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呢?”


    他軟弱地嘟噥了一句,逃似的離開了她。華乃倩的目光變得讓人無法忍受。昔日美麗的眼睛裏有藐視、憎惡,有隱隱約約的報復欲望,就是沒有柔情。


    這是一個陌生的女人。他熟悉的隻是她的身體,對她的內心卻一無所知。


    她會報復嗎?她會葬送雙方的名譽,跟他同歸於盡嗎?在北戴河的曠野裏,她一邊耽於yin樂一邊往腿上抹防蚊油!她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


    周兆路在鐵路橋下邊跌了一跤。他爬起來,氣哼哼地往堅硬的積雪上猛跺,薄冰在夜風裏哢哢地尖叫。行人稀少,沒有人注意他。開往長安街的公共汽車正在前方徐徐轉彎,黃色的小燈一亮一滅。


    他小心地跑起來,大衣前襟黑翅膀似地拍打著膝蓋。生活已經處在轉折關頭,他絕不能退出競爭,盡管眼前出了一個意料不到的敵手。他用不著怕一個女人。降伏對手的主動權仍舊在自己手中!


    他在車門關閉之前身子敏捷地竄了上去。像一隻鳥,撲入了巢穴。


    第十章


    周兆路把妻子和孩子送上了火車。夏天就商量好,一放寒假全家去上海探親。


    可他因事去不成了,妻子怕他不能料理生活,反覆叮嚀不要吃冷飯,髒衣服留給她迴來洗,上班別忘了鎖家門。他知道她最擔心的不是這些。


    列車啟動時,她把臉壓到窗口。


    “好好幹,祝你成功……”


    他矜持地笑了笑,好像一切都不成問題。為了讓她放心,他攥起拳頭朝空中揮了一下。這個動作很年輕,連孩子們也跟著笑了。


    從火車站出來,又到錢通奎先生家跑了一趟。施政規劃已經有眉目,某些細節還要再明確一下。要不要設立谘詢處,他和老人還有分歧。他認為由老中醫組成的谘詢處應該是常設機構,這樣預算就好辦了。錢老卻認為如果侵占預算,擠了研究經費,這個機構不如不要。周兆路內心並不反對老人的看法,他苦心孤詣設想了這個機構到底是出於何種目的,隻有他自己心裏明白。


    他需要老傢夥們的支持,他向老人索取的並不是智慧。


    競選答辯前夕,一天下午,他接到了一個電話。辦公室裏沒有人,過一會兒就要下班了。他慡快地通報了姓名,話筒裏半天沒有聲音。可能打錯了,他放下電話,鈴聲馬上又響起來。


    “我是周兆路,你找誰?為什麽不說話?”他剛才以為是內線,看來不是。


    “您就是……周副主任?我讓總機查了您的號碼,我怕認錯人。我這裏有一個號碼,也是你們那兒的。您……確實是周兆路嗎?”


    “我為什麽不是周兆路?我不是他是誰?你這個同誌真有意思!”


    他有點兒惱火,話卻說得像是玩笑。


    “我是林同生,我下了很大的決心給您打電話,實在對不起……”


    “噢,您是華乃倩同誌的愛人!我們見過麵,您找我有什麽事嗎?”


    周兆路聽到對方的名字嚇了一跳。他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麽嚴重的事情。危險迫在眉睫!但他迅速冷靜下來,口氣很婉轉。對方的聲音含混不清,顯然處於極度消沉的情緒之中。


    “我想找您談談。”


    “噢……”


    “您是乃倩的領導,跟您談談是合適的。”


    “出了什麽事?老林,你講慢些,講清楚些,你找我談什麽?”


    “家庭問題。見麵談吧……”


    周兆路沒有拒絕。電話裏不可能說得太具體,而且林同生交談的願望是這樣強烈,拒絕是沒有用的。周兆路本能地感到自己沒有危險。如果對方想讓他措手不及,完全可以選擇更突然的方式。林同生手裏如果有他的把柄,何必用懇求的口吻來談呢?一定是華乃倩採取了新的行動。她的動機倒是值得警惕。她把丈夫搞得惶惶不可終日,是否也打算把他牽連進去呢?她耍了什麽手腕,迫使丈夫來跟他披露心曲呢?她到底懷著什麽目的?


    周兆路剛剛平靜的心又懸了起來。他比林同生更迫切地期待這次交談。


    分手之後,華乃倩在單位裏沒有任何反常。她說說笑笑,和同事們處得很和諧,對他也同以往一樣,沒有什麽不自然。她隻是避免和他單獨相處,在人多的場合卻依舊喚他的綽號“周公”,潑潑辣辣的,倒屢屢讓他為自己的憂慮而羞愧。


    他曾以為危險已經過去。看來他又一次低估了她。她製造假像,很可能是為了籌備一次致命的打擊。


    他和林同生在西單快餐店台階下邊的便道上見了麵。他下了班就往這兒趕,沒有吃飯。林同生穿一件短呢子大衣,褲子皺巴巴的,裏麵好像套著棉褲,皮鞋很髒。他還戴了一個毛線織的護耳,那玩意兒勒在下巴上,使他整個人顯得可憐巴巴的。周兆路請他陪自己找個地方吃頓飯,他點點頭,眼神兒很憂鬱。


    兩人進了洞天地下餐廳。周兆路點了飯菜,隔著桌子看著他,不知道應該說點兒什麽。林同生一直悶頭抽菸。


    “來點兒酒好嗎?”周兆路問。


    “行,要白的,讓您破費了……”


    “二兩?”


