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勉強自己迎視他們的目光,迎視宮靜川那雙深不見底的長目。


    內心宛若冰火交攻,極難受,亦極難堪。但既已仰麵而去,也得強撐到底。


    她試著揚唇,問:“宮爺能說與我知嗎?”


    那男人的五官在一室幽光中顯得嚴肅冷峻,似是無情。


    氛圍窘迫!


    情況變得十二萬分棘手,又二十萬分尷尬。


    嚷嚷著要與姑娘再見見麵、說……說話才願離去的秋涵空見事甚快,立時決定不再逗留,打了聲招唿後,也不管主人家與姑娘家有無聽見,人已退退退,再退退退,循著原路往宮宅大門疾速挪動。


    反正是誰鬧出的爛攤子,由誰去收拾。嘿嘿!


    這一方,宮靜川跨出幽暗的藏書閣,身後跟著那抹沉靜淡薄的女子身影。


    男在前,女在後。


    身為主子的他在前,自覺早將一生許給“鬆遼宮家”的夏曉清跟在後頭,於是就這樣一前一後靜靜跟隨,隨著他走迴主院。


    今日午後隨主爺一同上盛家祝壽的安丹早已提前迴到主院,還在寢房的邊間小室內備妥澡盆與熱水,供主子浴洗淨身。


    夏曉清有些犯倔了,宮大爺在裏邊由小廝服侍著,她就待在主院的長廊上等待,堅持不走,就等宮大爺開口答複她的問話。


    一刻鍾後,安丹將主子換下的衣物抱出,後又端來一盆淨水,他向夏曉清使了個眼色,暗示裏邊的人已結束浴洗。


    夏曉清上前,接下他手中那盆子水。


    “姑娘,這活兒讓我來吧,您這……”


    “我來,你先去休息。沒事的。”她淡微一笑。“放心,他是你的爺,也是我的爺,我會服侍好他的。”


    安丹不清楚主爺跟姑娘鬧些什麽,隻是見夏曉清如此堅持,又想平常多是她幫主子爺推拿膝腿,便也沒再堅持,乖乖將臉盆水交出去。


    跨進前廳,夏曉清端水徑自走入內房。


    宮靜川此時背靠床柱而坐,右腳踏在地上,褲管卷起的左腿在榻上伸直,膝上捂著厚熱巾。


    見她自行走進,他臉上不見慍色,默許她擅闖他的寢房。


    適才在藏書閣,麵對她的輕問,他當下不答,轉身就走,其實有逃避的嫌疑。


    想她一直在書閣內,肯定將他所說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一些話教她聽了去,原也無所謂,但她在幽暗中淚光閃閃的眸子卻讓他莫名心虛又心痛起來。


    仿佛迴到他退她雙心玉佩的那時,明覺自己並未做錯事,思緒卻亂極。


    所以需要先穩下來,所以才選擇先走開,而現下,該談的還是得談。


    見她將水端至盆架擱上,他瞅著她纖細身背,低沉徐慢道:“夏家這些年的狀況,你身在其中,不可能全然不知。夏震儒對底下養蠶收絲的小戶常是強收賤買,倘有誰不從,老二夏崇寶手邊養的那幾個打手立即上門招唿。”


    站在臉盆架邊的夏曉清已旋過身。


    她向他走近,臉上表情有些木然,但黑黝黝的瞳仁兒不住細湛。此時燭火明亮,映出她微紅的眼眶和猶帶濕意的頰麵,那剛哭過的模樣無所循形。


    宮靜川暗攥了攥手,那股莫名的心虛似乎越來越嚴重。


    他抿抿唇又道:“夏家商之所以被『伍家堂』完全拋在後頭,幾樁大生意全被『伍家堂』吃下,皆因夏家商所賣之物已有摻雜使假之嫌,不僅絲綢生意如此,連幾家古玩鋪子也這麽幹。”


    夏曉清聽著,臉色微白,怔怔輕喃:“……我不知情況已這麽糟,我以為他們……他們……”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他們要能醒悟,當初就不會逼你出嫁。”他替她將話道出,口氣略硬,目底飛快閃過一絲野蠻。


    她心口一震,下意識又輕揪前襟。


    “秋大爺說你……布了局?”


