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芹愣住了,不知是已經燈盡油枯,腦子轉不快了,還是真有所悟,竟然沒有反駁蕭風。


    許久之後,才看了看自己身上,苦笑道:“張無心殺神附體,最後還能屍解飛升。


    我如今這副樣子,和張無心當初也沒什麽區別,莫非我也要屍解飛升了?”


    蕭風微微搖頭:“張無心天資過人,癡迷武道,也算是過度的欲望。所以在生死之際被殺神選中。


    但他的心中從未有過妄殺之念。殺神需要不斷殺人才能最終修成,他卻從不妄開殺戒。


    哪怕是最後和你的生死之戰,也隻是為了救妻子和徒弟,希望能以殺止殺,以武入道。


    身有殺氣,心無殺意。殺神選他,其實是選錯了。神選人,本就像賭場下注一樣,百無一中。


    就算選對了,也還要天時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才能現世,這都是百年不遇之事。


    若非如此,神仙要像青樓紅牌一樣,隔三岔五的就出來幾個掛燈籠,人間豈不成了神鬥之地,人們還怎麽活?”


    蕭芹歎了口氣:“人間不許有神仙,那你呢?你現在又與神仙何異?


    我們的神現世百年不遇,你一張嘴就能請下神仙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你比神仙還厲害。


    這不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天道就是這樣不公的嗎?”


    蕭風搖搖頭,陽光照在他的臉上,蕭芹這才發現,蕭風的頭發,不知何時,也和自己一樣,變得蒼白如雪了。


    隻是他的臉和身體並沒有變化,依舊是年輕的樣子,看著反而顯得格外俊美而滄桑。


    “哪有那麽好的事兒啊。天地之間,本應陰陽相生,雌雄相伴,善惡相隨,日月相輝。


    我能做到那些事兒,也是因為陰陽失衡,雌雄不平,善弱惡強,日月無光,被迫而為之。


    當這天地間不平之氣減少,男女和諧平等,善可製惡,日月同輝了,我的力量自然也就消退了。


    我重生在這大明,就像天道為暗夜點燃的一支蠟燭,等到天亮了,人們自然也就不需要蠟燭了。”


    蕭芹想了想,已明其理,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直吐血,咳嗽不止。


    “風弟啊,既然如此,你就不該盼著天下太平才是。天下越亂,你就越強大。


    若是你留些惡人在世,再養幾個蠱神、武神什麽神的候選肉身,你還不得強過所有神仙?


    到時候管他什麽天道,你自己就是天道了。不比你現在這般受人擺布好嗎?”


    蕭風笑了笑:“這又不是什麽高招秘技,養寇自重,曆來有之,從未斷絕。


    在所有的陰謀陽謀之中,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種做法,你知道為什麽嗎?”


    蕭芹搖頭表示不知,蕭風淡然道:“芹哥,你知道為何之前,大明的女子,地位那麽低嗎?”


    蕭芹一愣,心說養寇自重和女子地位壓根就八竿子打不著,你這是打算水多少字啊?


    平時你水一下我也就原諒你了,現在我他媽的都快死了,你還在這兒不緊不慢的水,你還是人嗎?


    “這有什麽難解的,大明女子被禮法所限,大多沒有學識,無藝傍身,離開男人就很難活了。


    所以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總之得一直靠著一個男人才能活下去就是了。”


    蕭風點點頭:“當一個朝代想要讓女人依賴男人時,就會把女人變得很弱,離了男人就不能活。


    當一個皇帝想要讓群臣百姓依賴自己時,他就會把群臣百姓變得很弱,離了皇帝就不能活。


    即使在後世,也是如此。在一個家裏,越是無能的男人,越會不自覺地打壓妻子孩子,讓她們變弱。


    因為他想要保住家裏的地位,家裏也是他唯一能當強者的地方,他最希望老婆孩子能依賴於他,離不開他。


    這樣他就可以在家裏肆無忌憚地發瘋,而不用擔心自己妻離子散,孑然一身。”


    蕭芹咳嗽兩聲,吐了更多的血,用來提醒蕭風長話短說,否則自己可能聽不到結論了。


    “女子本弱,依賴男人有什麽不對的嗎?你這話,看似為女子張目,可女子們未必領情啊。”


    蕭風苦笑道:“依靠和依賴,是不同的。前者是幸福,後者是無奈。依靠是托舉,依賴是打壓。”


    蕭芹吐著血道:“所以,打壓妻子孩子的男人,和養寇自重,到底有什麽關係?”


