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陸渝開口。


    這是他從小到大,第一次打斷伍玲的話。


    “我不是不想做……是不做。”陸渝說。


    這一句話,並沒有得到任何的迴答。


    手機貼著耳朵,陸渝能聽見的隻有自己不太穩當的唿吸聲。


    雖然不是第一次說出這句話了,除夕夜那天,他也說了類似的語句。


    但那個時候,陸渝是頂著一口氣的。


    說完後,他是害怕的。


    不像現在。


    他好像真正想明白了很多東西。


    電話另一頭傳來一陣嘈雜聲,而後便是伍玲的阻攔。


    “老陸,你……”


    一個男人的聲音打斷了她,而後便是一陣模糊不清的電流聲。


    “……我和他說!”


    很快,男人的聲音清晰了起來。


    不同於伍玲尚還算帶著一點溫和與耐心的語氣,男人的聲音充滿嚴厲的斥責。


    “陸渝,你翅膀硬了是吧!”


    “你吃我們用我們的,現在學會不認父母了,若不是你哥當年……”


    伍玲刺耳的聲音打斷了男人因憤怒而失控的話語。


    “陸山平你閉嘴!”


    被妻子的話語刺激清醒,猛地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的陸父,話語戛然而止。


    “不。”陸渝眼神發直地盯著遠處的牆麵,唇瓣泛開一片幹燥的白。


    陸渝突然意識到,自己或許是流淚了,因為臉頰有些濕。


    但他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冷靜。


    “不是的。”


    他不是翅膀硬了。


    他隻是……終於長出了自己的翅膀。


    自哥哥去世之後,陸渝生活裏的一切都進入了程序化的安排模式。


    去哪所學校,哪個班,坐哪個位置,當什麽班委……一切都在伍玲兩夫婦的掌控之下。


    他像是一隻出生就被父母安上了豐厚羽翼的小鳥,因此能在比別人更短的時間裏,飛得更高,飛得更遠。


    陸渝很感激他們。


    但那雙翅膀上帶著意願,帶著控製,讓他隻能遵循賜予者的命令,飛向指定的方向。


    當翎羽成為枷鎖,束縛的不僅是羽翼,還有咽喉。


    因為那雙外來的翅膀,從來不屬於他自己。


    而今日的陸渝,不再想要小心翼翼地護著年幼時父母安加在身上的羽翎,生怕其折損一絲一毫。


    因為他想:人這一生,總得自己去做一些選擇。


    他也總得用自己的翅膀去飛一下吧。


    電話的另一端,在聽完陸渝音調顫抖的自白後,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陸渝揉了揉鼻子,“媽媽……還有爸爸,謝謝你們這些年的照顧。”


    “播音主持這行,我很喜歡,也會繼續走下去,謝謝你們的領路。”


    “不管你們認不認我,你們都是我的爸爸媽媽。”


    視線變得模糊,手指將大腿上蓋著的暖被抓出一團皺褶,陸渝垂下眼睛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幾顆水珠,落在了被麵上。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道:“我的獎學金都存了起來,雖然不一定能還得上……”


    “不,小渝,不要說了!”


    伍玲搶過了電話。


    “我們都先冷靜一下吧,冷靜一下,好嗎。”


    陸渝抿了抿唇。


    “……嗯。”


    在掛電話的那一刻,他的手背上落下了好多溫熱的水珠。


    也聽到了伍玲的聲音,在電話另一頭的失聲痛哭。


    手機落在一旁,身體像失去了力氣,陸渝整個人陷進了被子裏。


    你應該高興啊……


    陸渝在心裏和自己說。


    明明都想得很明白了,再這樣拖延下去,隻會越來越痛苦。


    但為什麽,心裏還是那麽難受呢……


    門口不止站了多久的一個高大身影,悄無聲息地轉身,步伐沉重地下了樓。


    夜幕逐漸降臨,臥室裏,陸渝的情緒漸漸冷靜下來,也許是哭累了,他不知不覺之間便睡著了。


    而在這段時間,客廳茶幾上的煙灰缸裏,慢慢堆滿了燃盡的煙頭。


    陸渝再醒來的時候,他翻了個身。


    屋裏很黑,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天花板。


    腦海裏像是過膠片一般,反複閃迴睡前所發生的事情。


    陸渝突然想起來了什麽,他摸索過枕邊的手機,點開了瀏覽器的搜索引擎。


    剛輸入了一行字,頁麵還在加載時,門縫間傳進來一陣腳步聲。


    下半張臉被被子蓋著,陸渝露出來的一雙眼睛,和門口的人對上了視線。


    “醒了?”


    陸渝從床上坐了起來,拉亮床頭燈。


    嗓子裏有些幹,他伸手摸過床頭的水杯,可咬上杯沿後發現裏麵的水已經空了。


    “我來。”


    盛曜接過杯子,隨即轉手,遞給了陸渝一隻玻璃碗。


    碗裏著水果,有切好的橙子、玫瓏瓜和表麵沾著清水的車厘子。


    “飯快好了。”盛曜說,“先補充點維生素和水分。”


    陸渝甚至不知道已經是晚上了,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原來屋子裏那麽黑,不是因為拉了窗簾的緣故。


    雙手捧過滿滿當當的玻璃碗,玫瓏瓜上還貼心地插著不鏽鋼的小叉。


    看著那分量,陸渝覺得自己甚至能吃飽。


    鼻尖翕動了兩下。


    “你抽煙了?”陸渝捏起叉子的動作頓了頓。


    昨天他來的時候,盛曜身上帶著點酒味,隱約有點煙草氣息。


    但沒有今天這麽濃。


    “很重嗎?”盛曜猶記得病人對氣味會很敏感,陸渝雖然退了燒,但並未完全好。


    他下意識蹙了蹙眉,捏起自己的領口輕輕嗅了一下。


    本能地退開半步想要拉遠距離,可腳步卻在一半停住了。


    長袖睡衣的袖口被纖細白皙的手指攥著,牽扯出數道皺褶,最終收束在那粉白的指尖之上。


    陸渝很快就收迴了手。


    在一道灼熱的視線追隨下。


    他往床裏稍微挪了一些。


    然後,抬起因病氣尚未全褪而稍顯蒼白的小臉。


    盛曜在床邊坐下了。


    “還難受嗎?”他問陸渝道。


    陸渝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不燒了。”


    盛曜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別光顧著說話。


    陸渝叉了一塊橙子,塞進嘴裏。


    橙汁在口中蔓延開,酸甜的味道恰好能打開病人的味蕾。


    “你也吃。”陸渝捧著碗伸到盛曜麵前。


    後者並未有什麽動作,而是依舊坐在床邊,一隻手按在床墊上。


    被那雙在臥室床頭燈偏暗的暖黃色燈光映襯得更加深邃的黑瞳注視了一番,陸渝聽見盛曜說:


    “你哭了?”


    陸渝手臂微微一僵。


    他張著嘴,想否認,但又想不到該如何去否認。


    “眼睛有些紅。”盛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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