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誌清已經被控製住了。”連景雲捂住話筒告訴劉瑕,“我得跑一趟,把他連夜弄到s市來。”


    他有些苦笑,“就怕耽擱到第二天就帶不走了。”


    劉瑕把他送到門口,有輕微歉意,“是我不好,沒控製住李雲生。”


    “監控都拍著呢,這怎麽能怪你?”連景雲瞪她一眼,“那我是不是也要道歉?本來以為這個案子總算能悠閑了,得,這迴又得限時破案——而且還完全隻能靠你了。”


    在出門以前,他把住扶手,迴頭看了看緊閉的監視室,“沈欽他——”


    “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劉瑕說,“這事和你無關,別操心了,等你把王誌清帶迴來的時候,我還你一個正常的審訊環境。”


    “這也不著急,”連景雲搖搖頭,“反正現在捉迴來也沒人審……”


    他欲言又止,但隱約的擔憂和好奇已把潛台詞暴.露無遺,劉瑕搖頭示意,連景雲臉上掠過憂色,肩膀塌了一點——他就是這樣,即使沈欽忽然發病和案情一點關係都沒有,甚至連參與這個案件都屬他本人半強迫的結果,但他的情況,依然會讓連景雲感到愧疚和壓力。


    劉瑕目送他上車開出大門才往迴走,走廊裏要比幾小時前安靜不少,不僅因為時間已經進入後半夜,也因為派出所內已空了一半,肖靜等人都被拉走——除了最低限度的值班民警以外,隊裏其餘人都和市局特遣隊會合,連夜趕往李家村和王村控製局勢——宗族英雄李雲生的幾條q.q讓李家村q群當時就炸了鍋,通過電話和串門,不到一小時內,李家村村民已經開始自發備戰,就連身在s市的李金生等人的情緒也都很激動,聲稱要為自己討迴公道,這時候,農民特有的邏輯就顯示出來了,就連一直和氣生財的李金生都口口聲聲要血債血償,法律和賠償款上的思量都被拋往九霄雲外,哪怕他們就站在法律機器跟前,他也沒想通過警察來調查事實,討迴公道。


    至於王村那邊,反應也沒好到哪裏去,埋伏在李家q群內的‘臥底’把消息傳迴了本村,現在整村人都在厲兵秣馬,紛紛放言若李家村的孬種敢過村界一步,就要叫他們有去無迴。王誌清是已經被帶往鄉派出所了,如果是晚去幾小時的話,幹警能否入村都不好說。按現在的情況,大家都不敢保證明天會不會出現村民圍住鄉派出所要人的情況——這可不是演習,就如同宗族英雄李雲生自豪敘述的那樣,李家村和王村長期以來結有仇怨,為了水源多次爭鬥,在民風彪悍的蘇北地區,因為更小的□□引起村村械鬥都不罕見,90年代槍.械管製鬆弛,每次械鬥很少有不出人命的,在當時人命還不是很貴,現在可不一樣,雖然現在槍是少了,但有□□、刀具,還有最大的大殺器:網絡。所以在幾小時內,市委領導班子都被驚動,層層布置下去,如今兩村內外可謂是重兵把守,就是怕掀起什麽風浪,被媒體搞出大新聞,最後吃不了兜著走的還是坐在最上層的領導。


    整件事的肇事者,勇士李雲生和王誌清享用一樣的待遇,都已被拘留。雖然客觀地說,劉瑕誤判了李雲生的反應,沒能在事前拿走他的手機,又因為祈年玉的打岔沒能阻止他發出那幾條微信,正是這次群體*件的起因。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人在這件事上追究劉瑕的責任,她猜這是張局在前頭頂了一下,把她和連景雲都隱蔽了起來——這也讓破案的時效性一下變得緊迫無比,不論從市政府的□□需求,還是她和連景雲個人的道義訴求來說,在最短的時間,最惡劣的局勢(現在李家村幾乎所有人都對警察燃起了對立情緒)下,破掉這樁迷霧重重、線索寥寥的案件,都成為他們最迫切的需求……


    劉瑕穿過寂靜的走廊,推開門,走進一片黑暗中,她咬住下唇,有些不解自己的選擇;沈欽剛剛經曆了一次精神崩潰,最有效的處置方法就是讓他一個人呆著,予以距離外的必要監護。她完全應該把精力投入案件,隻需不時確認他的狀況沒有轉壞就夠了,現在推門而入又是為了什麽?