    蕭風淡然道:“都一樣,無非都是讓人認為,你們離不開我,離開了我的保護,你們活不下去。”


    蕭芹愣住了,這個角度實在是太清奇了,他從未想到過,但仔細想想,居然真的沒什麽區別。


    蕭風接著說道:“養寇自重,隻是惡行的開端。既然要自重,那養的寇就不能太弱。


    若是寇弱了,朝廷會覺得隨便換個人也能滅,也就無法自重了。所以養寇的養字,本就是通敵。”


    蕭芹點點頭,表示認可。蕭風看了看北方,眼神中帶著一絲欣慰,就像想到了什麽一樣。


    “而且光把寇養強還不行,朝中還不能有比自己更強的人存在,否則朝廷隨時可以替換,依舊無法自重。”


    蕭芹表示認可,這是當然之事。曆來養寇自重的人,都會鏟除異己,讓自己變成朝中最強之人。


    “而且光打擊朝堂中人還不行,還必須讓百姓中也不能有比自己強的能人存在。


    否則百姓人人如龍,朝廷隨時可以選拔將領,組織新軍,滅了他養的寇,自然也就無法自重了。”


    蕭芹忽然咳嗽著插嘴:“一個養寇自重,就讓你想到這麽多。這就是你慫恿嘉靖,解放女子,解放百姓的目的?”


    蕭風淡然道:“自古帝王,善用愚民之術,讓百姓以為是靠皇帝才能活的,其本質與養寇自重並無區別。


    甚至為了讓百姓無暇思考,還會用疲民之術,讓百姓為了生存,永遠精疲力盡,卻僅能勉強糊口。


    如此一來,帝位雖然穩固了,朝堂雖然平靜了,整個國家卻漸漸變得羸弱不堪。


    他們似乎忘了,天下不是隻有這一個國家,還有外敵窺伺;天下也不是隻有這一個天下,還有惡神窺伺!”


    所以,養寇自重,愚民疲民,和打壓妻子兒女的男人一樣,都是無能之輩為了穩固自己地位而作的孽。”


    蕭芹默然無語,看著蕭風的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真心實意的欽佩,似乎他終於發現,蕭風並不像自己想的那麽淺薄。


    他看的每一寸光陰,走的每一步路,下的每一步棋,看似隨心所欲,看似優柔寡斷,看似婦人之仁,其中卻都飽含深意。


    他走的路,似乎一直都是迎著光的方向。雖然很多人覺得那條路坎坷難行,雖然很多人覺得那條路天真可笑。


    但他卻始終一步一步,慢慢的在往前走,哪怕孤身一人,哪怕風狂雨驟,也從未停下腳步。


    這不僅僅是宿命吧,被神仙選中的人也很多啊,比如自己。可他做的事兒,應該不全是神仙的想法吧……


    蕭芹忽然抬起頭,看著蕭風,目光中帶著一絲震驚,一絲欽佩,一絲不甘。


    “神仙在利用你,你也在利用神仙,對不對?百姓人人如龍,千百年後,還有人信奉神仙嗎?


    這對神仙有什麽好處?他們才不會指使你這麽做呢。風弟,風弟啊,你可真行啊……”


    蕭風淡然一笑,不置可否,隻是淡然說了一句:“養寇自重也好,愚民疲民也罷,終究難以長久。


    因為文字無處不在,永不消逝。文字就像一個個平平無奇的百姓,單獨存在時並無意義。


    可當他們組合起來,就會變成一篇篇正氣浩然的文章,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因為文字,男人擋不住妻子兒女的成長,帝王攔不住思想的流傳,神仙也控製不了人族的崇拜。


    最終,人們信不信皇帝,在於皇帝愛不愛民;信不信神仙,在於神仙愛不愛人。


    就像家裏的男人,妻子子女對他應該是因敬而愛,而不是因弱而懼。可依靠而不可依賴。


    也許神仙確實不想如此,可並非所有的神仙都這樣。任何時候,既得利益者中都會有聖人出現。


    你想想,我這樣的性格,倉頡仙師為何非要追著收我為徒呢?為何會一次又一次地幫我呢?”


    蕭芹咳嗽著哈哈大笑,似乎看到了一場精彩絕倫的大戲正在拉開序幕,而自己的失敗,在這場大戲中最多算是個序章罷了。


    “好,好,好,風弟,若我死後還能有一靈不昧,我要看著你和倉頡怎麽演這場遮天大戲!


    等你遮不住天時,我這麽高的天分,沒準哪天還會被神仙看上,派下來對付你呢。


    你可別輸在被人手裏!你記住,你隻能輸給我!你隻能輸給我!”


    蕭風點點頭:“好,我等著你,咱們再戰一次。你就是拉著嚴世藩一起來,我也不怕。”


    蕭芹的笑聲漸漸低沉,他靠在廢墟上的身體也越發顯得幹枯瘦小,眼神中的怨恨漸漸消散。


    溫潤如玉的眼神,看著蕭風,從那眼中流出了兩滴淚水,那是那個內心深處,很小很小的蕭芹的一縷殘念。


    蕭芹的嘴唇動了動,聲音卻已經低不可聞。蕭風走到他麵前,聽到他最後念叨著的幾個字。


    “古月兒……替我……說……我……對不起她……很想她……”


    蕭風蹲下身子,猶豫片刻,輕聲說道:“古月兒的孩子,是你的,是個兒子。”


    蕭芹已經寂靜無聲,溫潤如玉的眼睛看著蕭風,又像是看向遠方,誰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這句話。


    萬惡為極樂,邪道作神功。一朝大夢醒,妄念總成空。


    「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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