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的是非功過一直是眾說紛紜,尤其是萬曆駕崩之後,要求對其恢複名譽的輿論已經慢慢擺到了台麵上來。


    其中楚黨領袖太常寺少卿官應震更是積極奔走唿號,盤算著能夠借著給這個老鄉翻案的機會,提高一下楚黨在朝野的影響力。


    當然,政治人物,尤其是張居正這等權傾一時的,評價自然也會走向兩個極端,有說他是大明第一能相,治世之賢臣的,也有說他借變法結黨營私,甚至欺淩幼主的。


    各位朝臣因為人生閱曆、個人境遇,乃至家族利益,私下裏對張居正改革及其個人做怎樣的評價本都無可厚非,方從哲以前也不加幹預。


    但此時此刻,在齊、楚、浙三黨正需要團結協作,共抗東林的時候,由資深浙黨身份的姚宗文以奏疏的形勢堂而皇之、大張旗鼓地批判楚黨新包裝的精神領袖,這件事卻是讓方從哲覺得分外紮眼。


    浸侵官場數十年的老狐狸,敏銳地發現了此事背後的玄機。


    方世卿終於也想透了這一點,他忍不住急道:“熊廷弼是楚人,因這姚宗文下野,現在他又將矛頭對準了張江陵,官應震他們不反擊才怪!屆時東林的那幫人再於一旁煽風點火,我們這兩邊人恐怕就鬥起來了!”


    萬曆中期之後, 大明朝堂上逐漸產生所謂的黨派其實與後世完全不同, 與其說是政黨,不如說是朋黨。他們並沒有一個嚴密的組織機構, 更沒有相應的政綱章程,隻是因親誼、地緣關係或共同的利益、政見等結成的政見派別和鬆散的利益聯盟。


    成員的身份也沒有固定的標準,任何知名人物僅僅由於他們政治上的同感及他的社會聯係,就能取得成員資格。


    雖說他們大多數人, 都會在政治鬥爭中自覺的相互支持, 但彼此之間並不在黨派中存在領導和被領導的關係。


    就好比是浙黨現如今的領袖是方從哲,他也無法單以黨魁的身份命令同為浙黨成員的姚宗文。


    三黨情形大體相同,所以說一旦姚宗文的這把火燒起來,引起浙、楚兩黨的內鬥, 那便會完全脫離方從哲和官應震的掌控!


    屆時, 三黨本就鬆散的聯盟便會崩塌,沒有一方能夠再有單獨對抗東林黨的實力,他這個首輔位置恐怕也就坐到頭了。


    相比較而言, 東林黨則是成立在學術上相互切磋的基礎上,並自詡以反對權奸、實現道德政治為目標,前期以書院為組織形式,後期又綁定上了東南士紳利益,相比較三黨而言,反而具備了近代政黨的雛形,形成了一個組織度相對緊密的利益集團。


    這也是後來東林黨能夠輕易將三黨按在地上摩擦的一大原因,人家那是降維打擊。


    再後來, 喪家之犬般抱頭鼠竄的三黨被魏公公收留。


    魏公公隨即一手高舉狼牙棒, 一手攤開胡蘿卜,用領袖的絕對權威實現了組織的嚴密化, 用高官厚祿實現了利益的共同化, 組織效率反而比起東林黨更為高效,自然又換成東林黨被按在地上無情摩擦了。


    方從哲心知浪潮將起, 自己也不能坐以待斃, 緊鎖著眉頭苦苦思索著對策。


    方世卿現在也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 趕忙獻策道:“我們不如先壓下這本奏疏, 再從長計議。”


    方從哲還是搖著頭,歎息道:“恐怕已經晚了, 劉一璟他們想必已經看過了。”


    方世卿又道:“那為今之計,隻能先和官應震他們陳述利害, 希望他們能夠保持克製,我這邊也去通知我們的人,讓他們不要跟著湊熱鬧。”


    方從哲想了一會兒終於還是點點頭道:“也隻能先這樣了。”


    說完,文淵閣裏便陷入長久的沉默,東林這一手其實是陽謀,即使被他們提前看破,恐怕也是無能為力。


    好一會兒,方從哲忽然歎息一聲道:“汪文言,區區一個皂隸, 一介白身,卻是智巧機警、饒具謀略, 真是人才啊。東林中能和他媲美的,恐怕也就隻有李三才了!”


