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山角一過,盡見千裏煙波,浩浩淼淼,此時的龍武天寶號已不是江河上的一艘巨船,在滄海橫流之上,不過隻是一葉扁舟,隨波逐流,而船上的人,更不過隻是螻蟻,是塵埃,是落於海麵上的一片樹葉上幾滴微不足道的晨露。


    山青一個人站在船頭,思緒萬千,他已經兩天沒有和楚迴說過話,那夜之後楚迴也從未向他解釋過什麽,他甚至都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古老胸口上是不是真的有引魂之術的術印,他不止一次的努力迴想,想在記憶中找到自己看錯的證據,但每想一次,那術印在腦中的印象就會愈發深刻。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他究竟為什麽要對一個與他無冤無仇的漓遠族壽尊下手?


    是古老發現了他是柳州人?不對,這個理由若是成立,他在荊齒城就應該殺了自己,更不會與自己定下誓約,兩個柳州人在一起更容易暴露身份。


    難道這船上除了自己和楚迴,真的還有第三個柳州人?不對,禦史李文博死後,船上眾人的底細都已經在明麵,除了死掉的洛高格,其餘人連那督政司的景元都沒問出什麽,怎麽可能還有第三個柳州術士。


    還是古老發現了他別的什麽秘密?上船那晚,古老和楚迴對飲至深夜,此後兩人卻再未長談,那晚他們聊了些什麽?


    ……


    山青想不出個頭緒,苦笑了一聲,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非要和楚迴去寧州,此行是福是禍,可真的說不準了,雖然有誓約所縛,楚迴不會對自己如何,而且自己若有所求,楚迴必然要出手相助,但這個柳州人與自己不同,有著自己所不能及的閱曆和城府,他浪跡於南北兩陸的真實目的難以探尋,與之同行,已經愈發讓山青感到不安。


    正在山青惆悵之際,一人從他身邊走過,走到船舷旁停下了腳步,憑眺遠望了一會兒,迴過身,作揖向山青打了聲招唿:“謝藥師,也來觀海景嗎?”


    此人正是東方長安,今日他身著了一件暗灰色長直裰衣,一條暗水綠紋帶隨意係在腰間,清新儒雅,不似前些日子的華服錦衫包裹著的貴富公子,離他不遠處還站著他帶上船的隨從,一個麵如刀削的黑麵漢子,提著一柄烏鞘的長刀不知道再戒備著什麽。


    山青看著他,感到有些奇怪,上船之後他並未對這個年紀輕輕的商人加以注意,此刻他卻主動來與自己攀談,不過想必也是隨意客氣罷了,於是便迴道:“原來是蘇公子,謝某沒有如此雅興,不過是船艙裏悶久了,上來吹吹海風,這海上除了水還是水,沒什麽好看的。”


    東方長安坦然笑道:“是吾等凡俗之人誤會了,素聞秦州千裏天府之境,想必風景定比這碧波莽莽,空無一物的涯海要多姿千倍。”


    山青自然是從未到過秦州,不知所謂天府之境的景色如何,隻得隨意說道:“蘇公子文采斐然,那日的悼文也是淒入肝脾,哀感頑豔。”


    “謝藥師謬讚了,蘇某一介末流商賈,不過多讀了些酸腐文章,比不得秦州藥師懸壺濟世,護佑蒼生。”


    山青有些汗顏,自己不過冒用了秦州藥師的身份,雖身懷柳州符氏寧言宗的清心之術,但也隻是前些日在荊齒城對身受驚張之蠱的秋老板用過一次,什麽“懸壺濟世,護佑蒼生”他更是想都沒想過,無奈道:“我沒有你說的那麽……偉大。”


    東方長安卻道:“謝藥師不必過謙,蘇某正有一事相詢,還望謝藥師不吝告知。”


    山青有些受不了這些過於咬文嚼字的謙詞,也不知道這商人能有什麽問自己的,於是便道:“我能有什麽告知你的?還有你能不能直說,我快有些聽不懂你這些文縐縐的話了。”


