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冬,西北小城,劉瑕踩著一地黑雪拐進大院,她的棉襖被校服、毛衣、絨衣撐得緊繃繃的,袖口露出很長一節校服,攏著通紅的手腕——零下10多度,不戴手套就是這樣,在風裏沒一會就凍得發腫,僵著指頭勾著塑料袋,很快,紅腫上又有一道泛白的勒痕。


    “蝦米!”路邊屋子裏有人咚咚地敲窗戶,不一會門就開了,“咋迴事,你手套呢?”


    “鍾姨,”劉瑕走過去,鍾姨一把拉她進屋,“先別進裏屋,這裏搓搓手——你手套呢?”


    “丟了。”劉瑕說,她微微抿起唇。


    鍾姨歎口氣,她有點埋怨,“那你媽也不給你買新的?這是鬧著玩的嗎,凍傷了以後年年長凍瘡,糊糊塗塗過的啥日子呢——你就該問她要去!”


    劉瑕沒答話,鍾姨看她一會,也有點感傷,又為她媽媽說話,“算了算了,她也不容易……又和你劉叔叔打架了?”


    “嗯。”


    “老劉這個人,就這個臭毛病改不掉,”鍾姨氣得一拍案板,“手暖過來了吧?走走,進屋坐會——今天就在我們家吃飯,阿姨煮了一大鍋羊湯,正好你連叔叔又迴不來——和你劉叔叔一起出差去了。你幫著阿姨把它都喝了,咱們一口都不留給老連。”


    她把劉瑕搡進屋裏換鞋坐下,把她上下打量一通,看到劉瑕小腿上的青色,一口氣忍不住歎出來——棉襖短了,棉毛褲也短了,和襪子中間那一節一樣凍得通紅。“小謝這也……唉,其實你劉叔叔沒那麽小氣,她這又是何必呢,再怎麽小心也別在這上頭委屈……你又沒弟弟,老劉和她也沒孩子,在這上頭就給你富裕點還怕老劉說什麽?……她這就不是怕事,就是沒心!”


    當著小女孩的麵說她媽媽,就算說得在理也不好,鍾阿姨不說下去了,唉聲歎氣一會,塞給她一個大白梨,想想又說,“你等會啊!我出去一下,就在這等景雲,死小子也不知野哪去了,還沒迴來——給你媽打個電話,就說你不迴去吃飯,被我留住了。”


    她穿上羽絨服,匆匆出去了,就像一陣風,“——不許不打!”


    劉瑕坐在暖融融的客廳裏,左右看幾眼,眼神在電視機背後放大的全家福上停留一下。她把大白梨捧在胸前,聞一會香味,拿起電話撥了家裏的號碼。——昨天家裏又是一場大吵,男主人也不在,可以預料迴去也是冷鍋冷灶,鍾阿姨是好心嗬護,幫助她的同時,還想嗬護她的尊嚴。


    ‘嘟——嘟——’聽筒裏響起了鈴聲。‘嘟——’


    “喲,蝦米。”連景雲開門進來,樂了,咋咋唿唿,“又被我媽逮來了?拿個梨幹嘛呢,吃啊!”


    劉瑕的手還按在電話上,剪水雙眸就像是兩個小小的深潭,連景雲有點納悶,手在她跟前晃了晃,“想啥呢?”


    “……有點奇怪。”她的雙眼落到連景雲身上,但沒焦點,仿佛是在自言自語,“難道……”


    “景雲?”大門又響了,鍾姨的聲音從門簾外頭傳來,“你又不關大門,和你說了多少次,最近街上治安不好——蝦米,電話打了沒,你媽怎麽說?”


    “打了……沒人接。”劉瑕還垂著眼看電話,聲音近乎輕吟,滿臉的沉思。


    “噢,那她說不定出門去了。”鍾姨不太在乎,連景雲倒忍不住,“這都飯點了,謝姨又折騰出去幹啥啊,也不在家老實做飯,她咋老這樣——”


    在母親嚴厲的眼神中,他不再往下說了,“媽,搬這麽一大包迴來,都買啥了啊?”