    方世卿沒有接話,李三才很早就被罷免了, 他並未有過接觸,但他自顯皇帝在時便是輔佐叔父同那些東林份子明爭暗鬥,總體來說, 那些東林大佬大多都是道德君子,清高而又迂腐,實際上並不太難對付。


    可自從兩年前有了這個汪文言,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是完全落在下風了。


    而姚宗文的這封奏疏,想必也是出自他的謀劃。


    方從哲抬眼看了看文淵閣的裝飾布置,這個樸實無華的簡陋小屋事實上還比不上自家的書房舒適,但他卻在這裏熬過了八個春秋,享受過位極人臣的無上榮耀,也感受過內外交困的心力交瘁。


    這八年時間裏,他幾次請辭未獲批準,這一迴雖然不甘, 卻恐怕是真得走了。


    “非我貪權戀棧,實乃遼事在我任上而起,也希望能在任上平定,再榮歸故裏罷了!”


    “元輔的苦心, 百官們都會懂的。”方世卿趕忙恭維一聲。


    其實他心裏麵是有些責怪這個叔父的, 當了八年的首輔, 其中多數時間還是獨相,竟臨走了才想起來該大力提攜後進,中樞要害現在都已被東林占據,此時再想去爭,又哪裏是那麽容易的?


    萬一叔父就這樣匆匆忙忙地退了,方家在朝廷裏可就沒有根基了。


    方家的各項產業將來還能否吃得開,名下兼並的良田沃土是否還能保得住,也成了未知數。


    “時間不多了,希望袁應泰這幾日能給我遞個好消息吧,隻要遼東能夠大勝一場,我便還能再為朝廷效力兩年。”


    方世卿提醒道:“可袁應泰是東林的人。”


    方從哲不語,無論袁應泰是不是自己的人,隻要在自己任內解決了遼事,那他作為首輔就少不了一份籌劃之功。


    可萬一遼事更加敗壞,有袁應泰在前麵頂著,那幫東林黨應該也不會死咬著自己不放,他方從哲起碼也能得個體麵的退場。


    所以說當袁應泰不久前上奏說要大舉恢複撫順、開原的時候,他絲毫沒有掣肘,甚至親自督促戶部補齊糧餉,著實讓準備好據理力爭的東林黨人大吃一驚。


    方從哲正想著,忽然聽到一個尖細的聲音在門外告了一聲罪,然後一個小宦官掀開厚厚的門簾將腦袋伸了進來。


    他身子停在外麵,探著腦袋往裏張望一會兒,看到坐在炕上的方從哲後,連忙恭聲道:“元輔,萬歲爺請您過去一趟。”


    方世卿心中對這小宦官有些不悅,這些閹人身份低微,按照不成文的規矩,他們是不可以到大學士的辦公房裏來的,即使是過來傳旨,一般也隻是站在院裏。


    即使是司禮監目前實際上的掌舵人王安,也不敢破壞這個規矩,不過他也不會過來自降身份,倘若有要事需同閣老們商議,便會在司禮監和文淵閣之間再選其他一處地方,進行友好磋商。


    “知道了。”方世卿替著冷冷答應一聲。


    小宦官點著頭“哎”了一聲,就要把腦袋縮迴去。


    “這位小公公看著麵生,敢問叫什麽名字?”


    小宦官臉上依舊掛著討好的笑容,笑嘻嘻道:“迴大人,奴婢名叫李朝欽,現在專幹些給萬歲爺跑腿兒的差事,內閣這裏以後想必不少來,還請大人以後多多關照。”


    方世卿道:“是跟著王老公嗎?”


    李朝欽搖搖頭:“奴婢是跟著魏老公的。”


    方世卿點點頭,然後對李朝欽道:“有勞小公公在外麵等一會兒,元輔收拾一下這便過去。”


    李朝欽答應一聲,退到院子裏侯著去了。


    自始至終,方從哲都沒有說一句話,像他這等國之重器,同一個小宦官說話,是很丟身份的事情。


    方世卿將方從哲扶下炕,一邊給他細心地整理著衣服,一邊輕聲抱怨道:“這司禮監新任秉筆太監魏忠賢,聽說是個目不識丁的粗陋之人,果然帶出來的下麵人也不曉事。”


    方從哲自己正了正頭頂的梁冠道:“何必與此等人物一般見識。”


    ……


    方從哲跟著裏朝欽慢騰騰地來到乾清宮的時候,孫承宗已經侯在那裏了。


    這個東林黨的幹將憑借帝師的身份,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已經升到了正四品的少詹事。


