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邁著穩重的步子朝著這邊走過來,嶄新的袍子上落了兩片秋海棠殷紅瓣兒,我看著他的身影,開口問道:“今日我怎麽覺得你不一樣了?”


    那人若畫中走出的仙人,挑了挑如墨眉頭,眸光灼灼:“阿綾,今日你說話,為何會有一股酸溜溜的感覺?”


    “有麽?”我一個恍惚,那人卻老不害羞的抿唇,一根手指彎起,抬起我的下巴,頗有一種調戲良家女子的感覺,“有。”


    “你味覺有問題。”我抬手便是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退兩步攏了攏衣衫言語支吾:“你、你是聽錯了罷,我同你本就沒有什麽關係。”


    他笑意盎然,“是沒有什麽關係,不過是睡過一張床,用過一個杯子,住過一個房間,看過一瓶花,摸過一本書,寫過一個字,外加我抱過你。”


    不緊不慢的一句話,迴味甚深,我抽了抽眼角,半晌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原來,他都是聽得見的。


    良久,他才淡淡道:“阿綾,你說的話,我都能聽見,且每一字都真正記在心上。”


    我微微昂頭,對上那束灼熱的光芒,秋海棠懨懨落下兩片從他肩上擦過,落在我腳下。他薄唇輕抿,淺笑依舊,眉眼清澈……


    黃昏將近,我站在那肅靜的兩排銀杏樹下,任由著落葉落在我衣衫上。


    水兒道:“侍奉在皇上身側的公公說了,玉容夫人跌了水,如今太醫們都在承乾殿守著,娘娘若是想借機去看一看皇後,今日倒是個好機會。”


    抬手拂掉女子肩上的落葉,我道:“這些年,你倒是受了不少苦。”


    女子拾落葉的動作頓了頓,抬頭睜著兩隻水靈靈的眼睛,緩緩啟唇:“你,是在同我說話麽?”


    我艱難的扯了一抹笑,牽著她的手,“我曾經救了一隻小狐狸,後來走丟了。我尋到她的時候,發現她過得並不好。隻是,我已經不能像之前一樣,將她抱迴去。之後的苦,便要她一個人受著。”


    她身上的輕紗被枝椏劃破了口,依舊樂得自在,拾了一片銀杏葉遞給我,癡癡笑著:“你看,漂亮嗎,我阿爹阿娘最喜歡銀杏了。”


    我從她手中接過落葉,亦是笑了:“嗯,我也喜歡。”


    女官息畫在一旁暗自抹眼淚,明明傷心的透徹,卻要裝出一副高興的模樣,上前去哄著女子道:“娘娘,天氣涼了,奴婢給娘娘添一件衣服。”


    女子抬起潰散的目光,天真爛漫:“我不冷,我的小兔子呢,好久沒有見到它了。是不是,也死了?”


    是不是,也死了?


    整個殿中的人都提了提心,息畫的眼淚流的更加歡暢了,背過身去不敢讓她看見。


    我沉下聲,同小玉道:“你去帶娘娘換一身衣服。”


    小玉同我一禮,帶著她進了大殿。


    息畫呈了一杯茶,落淚滴在衣襟:“娘娘這樣,已經好幾年了。隻有見到皇上的時候,才會清醒一些。”


    杯盞是熱的,手指,卻是涼的。“她腰上的傷……”


    “是陳貴妃,前些日子娘娘在院子中撿葉子,陳貴妃說要給娘娘一份禮物,娘娘神誌不清的便接了她送來的匕首,陳貴妃便趁機與娘娘爭吵,用匕首劃傷了娘娘的腰。”


    “這事,皇上知曉麽?”我抬頭看她,她咬唇落著淚:“這宮中到處都是李貴妃的眼線,皇上雖然日日都來瞧娘娘,可娘娘不敢讓皇上近身,即便是想讓皇上知道,也沒辦法。”


    “她,是怎麽變成這個模樣的?”


    息畫低下頭,淚珠子砸在衣裙上的百合花中,更咽道:“當年娘娘還是王妃,曾為皇上懷過一個孩子,陳貴妃便仗著皇上的寵愛,將皇子毒死在腹中。娘娘險些因為受不了重擊而隨了皇子而去。可時隔多年,娘娘終於熬到了頭,成為了皇後。可不出三月,皇上便下令殺了皇後全家,娘娘是眼見著自己全家被殺。隨後又被陳貴妃喂了兩碗毒藥,好不容易撿了一條命,卻成了傻子。”


    “別人都以為娘娘傻,可奴婢不曾以為,娘娘她這些年從未放棄過告皇上,可普天之下,誰敢定皇上的罪。皇上封了娘娘為皇後,卻奪了她全家人的命。陳貴妃家世顯赫,打掉娘娘腹中的孩子皇上都不曾真正怪罪。如今,還將娘娘關在這深宮之中,備受欺負。表麵光鮮亮麗,可這後宮中卻沒有一個人將她當作皇後,在她們的口中,永遠隻有瘋子,傻子,賤人……”


    話至末尾,她已泣不成聲,水兒也紅了眼眶,幾度欲言又止。我知道,她也同情了皇後。


    “這便是命。”我嗤笑一聲,捧茶抿了一口,“也許,她什麽都不知道,忘記了,就不這樣痛了。”


