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幾日中,九重天送來了不少折子,雪月與清月攏共八個仙臣也留在了人間,大多的時間他便是將自己鎖在房間中批折子,偶爾子梨也會過來與他商榷一番,我見他的機會,卻是越來越少。


    皇宮中百官朝拜的那日,我見到了影淵,他比之前倒是憔悴了不少,卻依舊是一襲墨袍,活像個從雲團子中滾出來的神仙。彼時他朝著我伸出一隻大手,輕聲道:“綾兒。”


    我笑著牽著他的手,與他一同去了正宮。


    宮中歌舞升平,眾妃嬪皆是彩衣霓裳,坐在席間同丫鬟們談論著什麽。朝中重臣的女眷今日也被自家夫君給帶了過來,有些夫人瞧見了自己養在深宮中不知多少歲月的女兒,竟潸然落淚。


    我握著席上的翡翠杯子,抬頭瞧著皇帝身旁的那個空座,想必是皇後的吧。


    貴妃娘娘著鳳袍坐在皇帝另一側,朱唇抿著笑,想來是當日玉容夫人的事皇帝並沒有給她太大的懲罰,這幾日禁足解除了,便又變的紅光滿麵起來。


    “一入宮門深似海,嗬。”席上的於言已經醉的不成模樣,一手握著酒壺,隻一味的往嘴中灌著大口酒水。


    我皺了皺眉頭,卻聽影淵在我耳旁道:“這是天命,於言便是天命。”


    我轉瞬便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於言本就是八荒鏡的一片碎片,如今,化作凡人的他誓必要經過大苦大難才能迴歸九重天,這般模樣,也著實可憐了些。


    攏了攏衣衫往他身旁靠了靠,閉上眼睛,“影淵,你說天命是個什麽東西。”


    他溫和的揉著我發髻:“你竟然會問這個問題,我原本以為,你久居冥界,自然是比我還要清楚天命是個什麽東西。”


    是啊,我久居冥界,早就看慣了人間的浮華,多少鬼魂從奈何橋上過,留戀著心中人,卻還是不得已忘記。我恍然覺得,自己會不會太過無情了些。“人間都說,冥王是個沒心的人,因為她不曉得,多少人垂死掙紮的時候,心中還念著一個人,就這樣灌了孟婆湯。”


    他握住我的肩膀,小聲道:“冥王有沒有心,本王是最清楚的。”


    “你知道麽,我來人間後,突然便曉得為何凡人會這般說我。”我抬起頭,望著他的容顏,抬手摸上去:“假若,有人要我忘記你,我也是十分痛苦的。”


    他嘴角抿著笑,和煦溫柔:“你不會忘了我。”


    席上彩衣舞女樂姬們奏出一段祥和,絲綢漫天飛舞,觥籌交錯間唯有玉容夫人蒼白著一張臉,同於言一般,隻顧灌著酒。徐華夫人嘴角扯出諷刺的笑容,自飲一杯,玉指捏起一片案上花瓶中插著的菊花花瓣,“皇上。”起身端起酒杯,緩緩道:“臣妾,恭祝皇上龍體安康,多子多福。”


    貴妃猛的一驚,碰倒了桌上的酒杯,茶水沾濕了袖口。抬頭便狠狠的瞪了眼徐華夫人,徐華夫人意會到自己說錯了話,隻好僵著笑,低下頭。皇上卻道:“徐華夫人這句話,說的甚好。”轉眸望向玉容夫人“容兒,你爭氣些,朕的子嗣不多,你給朕添一個小皇子也好。”


    玉容夫人莞爾笑道:“是。”


    席間的小粉麵娃娃提起酒杯,端端正正:“孩兒恭祝父皇身體康健,歲歲如今朝。”


    皇帝子嗣共九個,然在皇宮中,卻是子嗣稀鬆,元尚含笑的抬起廣袖:“來,訣兒,讓父皇好好的看看你。”


    小粉麵娃娃歡喜的蹦了過去,撲進父親懷中。皇帝眉眼慈祥:“告訴父皇,最近可有聽子梨師父的話,好好的溫習功課。”


    小娃娃扯了笑臉殷勤道:“有,子梨師父教了訣兒何為仁政,訣兒學的甚好。”


    “哦?”元尚欣慰的點頭,笑道:“訣兒你年紀最小,自然要多學些,好比過你的那些哥哥。”