    屋內依然是一片漆黑,但借助窗外的街燈,她確認那團代表沈欽的輪廓依然縮在辦公桌下的角落,劉瑕並沒繼續靠近,就像她第一時間處置沈欽的情況一樣——不論是緊抱、深情告白、持續不斷的陪伴等種種如電視劇、小說中一般的處置方法,對精神崩潰中的障礙者來說其實都很不合適,甚至可能造成更嚴重的恐慌與傷害,一個精神崩潰中的人,根本無法對外界的幹涉做出反應,最好也最穩妥的做法,是讓他們自己平靜下來,重建理智,之後再介入安撫。


    尤其以沈欽的情況來說,他對於從好意出發的幹涉反應極差——在這點上沈老先生居功至偉,劉瑕還記得沈鑠幸災樂禍轉播的場景,沈欽的上幾次崩潰就是因為他的好心逼近。所以一旦確認他的情況,她立刻執行清場,把所有人都轟出屋子,關掉電燈,給沈欽製造出他最愛的環境,絕對的黑暗和安靜,沒人逼近——


    在她退出之前,那團黑影動了一下,似乎是意識到了她的存在,然後慢慢伸展開來。


    “……水。”沈欽的聲音沙啞而疲倦,他似乎正在不斷的運勁,每個動作都異常艱難,需要咬牙克服。


    而劉瑕也不否認自己的詫異——從桌子底下爬出,然後坐上椅子,這對任何一個正常人來說當然都不值一提,但對沈欽來說,這相當於是把地震後的廢墟重建到小鎮水準,他做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在離開自己的安全區。對比上一次他恐慌後的表現(他們的第一次見麵,她的確還記憶猶新),以他剛才精神崩潰的劇烈程度來說,這速度已足以讓人驚奇。


    她到走廊上為沈欽倒來一杯水,很燙——又一次,熱水在諮詢中能起到的妙用絕非三言兩語能夠盡訴——迴到屋內,摸黑把水遞給沈欽,又退迴到安全距離之外,安靜地等待。


    飲水之所以被諮詢師廣泛地當作調節氣氛的工具,主要是因為它和進食一樣,帶有一定的儀式感,這是一種補充能量的手段,天然就有助於諮詢者重建平靜與掌控感。而把一杯熱水吹涼喝下更是一種天然療法,它需要的耐心在時間中緩慢發酵,驅走驚慌、憤怒和惶恐……剛才把沈欽留在監視室裏以後,劉瑕自己就坐在走廊上喝完了一杯很燙的水。


    時間在分分秒秒地過去,劉瑕看著指尖,她的手指在黑暗中隻有一點點輪廓,她心不在焉地思忖著連景雲的轉運行動,王誌清會是兇手嗎?如果他是的話,這個案子會簡單得多,不過她並不太樂觀——這是本能的感覺,具體的論據她沒心思去想……嗯,以王村和李家村的緊張關係來說,王誌清很難不被任何人注意到地潛入李家村……


    “你已經猜到了吧。”


    沈欽低沉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劉瑕動了一下。


    “什麽?”


    “trigger……觸發性描述,我讀過文獻,這是恐慌發作的主要原因之一。”沈欽沙啞醇厚的聲音在黑暗中來迴撞擊,就像是自帶混音效果的清唱,還是那麽悅耳——即使內容是如此殘酷。“你已經猜到我的trigger了吧。”


    這是很西式的描述,也是較西式的概念,在中文中還沒有約定俗成的翻譯,盡管在西方文化裏,這幾乎已是共識。劉瑕當然知道沈欽在說什麽:在歐美的網絡文化裏,一段文章如果有讓人不安的描述,尤其是和強.暴、虐待等敏感話題有關的描寫時,作者幾乎都會基於網絡禮儀標識出警告,視頻、討論串也是如此,這是因為,對於有類似陰影的讀者來說,這種描述可能會扣下迴憶的扳機(trigger),讓她們想起自己已被深埋的記憶,對於一些心理陰影較重的讀者來說,甚至可能會帶來心跳加速、唿吸困難等物理症狀,更嚴重的則是像沈欽這樣的恐慌發作,這也是很多人的心理障礙複發的原因,不僅僅是網絡,他們在生活中無意接觸到的小事,都有可能會成為trigger。


    當然,在沈欽這個案子中,trigger並不是那麽的難找,這幾乎是明擺著的——


    “校園暴力……”劉瑕低聲說,“是嗎?你一直在關注我的審訊……李雲生的描述,激發了你的記憶……你曾是個校園暴力受害者,是不是?”


    第一次,她討厭起自己的聲音——它聽起來是如此冷酷無情,就像是一把手術刀,精確地挖到傷口,但卻無法提供一點慰藉,如果她的聲音能撫平傷口,讓人瞬間痊愈——


    “……”


    沈欽沉默了很久,久到她幾乎以為他不會開口,但在她安撫他之前,在她能叫停這段效果未知,可能會帶來二次傷害,造成再度發作的對話之前,他說。


    “是。”


    他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冷靜,透著豁出去的狠勁和決心,“我曾是個校園暴力的受害者,這,是我一度精神失常的直接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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