    “行……你也來點兒!”


    “我喝啤酒。”


    餐廳生意清淡,服務員終日不見陽光,一個個臉色發青。菜的味道很鹹。


    “老林,你的心情很不好。”


    “一言難盡。”


    “和華乃倩吵架了?”


    “她要離婚……”


    “真的?單位裏沒有一點兒風聲,到底是怎麽迴事?”


    周兆路臉上發燒,他不能喝酒,一喝臉就泛紅。但他喝得很猛,一杯啤酒幾口就光了。身子慢慢暖和起來。他知道自己裝得很像,微醉中他也確實分不清心頭的真真假假了。他是同情這個男人,還是瞧不起他?也許兩種心情都有。


    林同生眉頭皺成疙瘩,喝得慢悠悠的。他看看周兆路,眼睛裏布著密麻麻的紅絲,樣子很嚇人。


    “本來不該跟您談這些,實在難為情,可是沒別的辦法。您過去對乃倩幫助很大,上次見麵,我覺得您為人很忠厚,這一切……求您勸勸乃倩,以領導的名義勸勸她,為了家庭和孩子,請她別那麽絕情絕義……周主任,讓您見笑了……”


    “你太客氣了。我不知華乃倩的想法,再說,我隻是她業務上的領導,以組織的角度處理這種事恐怕不太合適……”


    “我想過,把事情捅到你們研究院去,問題就是解決了,她的名聲也臭了……你知道,乃倩是很要麵子的女人……”


    “謝謝你對我的信任,可是,這種事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實在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給您添麻煩了……”


    “再添點酒好麽?我也想喝啦!老林,我非常同情你的不幸……”


    半斤白酒,一碟雞塊兒,一碟肚絲兒。家裏沒人等著,他很自由,他很想跟這個頹唐的男人喝個一醉方休,把許許多多事情忘掉。


    林同生的話漸漸多起來。


    “我和乃倩的結合很勉強,那時候她在張家口市醫院工作……她的老家在張北,她先在那兒插隊,後來當了幾年工農兵學員,畢業後就分到市醫院了……這些乃倩跟同事們都說起過吧?”


    “我知道,聽說過……”


    “一開始我還不大願意,可是一見麵,您明白,我……”


    “明白、明白……”


    “結婚很倉促,後來我想她可能是急著調迴北京……當然,從一開始關係就比較冷淡,兩地分居,偶然見一迴彼此都不太自然,我年齡太大,條件也不是很好……”


    林同生苦笑了一下。周兆路殷勤地給他斟酒、夾菜。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她調迴北京。有了孩子以後,有一段時間她對我不錯,我想,她可能是感激我……”


    “聽說她在延慶縣醫院幹得不錯?”


    “是的,她是爭強好勝的人。過去我老覺得她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可是我不想跟她說透……結果,她考上了北醫的研究生班,又自己找門路分到你們研究院去了,她活動能力很強。她在外邊都幹了什麽,我很少知道。我可能不適合跟這樣的女人過日子,誰知道呢,我畢竟……一直愛著她。周主任,跟您說這些我實在難為情……”


    “沒關係。你……很孤獨。感情上的痛苦是最大的痛苦。我可以理解。”


    受了對方的感染,周兆路覺得自己也變得推心置腹了。華乃倩好像成了一個毫不相幹的人,他冷眼注視她生活的隱秘,把自己放在旁觀者的位置上。


    他再一次感到,攪入這個女人的生活是莫大的錯誤。他的退卻總算還及時。


    “我一直對她不放心,可是我不相信她會幹出對不起孩子的事。她考上研究生班第二年,我在她提包裏翻出了幾封信,是學校一個年輕人寫給她的……我當時不夠冷靜,打了她,我一直很後悔……那一次她提出離婚,後來事情總算沒有鬧大,別別扭扭地過來了……”


    “她和那個人的關係斷了嗎?”


    周兆路意識到自己問得過於熱心,連忙喝一口酒掩飾過去。太陽穴突突直跳,胸口憋得難受。華乃倩的秘密恐怕不止這些,他早就應該料到。怎麽能指望她跟自己發生關係以前是清白的呢?


    “我愛你!”


    她一定跟許多男人說過類似的話。他感到憤怒,同時又有點兒幸災樂禍。她果然是個yin盪的女人,但他甩了她!


    “她不是很認真的,從信裏看出來,她是耍那個人……”


    林同生酒喝得過量了,口齒含混不清,好像嘴裏塞了一塊嚼不爛的肉。他瞪著眼睛,竭力想把事情說清楚,有點兒控製不住自己。


    周兆路不打算勸阻他。


    “過去她不是喜歡享樂的人,可自從迴到北京就變了,穿戴上追時髦,經常參加研究生組織的舞會,有時候還上外單位去跳……她可能覺得青春被耽誤了,想撈迴來……女人有時候就是莫名其妙,她腦子裏想什麽,你根本沒辦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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