    我從影淵的懷中起身,小聲問道:“小訣兒,真的這般聽話麽。”自那次在抹梨院子中見到訣兒的時候,他倒是真正機靈的很。


    影淵扶著我的手腕。笑道:“有句話,叫做童言無忌。”


    果真是童言無忌,這般話恐怕又是哄他老爹開心的。轉眸瞧向那角落中的子梨,半張臉黑的不成模樣,嘴角搭著訕笑,不曉得是不是又被他這個徒兒給驚著了。


    殿上的皇帝眉目慈祥,小麵娃娃從懷中掏出一個錦盒:“這是訣兒和六姐姐準備了許久,這裏是一顆糖果,卻是訣兒和六姐姐耗了半個月的時光,才做出來的。是一條金龍,六姐姐說,父皇是真龍天子。”


    “你六姐姐,果真是用心。”元尚接過那錦盒,臉上卻淒涼了不少,淺淺道:“你母後,最喜歡吃糖果,訣兒,你和你六姐姐,都是個好孩子。”


    他如今,竟然還能心心念念著嵐葉,也是個癡情的男人。


    我低下頭抿了口茶,那小麵娃娃從元尚懷中退下來後卻徑直撲進了影淵了懷中,嬉皮笑臉道:“叔爺爺今日喝的是什麽酒,好香啊。”


    向來不染紅塵的影淵出奇的勾起唇角,攬著小娃娃道:“本王平日中不喜飲酒,這隻是宮中宮人端過來的酒水,你小小年紀,也不宜飲酒。”


    我靠了過去,挑了挑眉頭:“你竟然也喜歡小孩子,這般慈祥的模樣,的確是個叔爺爺的做派。”


    身旁人眸中春光蕩漾,抿唇笑道:“你怎知我不喜小孩子,阿綾,你也該給我生個孩子,我會對他更好。”


    聽聞這些後,我臉色驟然的紅了一大片,直起身子恍恍然,小聲道:“影淵,你個老不正經。”


    他嘴角噙著笑,懷中的小娃娃起身趴在他肩頭細語:“叔奶奶好漂亮,叔爺爺你果然是賺了。”


    聞聲我一口茶卡在嗓門,影淵掃了我一眼同小娃娃笑道:“哦?本王也是這般想的。”小娃娃坐下身,往他懷中蹭了蹭,他寵溺道:“你可知道,你如今是搶了你叔奶奶的位置,你叔奶奶若是瞧見,會吃醋的。”


    一口茶還未緩過來,他這話又讓我震驚的厲害,瞪大了眼睛瞧他,卻讓小娃娃沒出息的取笑道:“叔奶奶時常在叔爺爺的懷中,訣兒便隻占這一會兒,訣兒也隻有這幾日能見到叔爺爺,旁的時間,都是叔奶奶霸著。叔奶奶,你要學會知足常樂。”


    我嘴角抖的厲害,知足常樂,這般是在教訓我?果然是個厲害的孩子……


    小娃娃還窩在影淵的懷中有說有笑,時不時抬手拾著桌上的瓜果往嘴中塞。貴妃娘娘看著臉色不大好,玉容夫人依舊是灌著酒,一張本是沒有顏色的容顏浮上紅意,時而淺笑,卻不知道究竟在笑著什麽。


    我抓了一把花生遞給小娃娃:“你倒是會哄著你父皇開心,明明這幾日都在玩鬧,卻說子梨師父給你教習功課了。好在你父皇今日大壽,沒有人戳穿你。”


    粉麵娃娃抓過花生,驕傲道:“六姐姐說,今日是父皇的生辰,要說些好話讓父皇開心開心。訣兒不想讓父皇不開心。”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殊不知,你這撒謊,倒也是理所當然了。”


    “六姐姐說,訣兒要有小弟弟了,日後便不再是皇宮中最小的皇子了。”他昂著頭,一雙清澈的眸子直勾勾的瞧著我:“叔奶奶,你說,玉容夫人腹中的孩子,究竟會是弟弟還是妹妹,訣兒想要個小妹妹,這樣便能陪訣兒玩鬧了。”


    “這是,你可不能問我。”我笑道:“叔奶奶可不是注生娘娘,這件事,自然是要看上蒼了。”