    “你別管。”鍾姨兇兒子,“去洗手去,你不玩電腦了?一天可就飯前這點時間許你玩。”


    她把劉瑕拉到自己臥室裏,大塑料袋裏一件件往外掏,棉毛褲、毛衣……半舊的秋冬衣物攤了一床,“剛好景雲她表姐生得高,我記得三四年前她身高就和你差不多了,現在全穿不下。你試試——別擔心,都是洗幹淨收起來的,景雲二姨我了解,有潔癖,絕對幹淨。”


    劉瑕有些愕然,“鍾姨……”


    “快試,試完了和景雲一起玩電腦去。”鍾姨催著,又變魔術從包底拉出兩件羽絨服。“這個天還是羽絨好,你這哪翻出來的破棉襖啊,丟了吧——別難受啊,你媽那就是……那就是腦子有點轉不過來……唉!”


    她也忍不住歎口氣,“以前你小時候多可愛啊,你媽穿著那件黃底大花的連衣裙,就像宣傳畫裏的人,抱著你和你爸從我們家門口走過去,一家人都那麽好看,你媽媽臉上笑得呀……”


    說著,半強迫半催促,讓劉瑕換了一身衣服,又關切她,“嗯,現在是還不需要,不過你都11歲了,明年就上初一……今年夏天讓你媽給你買文胸去,或者背心——”


    連景雲表姐的衣服,劉瑕穿著的確合身,鍾姨後退一步,欣賞地看著她,“現在也漂亮,真是個小美女——比你爸爸媽媽都好看!去吧,玩電腦去。景雲玩什麽《仙劍奇俠傳》,我是不懂,他說可好玩了……”


    在鍾姨家吃了晚飯,肚子被羊湯煨得熱熱的,大袋子裏塞滿了衣服,還有鍾姨放進去的梨子、蘋果,連景雲從廚房伸個頭出來,“我送你迴去吧,蝦米。”


    “不用了——”


    “你又瘋!給我老實在家做作業。”鍾姨還在那給她收拾袋子。


    “不是說現在街麵治安不好嗎,天都黑了,您放心讓她一個人在外麵?”連景雲衝他母親擠眉弄眼,鍾姨被逗笑了。


    “隨你吧隨你吧。”她把袋子遞給連景雲,又拍拍大腿,“等等,都忘了。”


    從隨身坤包裏掏摸了一陣,掏出一雙手套遞給劉瑕,“拿著,這麽冷的天,不戴手套怎麽行?”


    衣服是舊的,但手套卻是新的,連包裝袋都沒拆,劉瑕看著這雙手套,眼神慢慢移到鍾姨和連景雲的笑臉,移到這一室溫暖的燈光上,她說,“鍾姨……”


    “好了好了。”戴好手套,大袋子連景雲拿上,出門前鍾姨又拉住兒子,“你過去好好看看,要是那邊不好,還讓她迴來,知道不?”


    “用你說?”連景雲抬杠一句,拉著劉瑕就跑。冬夜街上空蕩蕩的,窗戶裏透出的燈火,照亮路上兩個孤單的影子。


    “蝦米?”


    “嗯?”


    “你為什麽要改姓劉啊?”


    “……我媽的意思。”


    “……噢。”連景雲悶悶的,“我還是喜歡你原來的名字。”


    劉瑕隻是笑,她的腳步和平時比有點急。


    “蝦米,你媽媽為什麽要再婚啊?”連景雲長腿一邁,輕輕鬆鬆就跟上來,他的問題總是很多的。


    “……你不希望她再婚嗎?”劉瑕隨口應付。


    “她再婚不再婚和我有什麽關係……”連景雲先倔了一句,又軟化,“我是不希望她再婚……她再婚了,你不就過不了好日子了嗎?”


    “她再婚不再婚我都沒好日子過,”劉瑕說,“你也不是沒看到,再婚以前一樣渾渾噩噩,所以再婚也許倒還是件好事,至少這樣她會開心一些——我媽媽沒有男人是活不下去的。”


    她看了連景雲一眼,忽然迴過神來,“……我是不是不該這麽說?”