    東林那幫人都在鼓吹孫承宗通曉邊事,正在為了進一步升任兵部侍郎造勢。


    現如今,東林一脈上有劉一璟、周嘉饃、韓爌、鄒元標、孫如遊占據閣老和六部天官的位置,中間有楊漣、左光鬥、孫承宗正在強勢崛起,已然成為一股可以左右朝綱的強大力量。


    孫承宗恭敬地著朝方從哲施了一禮,方從哲也客氣地迴禮,二人再次整了整身上的衣冠,待值守的宦官通報後,依次走了進去。


    已經等的有些漫不經心的朱由校立馬又打起精神,讓魏忠賢給兩人搬來了凳子坐下,亟不可待地開口問道:“元輔,遼事現在怎麽樣了?袁應泰最近有奏疏過來嗎?我記得他說過打算搗巢。”


    方從哲恭聲答道:“迴稟陛下,袁經略之前上奏說要恢複撫順、開原兩個重鎮,朝廷廷議後覺得可行,臣便督促戶部補齊了糧餉,算算日子這兩天便該能先恢複撫順了。”


    朱由校皺著眉頭道:“撫順、開原不過都是一座空城,百姓也都讓老奴擄走了,有什麽好恢複的?他大張旗鼓的,不是為了搗巢嗎?”


    方從哲尷尬道:“陛下,即使是空城,那也是祖宗之地,袁經略著手恢複,內能安置百姓,外能震懾宵小,也是大功一件!至於搗巢之事,尚需徐徐圖之。”


    朱由校糊塗了,他記得自己分明是看過袁應泰打算搗巢的報告的,難不成是自己將朝臣的奏疏和錦衣衛的密報搞混了?


    “那元輔的意思,袁應泰這次是不打算搗巢了?可我聽說他將遼沈大軍盡數派到邊牆去了。”


    方從哲對薩爾滸之戰的慘敗記憶猶新,那一戰朝廷精銳傾覆,遼事自此趨於崩壞。為此,他這個力薦楊鎬經略遼東的內閣首輔可是吃了不少苦頭。


    雖說遼東邊軍近兩年經過熊廷弼的大力整頓已經恢複不少戰力,朝廷各地援軍重又匯聚遼沈,單單河東就有朝廷精銳兵馬十二三萬,邊軍實力差不多已經恢複。


    尤其是不久前的白塔鋪一戰,賀世賢獨領一萬人馬,便是生生抗住了老奴四五萬大軍的圍攻,要不是袁應泰實在反應太慢,援軍遲遲不到,恐怕老奴也絕難全身而退,必得元氣大傷。


    所以即使袁應泰此次打算發大軍搗巢,隻要不再犯楊鎬四路分兵被各個擊破的錯誤,勝負還真不好說。


    並且,他也收到了一些袁應泰打算和老奴在撫順附近大戰一場的消息。


    因此,方從哲並不反對袁應泰搗巢,可為了避免萬一失敗朝廷再將罪責歸到自己身上,他隻能佯裝不知。


    沉吟片刻,方從哲便張口道:“搗巢是關乎遼沈安危的大事,如果袁經略有這個心思,想必一定會奏請朝廷的。臣以為,袁經略盡起大軍,不過是為了防止建奴阻撓朝廷恢複撫順、開原,並不是為了搗巢。”


    朱由校點了點頭,又轉向孫承宗恭敬道:“孫師傅以為呢?”


    孫承宗早先就想過這個問題,見朱由校詢問便開口道:“陛下,這遼事到底該行何方略,乃是個兩難境地。”


    朱由校聞言疑惑道:“孫師傅為什麽這樣說?”


    孫承宗道:“遼沈一年耗費國朝餉銀三百萬兩,長此以往,朝廷定然會不堪重負,倘若袁經略能夠一舉平定,自然是極好的。”


    朱由校點點頭,心道自然是極好的,那就這麽幹唄?


    “但現在遼東兵馬錢糧尚有很多缺口,將士們雖然用命,可貿然搗巢還是難以勝券在握,萬一大軍再次失利,那遼事便陷入極其崩壞的境地,以後再想平定,也要耗費更多的力氣了。”


    “穩妥之計,還是應該先慢慢恢複失陷的軍鎮,先守再攻。建奴不過是窮山惡水出來的一幫強盜,隻要讓他們無處劫掠,待其自弱,時機成熟再聯絡西虜和朝鮮,殺其軍,分其地,遼事可定。但如此一來,朝廷便得源源不斷地向遼東投入餉銀,然而戶部卻早已是入不敷出,隻能將這部分缺額再向百姓攤派,時日一久,便會因一遼而累天下。”


    “由此,臣才說遼事已陷兩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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