    “我僅是以其人之道,還之其身。安排幾場酒宴,找個深諳絲綢盤的暗樁接近夏震儒,他妄想霸絲綢盤,隻是苦無機會,如今有人領入門,要釣他不難。再有,你未進朱家大門,當時夏家所收的巨額聘命得全數吐迴外,姓朱的原應允要與夏家合作的生意也就告吹,夏震儒急著想東山再起,他越急,就越好拿下。”


    他簡短說明,並不是那麽想讓她知曉每個細節,畢竟是以惡製惡,有些手法並不如何幹淨。


    然,曉清自是明白的。


    她沒再深入,隻問:“所以那位深諳絲綢盤的人,是秋大爺身邊的人?”


    宮靜川頷首,深深看她。


    “前些時候,夏震儒聽了那人的話,大膽假冒了江南秋家的字號,恣偽亂真,如今證據已在手,此事可大可小,畢竟秋家與製衣局有些牽扯,若往上報,徹查下來,足可將整個夏家商連根拔起。”


    黝潤眸子圓圓張著,夏曉清一時無語,隻傻愣望著那張嚴峻麵龐。


    “我尚未決定怎麽做。若是你……你會怎麽做?”他忽而問。


    若是她……若是她……沉吟片刻,最後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隻希望宮爺無論作何決定,都別牽連無辜,這樣……就好。”


    “即便慶陽從此無夏家商,如此亦好?”劍眉微沉。


    夏曉清未立即答話,估暈著差不多時候了,她朝榻邊走去,取走他膝上已變涼的厚巾子,然後如同她這半年來時常為他做的,她從一旁長匣中挑出些許膏藥,搓熱後,坐在榻邊為他推拿。


    她低眉斂睫,再言語時,幽微聲音帶著一絲輕啞。


    “那時遷走我娘、我爹的墳,宮爺又讓人將那兩座墳的外表,還原成原來模樣,自那時起,我已算是出了夏家,之後又來到北方……慶陽有無夏家商,對我來說並不重要了。”


    宮靜川心中波瀾微起。


    看著她靈巧的手,又靜瞅她輕垂的臉蛋,他看了好半晌,實不知那句話為何會通到嘴邊,接著自然而然溜出薄唇——


    “你遲早要嫁人,嫁了人,冠上夫姓,夏家的事確實與你不相幹了。”


    按揉他左膝穴位的小手突然頓了頓。


    她臉壓得更低,才想繼續手邊的事,宮靜川忽覺有什麽滴落在膝腿上。


    濕熱濕熱的……是……淚水?!


    她、她怎又哭了?!


    宮大爺驚得一顆心突突跳!


    他最怕她這種哭法,完全讓他……實在是……雖不知罪犯何條,卻很想幹脆在她麵前九死以謝罪!


    “曉清……”他收迴腿,挺起上半身朝她傾近,才探手欲扳起她的臉,麵前姑娘已然退開,起身盈立。


    她站著,他坐著。


    她終於揚睫,勻頰掛著兩行清淚。


    他定定看她,無數意緒在心中糾纏。


    猛地一波狂潮打來,從她濕潤的、幽深的、情絲盤繞的眸中打來,打得他渾身隱隱疼痛,尤其左胸之內,而那樣的痛正慢慢加劇,往魂的深處鑽……他到底怎麽了?


    “宮爺,我知道我當時那樣……那樣做……我、我……”淚一直湧出,她十指絞緊,拚命壓下想哭的感覺,努力想把話說清楚。“……我把雙心玉硬塞給你,是我做事欠思慮,但我覺宮爺很好,確實是很好、很好的……至於那個求親之舉,我……我都說了,是玩笑話……”


    —陣熱淚威肋著要奔流出來,若是壓不下這一波,後邊絕對是潰決而出,她突然微微發顫,雙眸眨也不敢眨,隻知深深、沉沉地唿吸吐呐。


    不哭。她沒有哭。她沒有。沒哭。


    男人此時起身朝她而來,她宛如帶到驚嚇的小免,驀然後退兩步,兩手還護衛般環抱自己,衝口便道:“別過來!你……你別過來……”


    宮靜川瞬間臉色一變,眼神亦變得晦暗難明。


    他應她所求佇足,沉聲道:“你不是將玉硬寒給,我你——”


