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雙眼的瞬間,他注意到依舊站在角落裏的兒子。


    陸元晟側身麵對著窗外站立,脊背挺得筆直,視線停留在窗外的遠方出神。


    “想了一夜,想清楚了麽?”年邁的董事長嗓音沙啞。


    護工適時的遞上杯插著吸管的溫水過去。


    陸元晟身體微僵,慢慢轉身過來,麵對著病床上的父親。


    “想好了,就去和姣姣還有你袁叔叔認個錯,解除婚約的事情,以後不要再提。”陸致遠看著站在一旁的兒子說道。


    陸元晟抿了抿唇,聲音低啞,卻異常堅定:“想好了。對不起,爸,我還是會和袁姣姣解除婚約。”


    陸致遠皺緊眉頭,閉了閉眼睛。


    半晌,他再次出聲。


    “如果你執意如此就不要再待在路耀集團了。”


    “路耀集團不需要沒有了袁氏集團作為後盾的你,我也不需要你這樣一個兒女情長、不為集團考慮的接班人。”


    陸致遠語調決絕,下了最後通牒。


    是從此將陸元晟在路耀集團除名,也是從此不再把陸元晟當作陸家的一份子。


    退到一旁的護工驚訝的睜大眼睛,小心翼翼的看向麵前僵持著的父子。


    然而陸元晟隻是麵色平靜的垂下頭去。


    “好,我會主動離開路耀集團。”


    “也不要再踏進陸家的大門!”陸致遠額角青筋驟起,瞪著他道。


    如果這樣能讓父親滿意的話......


    陸元晟再一次選擇順從:“好。我......我會迴美國去,不會再迴來。”


    -


    柴海之前一直都是住在斯頓的員工宿舍,至於離職後的聯係地址,酒店也不清楚。


    不過孫天睿確實很快打聽到了他人來到斯頓工作的年份,剛剛好是喬亦搬來斯頓長租頂層套房的那年。


    再次見到柴海,已經是將近一周之後。


    孫天睿讓酒店幫忙以對方在宿舍落下東西為由,借口要將東西寄迴、要來柴海的地址。然而柴海隻是迴複他不用了,甚至沒有問到底落下的是什麽東西。


    最後之所以能見到柴海,還是因為醫院主動將電話打到了喬亦的手機上。


    “喬先生,請問您現在方便麽?”


    陌生的座機號碼,本想要掛斷的喬亦鬼使神差的接了起來。


    “您說。”他捏緊手機。


    “我們是市中心醫院,請問您認識王海先生麽?我們這裏是重症監護室,王海先生的狀況現在不太好,您是他在醫院資料裏填的緊急聯係人。請問您現在方便過來一趟麽?”


    攔不到可以收現金的出租車,喬亦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市中心醫院。


    柴海住在住院樓三層的危重症區,icu有固定的探視時間,病房區的欄杆外,站滿了等待進病房探視的病患家屬。


    喬亦氣喘籲籲的跑到護士站,給對方看自己收到的醫院的來電記錄。護士長在登記簿上查詢了一下,找他要來身份證核對信息,之後便把人帶到了門口排隊。


    “在這裏稍等一下,六點開始進人,每次進兩組人,每組十分鍾,按順序進重症監護室。”


    夕陽透過窗戶玻璃灑進樓道,喬亦鬢角的發絲被汗水浸濕,狼狽不堪的站在人頭湧動、擁擠不堪的隊伍中。從接到電話起的那一刻,他大腦一片空白,所有舉動全都隻是出於本能。


    排在他前麵的,是個看起來隻有十來歲的小男孩,和他的父親。男人應該也隻是四十來歲的年紀,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愛人住院,頭發幾乎白了大半。


    “爸爸,我們什麽時候能見到媽媽呀?”


    小男孩的聲音奶聲奶氣,小心翼翼的拽了拽父親暗色t恤的衣角。


    “快了。”男人俯下身,摸了摸小男孩的頭頂,從手裏拎著的布袋裏掏出來一本藍色封麵的童話書,“小宇乖,我們先自己看一會兒書好麽?看完我們就可以進去見媽媽了。”


    “好。”小男孩聽話的點點頭,但很快又抬起頭來,“爸爸,那我們什麽時候可以接媽媽迴家呀?每次來看媽媽,都隻能待一小會兒。我想帶媽媽迴家!”


    這一次,喬亦清晰的看到,麵前身材高大的男人瞬間紅了眼眶。


    他垂下來滑到兒子後頸處的手掌微微顫抖,吐字艱難的迴答著兒子的提問。


    “很......很快就可以了。”


    -


    家屬們兩組兩組的進入病房區,又兩組兩組的紅著眼出來。


    終於輪到喬亦進去時,窗邊透進來的夕陽已經是即將消亡的深紅色。


    他是和方才排在前麵的父子倆一同進入icu病房區的,三個人登記過後跟在了護士身後,安靜的走過一段燈光昏暗的走廊。


    護士依次將父子倆和他帶去了不同的病房裏,喬亦踏進病房,終於再一次見到了這幾天他一直在尋找的柴海。


    男人身上插滿各種各樣的儀器,口鼻處還帶著唿吸機的麵罩。


    柴海是醒著的。


    剛剛經曆完一輪的搶救,他的臉蒼白水腫,眼窩深陷。但在看到喬亦的那一刻,他的眼眸中還是出現了一絲神采。


    “小............”