    息畫噗通一聲跪在我麵前,玉手搭在我的裙擺上,淚眼婆娑:“娘娘,我家小姐苦,從嫁給皇上的時候,便沒有想過迴頭了。小姐原以為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家人,至少還有皇上會愛著自己。可她奄奄一息時同我說過,她這一生,最後悔的事,便是愛上了皇上。因為他是皇上,命中注定,不該與一人一生一世。娘娘,救救我家小姐。小姐她想逃,逃離這個昏暗的宮闈,她沒有多少時日了……”


    救她,我何曾不想救她,隻是有些事,我真的心有餘而力不足……


    “息畫,我這幾日便會在皇宮中住著,若是有了事盡管來找我。你家娘娘,我也隻有盡力而為了……”我抿了抿唇,有些事,有希望總比絕望,要好受的多。


    息畫千恩萬謝的磕頭,淚珠子埋在了土中,我心疼的扶起她的身子,一抬頭便看見那張天真爛漫的容顏,神色悲涼。


    “息畫,你怎麽又哭了。”


    息畫像個被哄的孩子,抹了眼淚同她道:“娘娘,我們去找小兔子好不好。”


    “息畫。”她喚了一聲,言語冰涼:“它走了,也好。陪著我,終歸是活不下來的。”


    一句話引得一院子的奴婢都應聲落淚,我眯了眯眼睛,將潮濕壓下:“息畫,伺候你家娘娘休息吧,天色也不早了。”


    息畫哭著點頭,同她道:“娘娘,我扶你休息。”


    她點頭,卻是許久沒有挪移腳步,遲遲才道:“他,不來了麽。”


    亦或許,這滿宮的人,都不曉得皇後口中的他,究竟是誰。可唯獨息畫知曉,握了握她的手:“不來了,皇上今日不來了。”


    原來她,心中還是有皇上的。


    她臉上雖沒有太多的起伏,一雙水靈靈的眸子中,卻藏了太多。失望,悲傷,還有痛苦……


    我握著樹葉,企圖不去瞧她便能壓製住心口的悲傷,恍然間卻聽門外尖銳的嗓門唿道:“皇上駕到。”


    亦是在那一瞬,光著腳丫的女子腕上係著一枚銅色鈴鐺,蓄了滿眼眶的淚水,在君王款款歸來之時,放聲大哭。


    沒有人知曉她在哭什麽,便同個孩子受了天大委屈一般哭鬧。霜鬢君王亦是在那一瞬紅了眼眶,三步並兩步的上前擁住她瘦弱的身子,小聲哄道:“朕來了,不要怕,朕來了。”


    瘦弱的小人兒握住拳,砸在君上堅強的胸脯上:“憑什麽,我那樣愛你,憑什麽要殺了我全家。元尚,我恨你,我恨不得你立馬就下令殺了我,恨不得一生一世來生來世不再與你見麵,我的兒子,我的父母,我的親人,都是你親手殺的。”


    君王淚從眼角滑落,不敢大聲出氣,隻拍著她的背,任由她砸著自己:“嵐葉,朕後悔了,朕後悔愛上你愛得那樣遲,朕後悔醒悟的太晚。”


    這世上的種種,不過是種上一棵樹,等了千百年望著它開花,可後來,它開花的太遲,她已離開的太遠。


    宮前的秋海棠還在簌簌落著花瓣,我站在樹下望著燈影搖曳,裏麵女子的聲音傳的一清二楚:“自從長清大神羽化後五重天便出現了裂縫,影淵哥哥你雖用了術法將其加持,可指不定哪一日便踏了。八荒鏡的事自然有子梨牽掛著,還不至於影響到四海八荒的命脈。影淵哥哥,你遲遲留在人間不迴,究竟是為了什麽。”


    燭光下的影子身影修長,衣袖綽然:“朕自有朕的打算,丹青,你來尋朕,應該不是同朕說這些的吧?”


    良久,那女子的聲音才複然帶著哭嗆:“影淵哥哥,你是不是討厭丹青了,你留在人間,難道還是因為當年那個罪神麽,她已經魂飛魄散了,神仙不會有來世的,你尋不到她……”


    “夠了!”似有板凳挪移的響聲,我震了震,複而聽見那微怒的聲音莊嚴道:“丹青,朕允你留在人間,並非是讓你再朕的耳旁說三道四!”


    罪神……神仙不會有來世……


    周而複始的哭聲踉蹌倒地,隨後便聽見門被拉開,映出一個美人兒梨花帶雨的容顏,衣擺帶落杯盞聲,和那更咽啜泣聲。


    “乖乖。”我不禁出口感歎,向來隻以為影淵是個憐香惜玉的君王,卻未想到他辣手摧花的本領也是這樣嫻熟。


    彼時我瞧著窗上燭火勾勒出的影子,小心的邁著三寸金蓮步子朝那充斥怒火的地方走去。


    一進門便看見那被丹青衣裙帶落的杯盞,顫了顫心準備拾起來,頭頂上飄來一個涼涼的聲音道:“朕讓你走,你為何還迴來。”


    他的一轉身,我的一抬頭,兩束光便是直直碰撞在一起。他臉上神色詫異,我提著心咽了口口水,有些不能言語:“我、我、我看你屋中還有光,想來同你說說話……”


    本王行走天地三十萬年,卻被一個沒我大的腹黑神給唬住,真真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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