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是不好意思,劉小姐,當時沒想到……你已經和沈欽有了進一步的關係。”沈鑠的笑臉有點尷尬——他也有理由尷尬,他做的事寫在小說裏也許是霸道總裁款,在現實中就很惡少了。“其實我並沒想真的讓你們搬出去,隻是……”


    “隻是想要看到我著急求助的樣子,也為你的救世主出場做鋪墊吧?”


    劉瑕的語調當然還是很穩定,除了沈欽和連景雲外,能看到她表情波動的人估計不多,她的語氣沒有譏刺,也沒有憤懣,就像是一柄刀,精確地割下沈鑠的麵具,“這是很常見的心理,很多諮詢者在求助之前,都希望能樹立對諮詢師的心理優勢——炫耀自己的權勢,不但能夠獲取額外的安全感,也能爭取到諮詢師的重視——當然,這是諮詢者自身的想法。”


    沈鑠直摸後腦勺,看起來徹底沒脾氣了,“隻能說實在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如果劉小姐有什麽怨氣的話,我願意為你支付國金這邊的租金。”


    劉瑕掂量地望著他,不禁揚了揚眉毛:沈家的小輩,能力出眾的不多,像沈鑠已經屬於很優秀的了,現在,沈欽一走,頓時就顯出沈鑠來了,再加上現在三房四房都被沈欽和她扳倒,沈鑠的日子應該很得意才對,如果他是過來耀武揚威的,很幼稚,但也符合沈鑠的性格,但……從沈鑠的表情來看,她能感覺到,他驅使大廈物業驅趕工作室的舉動,確實隻是出於諮詢前微妙的自我造勢心理……這一次,她是真正來諮詢的。


    “不用了,這套辦公室是沈欽買下來送我的。”她還有些狐疑,再試探一下,“雖然離開了沈家,但他也不會就此變窮,我們的日子還是過得很自在。”


    出乎意料,沈鑠對沈欽這個名字的反應並不是太大,隻是隨意地一笑,“當然,少了他爸,不還有他媽嗎?沈欽的媽媽也夠有錢的了,國金一套辦公室,小意思。”


    他看起來還是對沈欽的黑客生涯,以及和這種黑客生涯所匹配的恐怖吸金能力一無所知,劉瑕微微一眯眼:事到如今,如果說她還看不出沈江屢次出招的貓膩,那她也就不會來開這個心理工作室了。隻是,看起來沈鑠和父親的關係也並不太親密,他知道得並不是很多。


    “也許吧。”她笑了笑,“但,沈鑠先生,我和沈欽的密切關係,也許會成為我和你之間進行諮詢的阻礙,一般來說,不太鼓勵現實中的親友互相諮詢,所以……”


    “你是想要說,我告訴你的事,你很有可能會告訴沈欽吧?”沈鑠今天來,裝腔作勢的態度收斂了很多,似乎是下過一番決心的。“我不在乎……我相信劉小姐你的專業素養,再說,就算沈欽知道了,也沒什麽關係——”


    他的笑容裏有點點解脫,也許是沈欽被逐出沈家這件事,終於給了他自信,現在的沈鑠,可以用較為平靜的語氣來談及自己的堂兄弟了。“其實說穿了,大家都是病友,說不定還能交流交流呢,嗬嗬……”


    病友?這麽堅決的就診態度,看來沈鑠對她信心十足,這會是因為……


    大腦快速倒帶到兩人的上一次對話,她在月湖別墅重槍擊倒了沈家所有親屬,沈鑠(較為無辜地)也挨了一槍,她說的大部分都是自己的推測,但從沈鑠的反應看來,應該是全都說到了點子上,從時間點來推算,正是在月湖別墅的衝突過後不久,他才開始排擠工作室——


    “是因為當時我的那一番話嗎?”她靜靜地說,“這種侵入式的分析,有時候也會成為trigger……對不起,也會扣動連鎖反應,讓一些被遺忘的心結浮現,不過這一次,你選擇了接受自己的心理障礙,也因此,消解了對沈欽的敵意……”


    “聽劉小姐的口氣,你對那天的事感到抱歉?”沈鑠反問,他的表現確實沉穩了很多,雙手叉著放在膝蓋上,看起來終於像個大人了。“其實就我個人來說,我並沒有生氣,恰恰相反,我還隱隱有些感激……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麽,也許是因為你當時說了太多人的心理問題,這讓我感到……”


    “你不是唯一的一個。”劉瑕幫他說完,“這通常能有效地減緩‘難以麵對心理問題’的心結。”


    “對。而且,知道我的問題不再是因為我……”沈鑠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總之,是好承認多了。”


    “但沈鑠先生也未必要來找我。”劉瑕再次盡責提醒,“我和沈欽關係密切,你現在說的話,有可能會被他聽到——甚至也許會被當成他用來攻擊你的工具。”