    他張了張嘴,輕聲喚喬亦的名字。


    鼻腔裏泛起酸意,喬亦吸了吸鼻子,慢吞吞的在床邊坐下。


    “柴叔。”


    怎麽隻是一周的時間沒見,柴海的病......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了呢?


    “小......別難過......”


    大概是因為帶著口鼻麵罩,柴海每說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喬亦眼尾泛紅,湊近俯身過去,努力聽清對方說出的每一個字。


    “我可能要不行了......但有些話,我思來想去,還是要說給你聽......”唿吸麵罩上盈滿霧氣,柴海的眼角也逐漸濕潤。


    “柴叔,您說,我聽著呢。”喬亦伸手過去,小心翼翼的握住對方幹枯瘦弱的手背。


    “我想盡方法阻止你去見翟高陽......可你就是不聽勸。小,聽柴叔的,換個城市生活,咱們不再去跟他較勁了,好不好?”透明的液體從柴海的眼角緩緩淌下。


    喬亦對視著他的雙眼:“我可以知道原因麽?”


    “我抽屜裏的隨身用品包裏,拉鏈格有隻錄音筆,你拿出來。”柴海重重的喘了兩口氣,壓低聲音道,“小心收著,拿迴去一個人聽......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有這個。”


    喬亦微怔,順著他的視線,看向床頭櫃的抽屜。他遲疑著拉開抽屜,從柴海口中的位置,果然找到一隻形狀小巧的錄音筆。


    錄音筆像是放置了很久,銀色的漆身點點斑駁。


    柴海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當年你父母乘坐的直升機發生事故,不是意外。小,柴叔沒有能耐,找不到他作惡的直接證據,隻錄到了他的動機......但我確定,那件事一定就是他做的。”


    他的聲音不大,卻逐字逐句的在喬亦的腦中炸開。


    男人攥緊手中的錄音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柴叔,您是說......翟高陽?”


    “是。”柴海抬了抬手,像是想要握住他的手安慰,但手指卻終是因為無力而垂下,跌迴床麵,“他太狠了,當時又已經和路耀集團的陸致遠勾結在了一起......我沒有辦法,隻能選擇隱姓埋名,在背後默默守著你。小......我知道你不甘心......我也不甘心。可是你父母人已經不在了,喬家隻剩下你了。你不要......做沒把握的傻事,好麽?答應柴叔。”


    “柴叔......”喬亦看著病床上的男人,勾了勾唇角,笑容裏浸滿苦意,“他已經在對付我了,我就算逃,又能逃到哪裏去呢?”


    “他對付你,隻是想讓你不再靠近他的女兒......”柴海的唿吸逐漸變得費力,一旁的心電監護儀發出微弱的示警聲,“他不知道你有這個。你隻要離開a城......就好了......”


    “那您又是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呢?”喬亦看著他,雙眼通紅,握緊拳,指甲用力嵌入掌心,“我父母是被翟高陽害死的,既然知道了,我就不可能放任不管。您還是希望看到我找到證據,將翟高陽繩之以法的,對不對?”


    心電監護儀的響聲愈發急促刺耳,病床上的柴海目不轉睛的看著床前的青年,沉默半晌,露出一抹平淡慈祥的笑意。


    “小......我隻希望你能好好的。”


    醫生護士匆匆忙忙的魚貫而入,將喬亦推到一旁。


    重症監護室內忽然變得無比嘈雜,各種儀器刺耳的聲響交織在一起,搶救的醫生大喊著什麽,將除顫儀推在柴海瘦得皮包骨頭的胸口。


    “除顫第一次,充電兩百焦!”


    “家屬麻煩去外麵等好麽?來,您跟我來這邊。”


    “clear。”


    “腎上腺素一毫克!”


    “第二次。”


    “除顫第二次,充電兩百焦!”


    “clear。”


    “除顫第三次準備,充電兩百焦”


    ......


    喬亦被拉到icu病房的門外,透過大片的玻璃窗,遠遠望著被醫生護士團團圍住的柴海。


    他幾乎看不清柴海瘦弱的身體。


    四周好似忽然被墨色的濃霧籠罩,他看不清醫生護士的臉,也逐漸聽不清周圍的聲音。


    耳朵裏隻剩下尖銳的耳鳴聲,連續不斷,愈演愈烈。


    鼻腔裏充斥著的盡是醫院消毒水獨有的刺鼻味道,他有些站立不穩,終於還是雙腿一軟,跪在地上俯身幹嘔起來。


    朦朧中似乎有醫生走到他麵前,嘴巴一開一合對他說著些什麽。


    有護士湊上前來伸手將他扶起,也對著他露出像極了同情的表情。


    暗色的霧氣像夢魘般的將他緊緊困住,喬亦用力唿吸,還是沒能將霧氣驅散,身體卻被更加尖銳的疼痛所侵襲。


    他看到越來越多的醫生從柴海的病床邊離開,他們手裏拿著病曆簿,一一從他身旁經過。最後經過的醫生衝他微微欠身,大概是鞠了個躬。


    為什麽要和他鞠躬呢......


    難道不是應該有人走過來,告訴他搶救成功了,他可以重新進去再看一看柴叔......


    或者怎麽沒有護士過來驅趕他,告訴他探視時間已經結束,病人需要休息,讓他明天再過來......


    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從他的身邊經過,卻像是看不到他一般的將他忽略。排到進來探視的病患家屬也從走廊裏路過,同樣沒有一個人停留。


    耳鳴聲仿佛駐紮在了他的腦袋裏,右側的太陽穴泛起熟悉的跳疼,他用力按住頭頂,疼痛卻愈發劇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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