    東方長安一愣,旋即爽朗笑道:“見笑了,蘇某迂腐。”


    山青卻非真的聽不懂,他生於柳州無量城,又是柳州之主山氏的後人,那些隨他逃亡,育他成人的長輩,說起這些駢驪對仗的文言比起這蘇舜玉有過之而不及,山青自幼受祖母驕縱,最討厭這些死板工整的話,可如今,跟著他逃亡的人一個個死去,便很少再有人如此對他說話。


    山青淡淡道:“沒事,你繼續說好了,有什麽要問?”


    東方長安深施一禮,道:“也算不得問,要更為唐突一些,蘇某是有一事相求。”


    “什麽事?”


    東方長安繼續說道:“家父患頑疾多年,每每夜不能寐,食不能安,終日感覺有鬼魅相隨,藥師可否有良方醫治。”


    東方長安口中的“家父”自然不是長慶州的蘇大老爺,說的正是平寧王東方羽安,這羽安王爺自從被真武帝從額古娜沙漠撿迴一條命迴來後,就終日疑神疑鬼,總感覺有惡鬼就在他身邊,要加害於他。


    聖皇帝東方裘於陽闕宮封侯拜將之後,東方羽安遷居南宣,從此便托病不朝,十二年後的靖南王之亂,東方言邀他起兵,他更是避之不及。直到真武帝把他的最疼愛的兒子召至鄢都為質,他才每年進朝一次,每次都是哀求武帝,請他放了自己兒子。


    兩年前,真武帝廢藩置縣,削去了東方氏大小王公諸侯的兵權,終於將東方長安放出了庚年宮,而東方長安迴到南宣平寧王府後,卻見羽安王爺如枯木朽株,且疑心之症較之自己走之前更為頻繁地發作,甚至時而出現幻覺,對著鏡子大罵,罵的那個人的名字,昊朝已經無一人再敢提及,是武信常!


    山青搖了搖頭,說:“這是心病,唯心藥可醫。”


    “心藥……”東方長安搖了搖頭,又隨即點了點頭,沒想到這秦州藥師的答案竟然和甫正先生說的一樣,而甫正已經把藥方開了出來,此番北去也是為了尋一味藥引,隻是這心藥真的是開給已若風中殘燭的羽安王爺的嗎?倒更像是開給自己的一味能大夢一場的迴魂之藥吧……


    見東方長安不再言語,山青便準備告辭,卻又被其問道:“謝藥師,心藥可有方?”


    山青一臉地說:“心藥自然無方,必要找到惡之源,恨之根,解除心結才能根治心病。”


    東方長安似乎早料到答案,果然是要除掉陽闕宮裏的那個惡之源,恨之根,會心一笑,卻突然又說:“蘇某還想向藥師求一味藥?”


    “什麽藥?”


    “蒙汗藥。”東方長安的臉上多出一分戲謔。


    山青皺眉,問:“我怎麽會有那東西,你要它作甚?”


    東方長安指著不遠處的胡平,佯裝一臉嚴肅說道:“謝藥師可見那黑臉漢子,那便是我罹患心病的老父非要安排在我身邊的跟班,此人煩擾至極,每天都感覺全世界的人都想對我和他下黑手,從早到晚一刻不離地跟牢著我,連睡覺都在我門口打地鋪,藥師若是有那蒙汗藥,我一定要讓那黑臉漢子睡個三天三夜,也好讓我清靜上幾日。”


    山青一愣,又看向那黑臉的胡平,見他麵露兇色地緊盯著自己,一時茫然,不知所措,再看向東方長安,卻見他已開懷而笑,這才聽出這是與自己玩笑,便也尷尬地笑了起來。


    在這尷尬的笑聲之中,山青卻對這位滿口駢文的闊少公子少了些初見時的輕鄙,反而平添了一分莫名其妙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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