脆一屁股賴在地上。


    嗚~~她想迴“湖莊”!她想十三哥。想師父和眾家師哥。


    她不想再喝酒了。


    忽而,一條打濕的香帕溫柔移近,為她擦拭小臉,她眉睫勉強掀動,盈盈在前的是四位可人小姑娘,除一位為她擦臉,餘下三個各捧著水、茶、淨帕和小盂等物,專程服侍她。


    “不用啦,我自個兒來。”她苦笑著揮揮手。


    “主子交代過,得好生伺候您,不能怠慢。您讓咱們幾個服侍吧,要不主子怪罪下來,那可不好。”


    小姑娘們是花餘紅的四美婢,忠心得很,主子有令,莫敢不從。


    桂元芳無話可說,虛弱地點點頭,由著她們四個拿她當廢人對待,擦臉、拭手、漱口、把水吐進雕花小盂裏,然後,一杯浮泛柚香的茶隨即遞上,用不著她捧,自有人徐緩喂飲著她。


    來這兒十餘天,天天當根廢柴,又是個美人窩,多好的日子,可是……嗚~~她要迴“湖莊”啦!


    “桂圓姑娘,主子說了,她還沒死夠,還要繼續去死,要咱們請您吐完後快快進去。”


    “我不死!我不死!”桂元芳臉色一白,撲去抱住銀杏樹,兩手兩腳全巴在樹幹上不放,頭搖得像根博浪鼓。“跟你家主子說,要死,她自個兒去死,我不奉陪,我要迴家!我不要死,放我迴家!”


    四美婢好生為難,團團圍住她。“桂圓姑娘,您陪主子死夠了,主子自然會送您迴去,您這樣,咱們四個可要得罪了,隻好再把您扛進去。”


    “嗚~~下流!你們下流!看我的輕功——”哎喲、哎喲……頭重腳輕,步伐虛浮,才飛竄上樹又悲哀地跌下來。


    “桂圓姑娘,您別玩了。”四婢乘機分別運勁扣住她四肢,扛起。


    “嗚~~是你們玩我吧?”想不到,響當當的桂圓落得如今這般田地。


    驀然間,砰磅乍響,驚得四婢頓下香足。


    揚睫望去,建在水榭前、用以迎客的“露花亭”傳來打鬥聲,八方亭角和露雕石柱不知被何物掃中,登時石碎灰飛,由這方望去,那兒一片迷蒙,“露花亭”已搖搖欲墜,怕是不保。


    “桂圓!”吼聲震天價響,吼得原本垂頭喪氣的桂元芳心神驟凜、精神大振。


    “十三哥!”救星來也!嗚~~“十三哥!十三哥——”


    “桂圓!”聽見迴應,隻身闖入“浪萍水榭”的韓寶魁胸中陡凜。


    十來名使劍婢女合圍他一個,劍陣頗有名堂,他尚遊刀有餘。


    此際,他濃眉飛揚,循聲終是見到那顆思之不得、求之無處的桂圓,又見她教四女製住,一口惡氣忽從丹田急噴上來,他十指握拳,血筋浮突,瞬間,全身筋骨如爆豆般劈哩啪啦連著響,“啪啪”的裂聲暴起,一身猛張的巨塊胸肌和背肌已撐破衣衫!


    “等等!十三哥,先等等,有話好說啊!”完了完了!要出人命了!“快放我下來!要來不及啦!別抓著我啊——”桂元芳掙紮不休。


    十三哥要發狂了!就像當年在破廟裏,她落入歹人手中般,他又要狂得失去理智,拚命奪她迴去了。


    他發狂的樣子好嚇人,被附身似的,下手不知輕重。


    嗚~~別怒、別犯狂啊!“浪萍水榭”的人待她挺好,她隻是不想陪花餘紅“死”個沒完沒了罷了,要是傷了人那可不好,而他要是教人傷著了,拚起命來不知痛,隻會讓狂性再掀,她會心痛……唉:心會痛啊……


    眼前,紅霧倏染,蒙過一切景物。


    “喝啊啊啊啊啊——”


    突地,裂人心魂的狂喝猛起,響徹雲霄,把銀杏震落片片飛葉。


    發出狂音的並非水榭裏、教眾家姑娘嚴陣以待的惡客所發出,而是被四美婢緊扣四肢的桂元芳!


    “你是我十二師哥?”姑娘螓首略偏,不太確定地蹙起眉尖兒。


    “不是。”大叔有一頭鬈鬈的棕發,一把卷卷的棕胡,眼珠是湛藍色,如晴日萬裏的天空,碧藍泛澤。


    “十一師哥?”姑娘不死心又猜。


    “不是。”藍眼大叔的鷹勾鼻皺了皺。


    “十師哥嗎?”姑娘站近一步,仔細打量大叔深邃的五官。


    大叔搖搖頭。“傻孩子,我是你爹。”


    “你不覺得……我們長得很不像?”


    “胡說!眉毛兩條,眼睛兩顆,鼻子和嘴巴都有了,左右還各長一隻耳,我們很像,真像啊!”


    “一個人不會有三個爹。”


    “三個等於一個,你喊一個等於喊了三個。好劃算,真方便。”


    “三個不會等於一個。你們三個雖然一樣,其實不一樣。”


    “唔……為什麽兩個可以等於一個,三個就不能?真下流!”大叔低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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