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州圭湳部的大帳內,一群人圍坐在燒著木炭的火爐旁。


    這個火爐不像普通牧民們用的以粗銅所鑄的方爐,而是一個通體鎏金的四足圓鼎,足有半人多高,裏麵隱隱燃著的,也是最上品的紅羅炭,燃出的些許青色的煙霧順著雕刻著蟠龍的煙道在氈頂緩緩飄出。


    這是齊州的巧匠以南陸富商們所用的熏籠為原型改製,和帳內的其他名貴陳設一樣,都彰顯出主人的富貴豪奢。


    而這個帳篷的主人,圭湳部的大汗圭湳東耳,此刻正和他的兩個兒子一言不發地坐在正北的主位上。


    剩下的人則分別是寧州壩北四部中河勒、十馬、闊闊台三部的大汗和他們的兒子。


    闊闊台部大汗努布哈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東耳,聽說了嘛,南陸的使臣已經在鐵勒的帳子裏呆了快一個月了。”


    圭湳東耳冷哼一聲,說道:


    “那是他們咎由自取,當年南陸還沒打過來的時候就跑去跟人家和談,原本是匹狼,卻硬是要做狗,現在狗的主人拿著棒子來了,我倒要看看,他們有沒有本事咬迴去。”


    河勒的大汗河勒鴣陰著臉說道:


    “這狗會不會咬主人我不知道,但這瘋狗已經到我的地盤上撒尿了!我的草場上已經有壩南的奴隸在套野馬了!”


    努布哈馬上接過話,說道:


    “就是,壩南的其他五個部落現在都以鐵勒馬首是瞻,仗著鐵勒的黑騎,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裏。”


    圭湳東耳的眼中閃過一絲寒意,冷冷說道:


    “黑騎……那是寧州老祖宗們留下來給十個部落共有的東西,後來鐵勒占了踏火原,無恥地把踏火野馬都當成自己的財產,不然他哪有本事訓練出黑騎!”


    “可不是!”眾人都齊聲附和。


    然而此後,帳內又恢複了長久的沉默,隻有爐內的炭火焚燒,發出清脆的“啪,啪”聲。


    圭湳東耳的小兒子良花還是個青頭小子,一會兒就坐不住了,小聲地問旁邊的哥哥良普:


    “哥哥,今天這是要幹嘛?難道真的要和壩南打起來啦?”


    良普瞪了他一眼,讓他不要多嘴,良花隻好無趣地縮了迴去,盤弄起他剛從南陸的商人那兒買來了的一串珠子。


    耳尖的河勒鴣卻聽見了圭湳兩個王子的竊竊私語,開口說道:


    “良花小王子,草原上哪天不在打仗,今天我搶你的馬,明天我宰你的羊,今天你搶我的草場,明天我就掀了你的寨子。但隻要在阿壩河的河穀外搭上彩帳,大家坐下來談,談好了,分公道了,再大醉一個晚上,早上醒過來大家就又都是兄弟,都是羅頌大神的兒子女兒。”


    圭湳東耳接過他的話,繼續說道:


    “可是,鐵勒看起來已經不打算再和我們談了,你看看河穀裏的芒草,已經長得快有馬駒那麽高了,彩帳之盟早就名存實亡!”


    一直沒有說話的十馬部大汗十馬不脫突然開口道:


    “上一次彩帳大會上,鐵勒震海說,額古娜的風沙已經開始侵蝕壩南的草場,有些部落的牛羊已經快沒有牧場了,還有……還有些部落已經開始餓死人了……”


    努布哈粗暴地打斷了十馬不脫,聲音也提高了八度:


    “那又怎麽樣?!鐵勒震海不是有本事嘛,他把那些餓鬼窮鬼都歸攏到他的寨子裏去,還把草場分給他們,他不是要做草原上的皇帝嘛!”


    眾人臉色都變了,“草原上的皇帝”,這可是從沒有人敢想過的事!


    圭湳東耳一直緊緊握著的馬刀當啷一聲砸在火爐上,爐中燒紅的熱炭被震出一團火苗,而圭湳東耳的眼裏也似乎在閃著火光。


    “草原上的皇帝……他有這命嗎?他還有幾年能活?倒是他那兩個兒子,都不是省油的燈,我們早做打算是對的。”


    河勒鴣似乎看準了時機,忙問道:“是,是,哥哥你說的對,那你說我們該怎麽準備呢。”


    圭湳東耳搖晃著身子站了起來,向身後走了兩步,撩起一個門簾,從門簾後的帳篷的隔間裏走出來一個人。


    隻見那人腦門寬大,麵似圓盤,一襲柳黃蠶絲長袍罩住肥碩的身子,一隻手還拄著支龍頭金拐,赫然是龍武天寶號的船主,龍嗣。


    “都見一見,我們來自遠方的客人。”


    龍嗣一瘸一拐地走到眾人麵前,朝著一眾大汗和王子們作了個團團揖,朗聲笑道:


    “諸位大汗王子,鄙人南陸人士,姓龍,單名一個嗣字,常年在南北跑海為生,此番得見諸位貴人,三生有幸。”


    大汗們卻似沒聽到龍嗣這番半文半白的自述,隻是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圭湳東耳。


    河勒鴣開口問道:“哥哥,這人什麽來頭?”


    圭湳東耳卻答非所問道:“河勒鴣,你部落的勇士們可是用的是南陸齊州的兵器?”