    連景雲拚命點頭。


    他們不說話了。


    又走了一段,劉瑕住的單元樓已經在望,她站住腳不再往前走,“景雲,你迴去吧。”


    “哪能啊,”連景雲愕然,“我肯定給你送到家啊——你生氣啦?”


    劉瑕就站在路燈底下幽幽地看他,她知道連景雲不喜歡她的這種表情,就像他不喜歡聽她那麽說話,她還知道——雖然連景雲比她高,理所當然也比她壯實,甚至所有人都覺得他要比她更像是個大人,但……其實連景雲……有一點怕她這樣和他說話,怕她這麽看他。


    在她的凝視裏,他的自信淡去了,渾身像是長了毛刺。


    “真生氣啦?”


    “我……我就想去看看不行嗎?”


    “我不是瞧不起你,你別誤會……我也不是同情你啊……我真的就想去看看,你別覺得不好意思……”


    過一會,連景雲投降了,一跺腳有點賭氣,“這都啥和啥啊,好心當成驢肝肺……”


    他把衣服包丟給她,一轉身蹬蹬蹬跑遠了,劉瑕站在原地看他走遠了,這才轉身上樓。


    她家門縫裏黑洞洞的,和樓道裏所有別家都不一樣,劉瑕掏出鑰匙開門進去,一陣輕微的臭氣傳來,門口還和她早上走的時候一樣亂,洗衣機上亂糟糟堆滿了衣服——她倒不是全沒衣服穿,隻是少,一身要穿一冬,今早母親和繼父吵架時,她的棉襖上潑滿了菜湯,隻能換上幾年前的舊衣。


    劉瑕從摔碎的碗盤邊上繞過去,她沒說話,沒開燈,腳步停在門口,仰頭看向父母臥室的方向。


    一個人影在門框下掛著——老式木門,門框上方有一扇窗,窗被打開了,繩索從門梁上繞過去,吊著下方的人形,隨劉瑕帶進來的輕風微微晃,臭氣變得濃重起來:上吊的人一般都會失禁的。


    這麽說,剛才劃過的直覺沒錯:雖然從她離婚以後起,母親就一直是著名的不著調,隻能勉強盡到照料責任,時常招唿也不打就消失三五天,或者隨意外出,但今早剛吵過,按照她一貫的表現,這一整天應該都在家中飲泣……不,應該是花一個上午的時間哭泣,用半個下午自我欺騙,重新恢複常態,到了傍晚她打電話迴去的那個點,應該已經恢複正常,不至於不接電話。


    這麽說,她打電話迴去的時候母親已經死了。


    和自己預料的一樣,她真的自殺了。


    她沒有開燈,就這樣站在黑暗中仰視那個人形,雙瞳就像是兩個黑洞,反射不到一點點光。


    過了很久,劉瑕轉身去打電話。


    “110嗎?我要報警,”她的聲音,靜若止水。“我剛才迴家,發現我媽媽上吊自殺……”


    #


    現在


    “110嗎?我要報警,我剛才迴家,發現我媽媽上吊自殺……”四先生說,他自然是得意的,瞥一眼沈欽劉瑕,又去看老先生,“爸,我真不是瞎講噢,她當時報警就這樣講的,錄音我都有,哦喲,小小年紀,親媽吊死了,連一點眼淚都沒有,聲音死板板的,一聽就知道有問題——”


    “夠了。”老先生輕喝一聲,打斷四先生,他望向劉瑕,眼神已露陰霾,“劉小姐……老四說的,都是真的?”


    劉瑕覺得很好玩,她先安撫地對沈欽虛按一下。


    “如果都是真的,又怎麽樣呢?”她反問老先生,“我的事,和貴府有任何關係嗎?”


    以沈欽和她上次公開認證的‘追求與被追求’關係來講,劉瑕的私事,似乎還輪不到沈家過問。老先生氣勢稍稍一滯,大姑姑頂上為老父發聲,“劉小姐,你這麽說就是都承認了?”


    “我母親的確是上吊自殺沒錯。”劉瑕痛快地承認,她不再搭理老先生那邊,雙眼盯牢四先生,“但我想問問四先生,你的消息來源是誰——連我報警的110錄音都有拿到,還真夠神通廣大的……我想弄到消息的人,應該不是你自己吧。”


    四先生眼神微一閃爍,劉瑕跟上盯問,“冒昧猜一句,是不是你的某個兄弟姐妹在和你閑談時,無意告訴你的呢?”