    他咯咯的笑聲甚是好聽,影淵抹平袖上的皺褶,意味深長的點頭:“我倒是不在乎男孩女孩,隻要王妃你願意,咱們日後時光還長,這些事可以慢慢研究的。”


    我瞪了他一眼,俯身托腮:“你便是嘴皮子功夫厲害。”


    宮中的宴會已然過來不少時辰,眾臣也醉的迷迷糊糊,這席上我並未飲酒,我曉得自己的酒量不好,是顧得和影淵懷中的小訣兒說話,倒也折磨了不少時辰。


    席位上撂了不少瓜果皮,小訣兒捏著花生殼自己玩鬧。我方抬起頭,便見玉容夫人那張臉上蒼白的更厲害,眉頭緊皺,似乎極為痛苦。


    影淵握住我的肩膀,和煦道:“你再看兩盞茶的功夫,我帶你迴宮,陪你休息。”


    我點頭,繼續去看那對麵席位跪地而坐的玉容夫人,須臾,丫鬟給她拿了杯子,斟了兩杯酒。她體力不支的被丫頭扶起,握著兩杯酒,步伐踉蹌的朝著貴妃處去。


    “姐姐。”她壓著嗓門,嘶啞出聲。貴妃擰了擰眉頭,抬起煞白的臉,咬著唇角揚聲道:“你要做什麽?”


    玉容夫人莞爾一笑,鬢角落著的青絲平添一份嫵媚:“玉兒能有這樣的光景,自然是要感激娘娘。娘娘是玉兒的恩人,今日是個好日子,玉容自然要借著好日子,敬姐姐一杯。”


    元尚昂頭杯中酒水一飲而盡,歎息道:“既然玉兒有心,你便順了她的心願便好。”


    貴妃神色更是慌張,但皇帝下了旨,也不好違背,便接過她杯中的酒,眼神犀利:“你莫不是想耍什麽手段?”抬頭望著殿上喝的沉醉的人:“本宮勸你,人多眼雜,你若是耍什麽手段,別怪本宮對你不仁慈。”


    女子低頭笑的溫和:“姐姐,你的話,妹妹自然要謹記在心。”抬杯飲盡酒,借著酒勁向前傾了身子,細聲道:“我怎敢在這大殿上對姐姐下手,妹妹知曉,對姐姐下手的人,往往都沒有好下場。這不,你看皇後娘娘……”


    貴妃猛然瞪大了眼睛,壓沉聲道:“你胡說些什麽?”


    玉容夫人撂下杯子,一手捏在另一隻袖子的袖角:“姐姐,你以為,你做的這些事,都真正天衣無縫麽?皇後娘娘三年前滑胎,妹妹年少不知世事,當年正是去皇後宮中看望娘娘,無意間竟然撞見貴妃姐姐宮中的奴婢慌裏慌張拾著什麽東西。妹妹不才,想著姐姐的眼皮子中揉不下沙子,便為了保命,偷偷將那湯藥殘渣拾了一些,送去太醫院。”靠近貴妃肩頭,輕聲道:“姐姐,紅花的藥效,甚好。”


    “荒唐!”貴妃猛的站起身,揚手便是對著玉容夫人的側臉扇了一巴掌。


    正是這響亮的一巴掌,我心口驚了一大跳,影淵握了握我的手,護住懷中的訣兒。整個大殿中的將軍大官們與其家眷都震驚的厲害,元尚拋下手中杯子,琉離酒盞落地瞬間成了碎花:“放肆!”


    “皇上恕罪!”整個大殿中的人俯下身子,叩首跪拜,身影皆是顫顫抖抖。


    那玉容夫人卻是被這一巴掌裹的旋身轉了兩圈,最後撞在了席位的桌角上,跌倒在殿中,墜落的身姿恍若失去魂魄的死屍,嘴中驟然湧出一團血……


    “夫人。”大殿上的丫鬟們慌張跑了過去,扶起玉容夫人身軀時,卻是個個嚇得麵目蒼白,她那身黃色衣裙上染滿了血漬,方一站起身便暈了過去。


    “玉兒。”皇帝驚白了臉,匆忙下了台階,從丫鬟懷中抱過玉容夫人的身軀,神情猙獰:“玉兒,你醒醒,玉兒,來人,傳太醫,傳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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