    她的手機隱隱響了一下,某人提出抗議了,用詞也許是委屈的‘我的人品有那麽低劣嗎’,不過劉瑕並沒去看,她的雙眼像兩泓深潭,把沈鑠所有的反應都倒映其中。


    “我私下也看過一些心理醫生,但根本沒法放鬆下來,總是懷疑他們的專業水平,也怕我的真實身份泄漏以後會有麻煩。”沈鑠的意願卻很堅定,“劉小姐你就不一樣了,你的專業水準,我隻有一個字——”


    他挑挑大拇指,第三次被警告還不退縮,“總之……雖然這樣上門有點不好意思,比我想得要窩囊多了,但還是希望劉小姐能收下我這個病人。”


    劉瑕端詳他幾秒,不再排斥沈鑠的就診。“沈先生的諮詢意願這麽強烈,是因為最近碰到什麽問題嗎?”


    “是又開始失眠和做惡夢了。”沈鑠點頭說,不過表情還行,不算太沮喪,也沒有怨恨。“就是那天聽到你的分析後開始的……但我並沒有感到困擾,恰恰相反,我還有種輕鬆感,好像是一個膿瘡終於被挑破了。總之,那天你的那些話,給我的印象非常的深刻……它讓我想到了很多年以前的事情。”


    “你在中學時期的事情?”她說的那番話裏,關鍵詞是暴力傾向、校園傷害事件,她猜測沈鑠沒有出國就是因為他太會鬧事,看起來這個假說並沒有錯。


    “嗯。”沈鑠垂下頭,望著膝蓋上交叉的指尖。“我知道,我說什麽你都不會鄙視我,他們說這是心理諮詢師的基本素質,他們的工作就是處理這種不正常的東西,但是……可能這也是我找別的諮詢師都不見效的原因,直到那天我才肯定,原來你是真的不會鄙視,四叔、三叔,我、大伯,甚至是祖父……我們的所有陰暗麵都被你說出來了,可你沒有審判,就像是一麵鏡子,明白我的意思嗎,你就隻是很客觀地在映照而已,你唯一的希望,就是讓我們不要再端著偽君子的架子……哈哈哈……其實,我覺得這挺合理的,有時候我自己看著鏡子也想,你騙得了別人,騙得了自己嗎?別人看你人模狗樣的,可你自己知道你就是一條狗呀……”


    對沈鑠這樣配合度極高的諮詢者,劉瑕要引導的並不多,她簡單地“嗯”了一聲,給沈鑠遞上一杯水,“你的暴力傾向出現在什麽時候,最嚴重的是青春期嗎?”


    “嗯,就是開始發育的那幾年。”沈鑠自動抓過抱枕,在沙發上蜷成嬰兒狀,他深吸一口氣。“其實從小就能感覺到自己和別人的不同……和沈欽一樣,我小時候也很皮,很容易生氣,不過別人都不和我一樣,生氣的時候真的能把一屋子東西都砸幹淨,有時候我自己迴神了都嚇一跳,就是……一屋子碎片的畫麵是很有衝擊力的,你知道嗎?我到現在都經常夢到這一幕,夢到我醒來了,然後醒來以後,世界都被我扯碎了,我就站在黑色的宇宙裏,除了那些白色的垃圾什麽都沒有……”


    “但是,在小學的時候還好,因為其實發火的機會也不會很多,當時和我一起玩的朋友都讓著我,其實現在想起來,我基本是沒有什麽發大火的理由,但是當時非常受不了激,一點小事都能讓情緒整個爆炸出來,然後就是那種瘋狂的打砸發泄……”沈鑠的眼神漸漸地空洞起來,他不自覺地撕扯著抱枕,手指隱隱跳動,劉瑕幾乎能想象出沈鑠當時的樣子——一個小男孩在淩亂的房間裏驚慌四顧,但除了一樣驚慌且沉默的保姆之外,找不到另一個在乎的人。“現在迴想起來,那可能就是我介意沈欽的開始……我們都是問題小孩,但沈欽的問題要比我的問題簡單很多,可能我羨慕的並不是他得到的那些所謂的關愛,還有他的聰明才智……我羨慕的是,為什麽沈欽看起來活得很肆意,不高興了就尖叫——就隻要尖叫、大哭、惡作劇這種就夠了,他不需要擔心自己會失控,會……會被別人……甚至是被自己……”


    他垂下頭,“被自己當成是怪物……”


    “所以,你現在對自己的情緒嚴防死守,甚至有意活得很浮誇,因為你怕……”


    “是啊,因為我怕……”沈鑠露出苦笑,第一次直接望向劉瑕,“因為我怕我不能每次都能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就像是上次我們在車裏一樣,你猜得很準,當時我真的很想要掐住你的脖子……我想很多人吵架的時候都會有這種感覺,但我就會很自然地忍不住去做。如果不是當時沈欽他突然出現……”


    “那你的後腦勺就要遭殃了。”劉瑕說,語氣平和地問,“在校園生涯裏,發生過這樣的事吧?”