    “我做的那些事,讓宮爺感到困擾了。”


    她氣息緩了緩,原是撇開臉容,此時再次麵對他,眼眶紅通通,卻微微一笑。


    “我想說的是,我既已隨宮爺迴北方,進『鬆遼宮家』做事,就沒再想過婚配之事,隻盼這一生在鬆遼安度,宮爺無須為曉清的婚事多費思量……倘是……倘是宮爺以為我有什麽覬覦之意……請宮爺放一百二十個心,人貴自知,我是什麽身分,我心裏清楚,這份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我……我隻想為奴為婢報答你,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想的,真的……我什麽都沒想,是真的……”


    說“是真的”三字時,她眸光一垂,覺得這三字仿佛是在說服自己,明明傾心傾意,卻要說服自己什麽都沒想,頓時間,心裏狂鬧。


    “夜深了,宮爺也該就寢。”


    丟下話,她沒敢再看他一眼。


    像把內心苦澀盡數吐出,餘下的已不幹她的事一般,她轉身就走。


    水青裙襬拂過門坎,薄薄纖影走在朦朧燈籠火下的迴廊,很快地走出主子院落。


    至於那個遭“遺棄”的主子,雖不是絕頂的辯才無礙,但尋常時候明明是說話有條不紊兼之思緒清晰、見事銳利的主兒,偏偏在某個姑娘麵前,他常要被攪得頭昏腦脹兼之頭重腳輕。


    約莫過了半炷香時間,宮靜川才陡然想出教他傻怔在原地的症結所在。


    我隻想為奴為婢報答你……


    ……為奴為婢?


    為、奴、為、婢?!


    難不成她當初答應得那樣幹脆、神情那樣溫馴,絲毫不抗拒就跟他迴北方,然後乖乖接下鹽場帳管之職,且天天這樣努力、盡力、奮力地做事,這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隻因為他於她有恩,為了報恩,所以她委屈自己?


    這個混——不!不能罵她!不是她的錯,她、她她很好,錯的都是他,沒事幹麽跟她提嫁人之事!


    宮家的奴脾不夠多嗎?還需要她來湊一腳嗎?她、她……


    你說自己性情偏沉、無趣,我恰是喜愛這般性情的人……


    我很喜歡這樣的人,很喜歡……


    喜歡這樣的你……


    驀地,他那“後知後學”的臉紅之症再次發作,且一發不可收拾,比之前幾次都要嚴重,紅潮不僅染布他麵龐,更湧往四肢百骸,教他裏裏外外、上上下下全紅了個遍,心跳飛快。


    她說的話,他記得那樣清楚,每每一想,胸中就發熱。


    他從不覺自己當初退迴那半片雙心玉佩有何不對。


    然而此時此際,心頭沉窒,喉中緊澀,他竟有院惜與慌亂之感,就覺得,自己是否真做錯了什麽……


    鹽場的春酬在昨兒個已盡數撥出,手邊的事終於緩了些,夏曉清在宮家撥給她住下的院子裏簡單用過早飯,接過果兒遞來的清茶,忽而有些怔忡。


    “小姐,怎麽了?”果兒瞄了眼那杯茶,看不出個所以然。


    夏曉清迴過神,抬頭笑了笑。


    “果兒,都跟你說多少次,別再喊我『小姐』,都大半年了還改不掉。這兒的小姐隻有明玉和澄心,我和你一樣,都是受雇子宮家的人。再有……你也別隻顧著服侍我,往後倒茶、端水這些事,我自個兒來就好。”


    “小姐,我不服侍您,還能服侍誰去?如意、如福、如春、如喜都在明玉大小姐和澄心小小姐院子裏,用不上我啊!而且當初宮大爺帶咱們迴北方,本就要我一直這樣服侍小姐的。再說了,小姐這個院子才我一個服侍丫鬟,頂多出門時還配個大智當馬夫,您瞧瞧府裏佘大管事,他那頭就有四個跟班,大爺撥給他專用的馬車可比小姐用的那一輛寬敞多了呢!”


    夏曉清沒想到會被一個小丫頭堵得不知該說什麽好。


    當初被帶進宮家,隻覺有個小地方棲身便可,府裏大管事依著主子指示,額外安排了兩位婢子照顧她的起居,皆被她婉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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