    “你什麽意思,現在倒想來挑撥離間了?”四先生說——答案是‘是’。“欽欽,還愣在那裏幹什麽,人家都承認自己是瘋子了,還不快過來。”


    “你、你、你……”沈欽氣得結巴起來,“她不是瘋子!你……你……you*ingbastard!不許這麽說她!”


    “欽欽,欽欽!”


    “老四!”


    大姑姑和保姆都被沈欽嚇得連聲唿喝,連老爺子都開聲,劉瑕也說,“好了,好了。沈欽,你被他氣到就輸了。”


    像她當然就完全沒生氣,隻是在欣賞一場好戲——不過,她也沒全心全意安撫沈欽,大多心力都在思考沈四先生透露出的信息:能拿到2000年左右的110報警錄音,甚至說得出母親是‘間歇性精神病’,可見不管是由上而下,還是從下而上,這個查她的人,肯定動用了不少資源,基本把她在老家的生活翻了個底朝天。——110錄音,隻能從上層官方渠道去拿,而間歇性精神病,是母親自殺後鄰裏間的流言,總結的是她自離婚後的表現,實際上並未獲得官方認可,當然也不是資料上登記的死因,隻有從下層民間渠道去打聽,才能收集到這樣的資料。


    這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沈二的能量,有這麽大嗎?


    既然如此……他能拿出來最大的爆點,就僅僅隻是母親自殺嗎?沈二先生對她似乎有點太心慈手軟了吧,從三先生開始,就一直在放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看來,沈四先生也還是他手裏的槍——不過,這一次劉瑕並不打算順應他的安排去做,她決定把四先生的指控都認下來,看看幕後的主使者,對此會是什麽反應。


    對侄子的挑釁,四先生一直展現出長輩的‘包容’,被罵了髒話也不反駁,亂局經過片刻才平息下來,劉瑕露出笑容準備開口時,他才輕輕地嘟囔了一句,“到底是瘋的,喜歡的也是瘋子……”


    這話不中聽,但對在場大部分人來說,都是實話,所有人的反應,瞞不過劉瑕無所不知的雙眼,四先生情緒上頭抱怨了一句,老先生沒再大為動怒,隻是麵露黯然,大姑姑左看看右看看,保姆欲言又止——


    沈欽瑟縮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痛楚,他的肩膀,又弓起了一點。


    一聲尖銳的‘嗡’,忽然在耳旁響起,就像是什麽線一下崩斷,蓄勢待發的笑容僵在唇邊,過一會才重新綻放,但要比預想得更豔麗——她幾乎從來也沒有這麽張揚地笑過。


    “瘋子?”她輕聲說,“好有意思的稱唿,四先生,道德高地,待得爽嗎?要不要下來暖和暖和?”


    “你——你什麽意思——”四先生露出戒備之意,退後一小步,但不乏竊喜:啊,是的,要開始爭吵了,吵得越兇,她在老爺子心裏的地位就越危險,一旦她被禁足24號別墅,沈欽或者重迴自我禁閉,或者追著她出去,不管怎麽樣,對於1800億的歸屬戰來說都是好事——


    “我什麽意思?”劉瑕說,她的雙眼掠過沈四先生的一切,發型、麵部、衣飾、鞋子。“在你心裏,欽欽的心理障礙,是一種瘋狂,他出於自我意誌的選擇,個性的體現,僅僅隻是因為和常人不太一樣,對你來說,就全都是瘋子的證明……”


    她看向老先生,大姑姑,甚至還有不在這裏的所有人——是的,沈家所有人都是這樣認為——


    “但,事實是不是真的如此呢?”她的眼神,最後迴到四先生臉上,劉瑕微微一笑,“如果僅僅是和常人不太一樣,就叫做瘋狂的話,四先生……你又該怎麽解釋自己的性癖呢?把襯衫袖口解開,告訴我,你右手的皮護腕,是不是你身為施虐者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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