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秋涵空還對她談了些別的,隻是她說不出口。


    “夏姑娘,我要說的是,反正這顆『軟柿子』為了他認定的親朋與好友,那是兩肋插刀沒話說,你都已是他眼中的一粒沙……啊,不不,是眼中的一粒香餑餑,那就傲一點、嬌一些也無妨。”


    “……是說啊,姑娘家撒撒嬌挺好,他說他拿你當親妹子看,你就拿他當哥哥對待,這個哥哥長、哥哥短地喊久了,自然哥哥也就不哥哥了。”


    她滿麵通紅。


    這一方,宮靜川直覺事情沒那麽簡單。


    怎麽才提及秋涵空,眼前姑娘就臉紅給他看?


    他白天在溪村逮到一個空閑片刻,揪住秋涵空逼問,那家夥竟然迴他道——


    “你說要夏姑娘自個兒看上,心裏喜愛的,那才可以,我賴著她,跟她談談天、說說地,就想她看得上我、喜愛我呀!這你也管?欸,算了算了,你當她是妹子,你是她兄長,而長兄如父,那你就是她爹了,當爹的確實是該管東管西管南北,你這麽做也沒錯啦……”


    ……誰是她爹?!


    他也不是她的兄長!他是她的、她的……欸,總之一團亂!


    真有許多事,皆需潛心靜思才行。


    此時,見安丹將水端進,夏曉清乘機告辭。她走出主人家寢房,跨出前廳,人尚在主院迴廊上,聽見身後急傳聲響,她佇足迴眸。


    宮靜川手拄烏木杖大步追出。


    見他步伐略滯,她心一擰,忙朝他走迴。“宮爺白日在溪村那裏走太多路,也站立太久,才熱敷推拿過,又想折騰自個兒嗎?”


    她伸手欲扶住他,小手突然被一把握住。


    “我帶你迴『鬆遼宮家』,不是要你為奴做婢服侍我。”


    他目光極深,神情再嚴峻不過,夏曉清被看得心頭惴惴。


    “我要你來,是想讓你有個發揮長才之處。你想先在鹽場大倉的賬房待著,那就待著,你可以慢慢瞧、慢慢深進,往後若有其他想法,你大可說與我知,你想做什麽,我皆願助你。你聽清楚了嗎?”


    他的指力與掌心烘暖她的柔荑,那熱氣透進血脈,竄上她的臉。


    “聽……聽清楚了。”她輕啞答話,想抽迴手,他寬袖卻是一垂,五指依舊扣著她的手,隻是一切掩在他袖底,那感覺讓她……讓她整個心發緊,好像偷偷摸摸做了一件很害羞的事,尤其她又瞧見安丹躲在門後偷覷的身影,那讓她更是口幹舌燥,說不出太完整的話。


    在迴廊幽微的燈籠火下,宮靜川凝視那張溫馴深靜的臉容,心頭被什麽螫過般,微疼,微癢,微微刺麻,然後喉頭竟有些發堵。


    他悄悄咬緊牙關,將奇異莫名的感情圈圍住,麵龐線條終於緩了緩。


    “再過兩日,我將啟程走一趟南方,有些事該有個了結,待辦完那邊的事,我很快便迴。”


    她神情怔忡,心下有些明白,他此趟前去是為了夏家之事。


    “宮爺要跟秋大爺一道走嗎?”


    “是。”


    “那宮爺也會上『靜慈庵』探訪瓏玥姑娘嗎?”


    他點點頭。


    夏曉清亦點點頭,眉眸溫柔。“請宮爺幫我問候她。”


    “好。”他袖中五指略用力,拇指如摩挲烏木杖首那般撫過她手背,引聚她所有心神。


    然後,他嘴角似有模糊笑意,嗓聲徐慢道:“我離家這段時候,明玉與澄心得托你多照看,她們與你甚是投緣,將她們倆托給你,我也才安心。”


    她臉蛋紅得不太尋常,費勁吞咽津唾,終於擠出聲音。


    “我會照顧好她們的,你……你也要小心,要早些迴來要、要平安……”


    “好。”宮靜川含笑答應。


    兩人就這樣靜杵了片刻,結果是安丹在前廳裏不知弄倒什麽,哐啷一聲——欸欸,還不把兩人給震迴魂?