    “……嗯。”沈鑠垂下眼,再度望著自己的指尖,“讀到初高中的時候,可能是因為激素變化,我的脾氣變得更可怕,這就像是一個按鈕,就是,很可能隨便一個細節都會按到那個按鈕,然後人就整個變了,什麽都不想,隻能想著去打、去擊垮對方、傷害對方……有時候就算沒有任何不對,起床後心情也很陰沉,就隻是想要發泄出來,每次打群架都衝在最前麵,飆車、抽煙……什麽壞事都幹,那種情緒驅使著我,直到我……”


    “出人命了?”劉瑕的語氣還是很平淡。沈鑠的肩膀縮了一下,他慢慢地、僵硬地點了點頭。“是意外……我後來一直都有夢到他。”


    劉瑕保持著友好的沉默,等著沈鑠繼續細化傾訴:這自然是他的主要心結,目睹一個生命的消逝,足以改變很多人對人生的認識。


    “但是我心裏最不能接受的,其實並不是我自己的問題……”出乎意料的是,沈鑠頓了一下,並沒有往深處去談這點,“而是我的父母對這件事的反應……這件事,有人幫我頂了罪,我沒受到任何懲罰……我是說任何懲罰。”


    他抬起頭,幽幽地望著劉瑕,“任何、一點、懲罰。”


    “連來自父母的訓斥都沒有嗎?”


    “沒有,”沈鑠的沉穩第一次有了裂縫,“我媽當時已經和我爸離婚了,人不在s市,是我父親處理的整件事,他很忙,所以大多數時候都是秘書出麵,我一直非常的提心吊膽,不敢見他,我怕見他以後要被訓斥……當時我已經懵了,我根本不知道,憑人手也能打死人……原來一個人發狂起來,是真的可以打死另一個人的。我當然不想去坐牢,也不想挨罵,我和我爸關係雖然一直不是非常親近,但我也知道我做了這樣的事他肯定非常失望……”


    他頓了一下,忽然把臉埋進手裏,沙啞地說,“但我沒想到他居然完全沒罵我……他一直罵我的,成績不好了要罵,在祖父麵前沒眼色要罵,待人接物出差錯要罵……但這件事之後,我們見麵的時候,他就和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和我閑話家常。我還以為這是策略,所以更不安,後來幹脆直接讓他罵我,我說我已經知道錯了,他卻反而很吃驚,問我做錯了什麽,我說我不該打架,不該……打死人……”


    他的肩膀忽然顫抖了起來,聲音低低的,就像是破碎的哭泣,“他卻說……他卻說……”


    “打架雖然不好,不過也不要太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一個小市民的兒子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


    “我當時完全驚呆了,不知道該怎麽接話,最可怕、最可怕的一點是,我知道他不是在說反話,也不是想要寬慰我卻不得其法……我看得出來,他是認真的,他真的是這麽想,一個小市民而已,一個小市民的兒子而已,他根本沒把那條人命當迴事,甚至還不如我的一次不及格來得重要……”


    “其實我對這種暴力傾向都已經並不是很介意了——這麽多年,我都已經習慣了,我都已經接受了必須和它抗爭的命運了……”沈鑠移開手,抽了一大團紙巾捂住口鼻,他縮起肩膀,輕輕地顫抖起來,“但我不能接受的是……我父親好像並不覺得著是一種病態,這需要改變,他覺得著是細枝末節……不過是人命而已,他一點都不在乎。”


    “我不知道的是,我該怎麽接受這麽一個父親,我該怎麽接受我是這樣一個人的後代,我怎麽接受我身上流著他的血這個事實……我傳承了他的基因,受他的教育,我有他一切的毛病……我沒法選擇,我有這麽一個父親……我更沒法選擇離開他,因為我沒有這個能力……我也……我也離不開他,我畢竟是他兒子……如果我能繼承他所有的一切那倒好了,和他一樣不把人命當迴事,但我……但我又做不到……”


    他的傾訴含混而破碎,伴隨這淚水洶湧而出,沈鑠現在哭得真的很傷心,他很快用完了一大坨餐巾紙,紅著雙眼望向劉瑕,“劉小姐,你能不能告訴我,一個人以他父親為恥,覺得他的父親非常可怕的時候……他該怎麽克服這種巨大的羞恥感生存下來?你能不能告訴我……我該怎麽辦?”


    劉瑕目光清冷地看著他,在迴答之前,有意停頓了幾秒,讓氣氛陷入略帶尷尬的冷靜。


    “沈江是不是已經串通了另一股勢力,準備要我和沈欽的命?”她的聲音依然非常的平靜,但內容和沈鑠的傾訴卻是風馬牛不相及,“他們的計劃,被你發現了……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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