    河勒鴣聽後一怔,慌忙解釋道:


    “哥哥你說笑了,我……我哪用的起齊州的兵器。”


    圭湳東耳環視眾人,那對仿佛還在噴火的眸子看得另外三個大汗的額頭都開始沁出汗珠。


    “你們幾個,都喊我一聲哥哥,這就證明我們壩北四部還是一家,一家人不該有隱瞞。現在整個草原上,誰不在買南陸的兵器,寧州沒有好的工匠,鐵礦的產量也不高,如果真到了劍拔弩張的時候,誰也不願拿著鋸了口、生了鏽的馬刀上戰場。”


    大汗們被說得啞口無言,圭湳東耳卻繼續道:


    “前些日子,有人告訴我,鐵勒部已經發現壩北在大量購置南陸的兵器,這個月他們已經開始禁海了,你們部落的騎兵們都有趁手的刀刃了嗎?射手們,都不會還拿著打鳥的弓吧?”


    努布哈聽後大怒道:


    “鐵勒的野狼崽子占著寧州港!我們每年交給他幾十萬金銖做稅費!他憑什麽禁海!”


    圭湳東耳斜眼看著不停喘粗氣的努不哈,冷冷道:


    “憑什麽?你還看不出來嗎?南陸有句話不知道你們聽過沒有,叫做先下手為強。”


    一直話不多的十馬不脫也激動了起來,幾乎是扯著嗓子喊道:


    “什麽?先下手為強……這鐵勒……難道他們真的要先動手,這……這怎麽辦,哥哥,我……我可沒有多少南陸的兵器啊,你得救我們十馬啊。”


    圭湳東耳指著十馬不脫的鼻子罵道:


    “不脫!你要是有你父親一半的本事,也不會現在淪落到來求我!你的錢都用來做什麽了?!用來買奴隸,買萩箛,買那些花裏胡哨的東西哄你那十幾個老婆!現在,倒要我來救你!”


    十馬不脫被罵得一下子癱坐在地上,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圭湳東耳也不再管他,接著說道:


    “現在,是我們四部該合眾一心的時候,我也不再瞞你們,今年我在齊州洛家的龍吟坊定做了十萬套鐵線甲和鉤鐮槍,就是為了對付鐵勒的黑騎,本來已經足夠武裝我們四部的精銳,但最後一批貨,卻在海上被昊朝派往鐵勒的使臣發現了,送貨的洛高格也死在了海上。”


    “什麽?這……這可怎麽辦……”河勒鴣也坐不住了,站起來忙問道。


    一直看著帳內大汗們說話的龍嗣此刻開口:


    “大汗莫慌,那大昊的使臣景元確實扣下了洛老板的貨,不過……嘿嘿,他們扣下的不過幾十箱,還有數百箱在起航前一個月,洛老板已經運到龍某船上的暗艙裏,此時就停在寧州港”


    帳內瞬間變得鴉雀無聲,各部心中都有著各自的盤算,但最淺顯的道理卻又都明白,隻要這幾百箱鐵線甲和鉤鐮槍能運迴壩北,那壩北四部就有了和鐵勒一戰的資本,甚至可以……先發製人!


    圭湳東耳再一次用馬刀敲了敲銅爐,嗡嗡作響下努不哈、河勒鴣、十馬不脫都抬起頭望向他,等著這個壩北勢力最大的部落首領發話。


    “今天,在這個帳子裏我們每個人說的話,都要爛在肚子裏,連陪你們睡覺的女人也不要透露,天黑後,我會讓我的兒子良花帶上馬隊和龍老板一起去寧州港,等他們迴來的時候,我希望你們的勇士和戰馬,已經做好準備。”


    說完,圭湳東耳把自己那把厚重的馬刀,交到了一臉驚訝和激動的小兒子手上。


    ……


    入夜,圭湳良花騎著他那匹黑馬,奔跑在馬隊前後,興奮得像匹剛出欄的馬駒子。


    阿沁和紅袖剛剛迴來,看到了圭湳良花,阿沁上前問道:“二哥,你這是要去哪?”


    圭湳良花勒住韁繩停下來迴答道:“阿爸讓我去寧州港,嘿嘿,還把他的馬刀給了我。”


    阿沁看著良花揮舞著馬刀耀武揚威的樣子,心裏麵十分嫉妒,嘟著嘴說:“去寧州港幹嘛?我也要去。”


    良花把馬鞭一甩,丟下一句:“小孩子別多問,迴去放你的羊羔子吧,我走了!”


    阿沁看著良花飛馳而去的背影,氣得直跺腳,她轉身朝紅袖說:“紅袖,等他們走遠了,我們跟上去,我就是要看看我二哥這樣不靠譜的人,阿爸會讓他做什麽大事,還把馬刀給了他,你看他那得意的樣子。”


    紅袖摸著身旁將戈的鬃毛,有些為難地說:“這不好吧,被大汗知道了,要懲罰你的,而且這麽晚了,就我們倆怎麽跟得上啊。”


    “沒事,阿爸最疼我了。”阿沁說著又看了一眼紅袖的大猙,接著說道:“你這‘大貓’雖然跑得快,但是太紮眼了,騎我的那匹夜獅子,我再去告訴阿嬤,讓她給我們準備些幹糧,一會兒就能追上他們,我們在他們後麵悄悄跟著,等過了阿壩河,良花再想甩掉我,我就拿阿爸的馬鞭抽他,啊呀,我都好久沒出過遠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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