    夏曉清咬咬唇,隨即扭腕輕掙,這次終於順利抽迴被握得熱燙熱燙的手。


    “宮爺,請安歇。”她低眉不敢再看,福了福身之後,踅足就走。


    宮靜川靜望她離去的單薄身影,袖底五指張開又握緊、張開又握緊,竟有一股不踏實之感……他像把該說的都說了,她也聽清楚了,但,他究竟要些什麽?


    初夏。


    江南桑葉行市開在船運發達的江邊近處,以利貨船進出。


    桑葉生意與絲綢關係密切,競爭亦相當激烈。


    夏季開市,分有頭市、中市、末市,每一市開三日,每日市價三變。


    這一日已是桑葉行市的末市,買桑葉的客船依舊雲集,卻有一艘烏沉木舫舟不遠不近地參雜在裏頭,舫舟上的人也不跟著競價,隻安靜瞧著臨江行市的變化。


    此時桑葉價飆漲,許多人皆望價賤,將手中大筆銀錢全投作“小眠”,買它下跌,但桑葉價偏偏一直往上飆高,不斷、不斷地漲,以往一整船桑葉至多僅賣到三貫錢,現下卻可賣到十兩白銀。


    唯一逆勢看好的商家隻有慶陽的夏家商。


    “采居兄,你眼光獨到啊!眾人作『小眠』,就咱們敢作『大眠』,要它漲過再漲,不斷翻倍,整個桑葉行市全憑你這口仙氣過活似的,了不起!”夏家主爺將相識約莫半年的“軍師摯交”讚了一個海通天,大手猛拍對方肩背,拍得他身上一襲白袍啪啪作響。


    “震儒兄過譽了,小弟熟悉的就這行當,要霸絲綢盤,先霸桑葉與生絲,說到底,那是震儒兄瞧得起小弟,敢將所有家產押到這上頭。”白袍漢子五官清耀,眉目略帶滄桑。


    “那依采居兄之見,咱們明兒個是買小?還是買大?如今咱們手邊現銀已翻過七、八番,是要止手觀望好呢?還是繼續玩下去?”


    “當然還得再玩。震儒兄想霸盤市,手邊那些銀子雖多,倒還是不足的。至於買大買小……嗯……待我想想……”平緩說道,他有意無意朝江上那艘烏沉木舫舟的所在方位瞥了眼。


    舫舟上的一位爺緩慢又緩慢地打開一麵折扇,輕徐搧扇。


    得到暗示,這位身著白袍的漢子於是道:“贏麵大,就繼續買『大眠』吧。咱們就來個一枝獨秀,贏過這一番,足夠富上十輩子。”


    “人無橫財不富!好!我聽你的”夏家王爺目露精光。


    請君入甕。


    該入局的都已在局之中。


    今日獲利數倍,明朝傾家蕩產,市儈射利,興與敗,皆是瞬息之事。


    烏沉木舫舟上,宮靜川有一下、沒一下搖著折扇,安丹照例守在船首,而留守慶陽的邢叔一樣為主爺掌櫓,主仆們低調隱於無數的蓬船與貨船間,唯一張揚的隻有舫舟上的貴客大爺……呃,或者也可稱美人兒。


    秋涵空又穿上華麗女裝,長裙迤邐,水絲袖薄之又薄,隱約能見臂膚,腰身再係一條青玉扣細帶,長發如瀑發,上無任何飾物,但左右兩邊的耳墜子似命穗,閃亮閃亮的。


    “聰明不?奴家穿這一身,再往爺身上靠一靠、貼一貼,覷見的人都要以為是哪家有錢的風流公子押妓出遊呢!”


    宮靜川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用手肘抵開那具真要貼靠過來的身軀。


    “嘿嘿嘿……”秋涵空沒再跟他胡鬧,修長嬌身懶懶賴進圈椅內,慢條斯理道:“咱們家采居做事,你盡可安心,欸,他可較你好玩許多。唔……如此又這般想想,我好像有很長一陣子沒找他玩了。”


    宮靜川淡淡橫了他一眼。


    “我欠采居先生一個人情,待事成,我會好好答謝他。”


    秋涵空可有可無地輕哼了聲,好半晌才道:“那姓夏的假冒江南秋家字號一事,你是不想多利用?如今證據在手,隻需煽些風、點上幾把火,再來一招移花接木,最後是栽贓嫁禍,準能讓他連抄九族。”


    宮靜川眉峰微乎其微一蹙。


    “唔……還好還好,曉清已出夏家,在你底下生活,抄九族不會她。”秋涵空頓了頓。“你想怎麽做?”


    ……隻希望宮爺無論作何決定,都別牽連無辜,這樣……就好。


    淡蹙的眉間一弛,宮靜川收起折扇。


    “該弄誰就弄誰,其他人,全散了。”


    “欸,果然柔情似水,心裏有人,當真就不同了。”


    宮大爺臉膚微紅,嗓聲仍淡漠定靜。“要你管。”


    他沒意會到,這一次,他未急著撇清兼否認。


    慶陽桑林坡下的水岸,今日又有送民生物資的舫舟停泊。


    “靜慈庵”的尼眾領著幾個庵裏收留的大孩子們等在那兒,一個個正接過舫舟上搬下的貨物,準備打迴庵裏,瞧瞧搬下之物,有米有茶、有油有鹽,還有好幾迭大小孩子們的新衣,以及文房四寶和書冊。


    舫舟主人下了船,陪一名容色美麗的女尼緩緩走在桑林坡土道上。


    兩人邊走邊聊,已聊了好些話。


    女尼忽而笑道:“你膝腿似好些了。”


    “嗯,現下緩步行走可走上大半個時辰而不覺疼痛。”宮靜川踢踢腿,嘴角一揚。“曉清常幫我推揉,她自有一套手法,也教過安丹該怎麽弄,隻是安丹初學,現下還沒怎麽抓到竅門……你別瞧曉清瘦瘦弱弱,推拿時,她手勁拿捏得極準,該重就重,要輕便輕,很舒服。”


    “那很好。”方瓏玥——如今慧號“靈安”。她含笑點頭。“往後要有機緣,也該跟曉清施主學那套手法,可用在庵裏幾位上了年紀、行走不便的師父身上。”


    “曉清知我要來,要我幫她問候你。”


    “等你迴北方,也幫我問候她一聲。”


    宮靜川與她走上桑陌,立在那兒,幾個腳程快、力氣足的大孩子扛著東西從後頭追上,嬉戲笑鬧著,靈安望著他們跑遠的背影搖頭微笑。


    “明玉和澄心呢?也都好吧?”她平聲靜氣問。


    宮靜川有些走神,直到靈安又喚他。


    “……嗯,都好。”這桑陌上,相同所在,有個姑娘曾大膽對他示情,將雙心玉相贈……他沒有接受。“她們都好,隻是很愛貼著曉清,拿她當主心骨,有時曉清又太順著她們,弄得壞人都是我在當……”


    不知因何,此時立在這片桑陌,那姑娘被退迴玉佩時的臉容竟似清晰在前。


    她哭了,卻說自己沒哭,眼淚揭了又掉,迷蒙她的眸。


    她哭著衝著他笑。


    除了對瓏玥,我從未想過婚配之事……


    他記得當日說過這樣的話,意思是對於婚配,以往隻對瓏玥動過念想,然而事到如今,他已不再動念。


    她會不會誤以為他是在等瓏玥還俗?


    以為他對瓏玥舊情難了,所以……所以……其實他是舊情難了沒錯,但該有的情意早都化作親情與道義!


    隻是,此時此刻的他,為何會如此怕她誤解?


    麵前的女子神情柔軟,望著他的那雙眼眸閃爍了然清輝。


    “你有否覺察到,你一直提到曉清姑娘?”


    宮靜川微地一怔。


    靈安柔聲道:“提到她,你五官神態活了些,也愛笑了些,話也多了些。”


    他一直看靈安,雙目眨也未眨,一直看這張舒眉淺笑的雪容。


    沒有憤恨哀苦,更無茫然,所有過往皆沉澱成淡淡淺淺的寧祥。


    不管是方瓏玥或是靈安,她們皆已走出往昔,找到與整個世間和平共處之道。他一直對她深懷歉疚,想盡各種方法試圖補償,卻不知她內心早有安身立命之所,隻有他還留在過去,被牢牢箍住。


    他把自己的心箍住。


    不是無動於衷,而是早已波濤洶湧,他卻似眼盲、心盲,從不迴應。


    “我在這裏一切皆好,你該牽掛的人不是我。”靈安又笑。“迴去找她吧。”


    那一日離開桑陌坡,宮靜川一直有種嗅了迷魂煙的混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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