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偵大隊和刑偵大隊這邊不同,首先氛圍上就透著祥和,難得有嫌疑人家屬上門,都笑嘻嘻地看熱鬧,劉瑕進門的時候,一群警察圍著葉楚浩辰的三親六戚,看他們大罵‘公安局沒有良心’,‘我兒子一出去就舉報你們亂抓人’——最客氣的還是律師,急得滿頭汗,一邊勸解家屬,一邊不斷和熟識的警察解釋,“情緒有點激動,別往心裏去……”


    劉瑕雖然讀的是心理,但跟著連景雲辦了幾年的小案,也清楚個中關竅:在國內,沒有和警察勢同水火的律師,越是要辦刑事案件的律師,越是要和檢察院、公安局搞好關係。中國是大陸法係國家,檢方強勢,和警方關係不好,律師連案卷都看不安穩。她站在辦公室門口看律師四處救火,連景雲來接她都不進去,看了幾分鍾才往裏走,連景雲好奇。“看什麽?你在分析葉楚浩辰的家庭關係嗎?”


    家庭分析,幾十秒就看得差不多了,不過劉瑕也沒否認,“嗯,但沒看出什麽點,和我猜的一樣,葉楚浩辰的家庭……就和所有正常的家庭一樣正常。我是在想,你們這個案子,其實時間上也很緊迫啊。感覺不比地鐵案輕鬆多少——張局身上,承擔不少壓力吧?”


    “又神棍。”連景雲呻.吟,臉上還帶著笑——這也是他的突出優點,抗壓性好,不管受到多大的挫折,臉上的開朗從不褪色。“來吧,說點人話,怎麽猜到的?”


    “就從剛才那一幕猜到的。”劉瑕背著手,“題麵是現成的,你不試著做一做?”


    連景雲想半天,“你是說,剛那一幫子都在看熱鬧,沒有出來排解的?這個倒不是什麽大問題吧,你也知道現在的風氣,□□為上,□□要不得。再說那都是別的小組同事,人家也沒必要上來摻和——”


    看劉瑕表情,他就知道自己猜錯了,做個鬼臉,“劉老師,您給講解講解唄。”


    “葉家人來鬧是沒什麽,葉楚浩辰的拘傳時間已經超過24小時了,不能轉拘留的話是該放人。”劉瑕說,“看熱鬧也沒什麽,這個案子有你插足,沒交情的同事,有奶酪被動的危機感,不幫你們張羅也很正常。不過,從資料來看,葉家也就是小富,和沈家那種拿公安局當自己保安亭的盛況不能比——”


    沈三先生上門的事情,沒瞞過連景雲,他們去的那個派出所就有他的師兄弟,也是小夥伴團的一員。聽劉瑕一說他就笑了:警察上門的時候其實就知道沈三先生的身份,不然怎麽拿王某聰和三先生做比較?立案表沒寫,筆錄做了就扔,擺明了隻是給沈三先生一點教訓。其實能辦到這點,不需要多少能量,隻要給充足時間操作,一般富豪也能做到。但想想,從劉瑕求援到警察敲門,中間不過半小時不到,招唿已經打到派出所,如臂使指毫無障礙,沈家豪門,真正是豪在這裏。


    笑完了又有點深思,“明白了……除非有人主動吹風,葉家人沒理由知道我們手裏的證據還不能辦拘留……”


    他被劉瑕智商碾壓根本是家常便飯,挑個大拇指就不當迴事了,壓低聲音解釋了幾句,“還是地鐵案的動靜大了點,這個案子及時破掉,結果還是謀殺案,和安全事故不沾邊,部裏、市裏反響都很好。張老師已經定了下半年入部學習……劉局後年就退了。現在再來個經濟大案,而且還和網絡沾邊,如果破案媒體稍微再炒作一下……”


    “唔,”如果不是連景雲,劉瑕怎麽可能在乎這個,“那現在怎麽辦,把人放了?還是頂著壓力再羈押幾天?”


    雖然原則來說,一次拘傳不能超過24小時,但大案要案中,操作不可能如此嚴格,上下抹得平,多關幾天也沒什麽,不過現在政治環境險惡,操作上就不能留下把柄。連景雲聳聳肩,“速攻不行就緩一緩,放就放唄,電腦已經在我們手裏了,現在技術科正在努力,也正找別的高手,他家周圍布控一下,能跑哪去?破解出文件夾再抓嘛。”


    劉瑕對於‘再找別的高手’一說並不樂觀,誠然,葉楚浩辰是個‘相當拙劣’的copycat,不過以沈欽的評判標準,市局技術科的人才可能約等於不會電腦。她笑笑,“打算什麽時候放?”


    “本來今早就要辦手續的,剛好踩著24小時的點,後來不是接到你電話了嗎?”連景雲摸摸後腦勺,眼睛四處亂瞄,好像能瞄出一個沈欽來。“他什麽時候來?還是已經到了,因為是白天不敢上來?”


    “我沒說服他。”劉瑕說,她欣賞著連景雲的表情變化,微覺好笑,“不是告訴過你,他並不是唯一的辦法。”


    “蝦米,你、你真的——”連景雲說,他看起來是真被劉瑕的暗示給嚇著了,整個人愣在原地,幾秒鍾以後才反應過來,“靠,耍我啊?”


    他幾步緊追上劉瑕,有些不可置信。“昨晚就是騙我的?”


    “我有那麽無聊嗎?”


    “啊,但——”


    “在昨晚,我的確隻看到兩種解決方案,但在那之後,情況發生了變化。”劉瑕說,她無視連景雲滿臉的問號,從包裏提出必須的道具,“給我兩個小時,讓我和他單獨談談。”


    #


    “早上好,葉同學,吃過早飯沒有?”


    在局子裏過了一夜,葉楚浩辰的精神當然不會太好,他還沒換上橘紅色的看守服,身上的t恤皺巴巴的,眼底是兩塊醒目的青黑。聽到劉瑕問,他有點負氣。“吃過了,沒飽。”


    也許是因為早起低血糖,反應有些慢,迴答了才注意到劉瑕的穿著和長相,他好奇地四處看了看,“……這不是審訊室。”


    “你是警察嗎?”


    “你看我像警察嗎?”劉瑕反問,她給葉楚浩辰倒了一杯水,放在桌邊推到他麵前——葉楚浩辰拿起水杯,視線在劉瑕和水杯之間來迴轉動,他眼角的提防慢慢消解:一杯水在心理諮詢裏有多神奇的作用,外行人簡直無法想象。


    “那你是?”葉楚浩辰先啜一小口,然後大口大口地把一杯水都喝完了,伸杯子。“還要。”


    劉瑕又給他倒一杯水,“早上沒喝水?”


    葉楚浩辰很委屈,“水是涼的!這哪喝得下去啊,那個饅頭沒熱水配,太噎人了,你們這簡直就是虐待。”


    這個‘水太涼’論,簡直和錢謙益的投水殉國‘水太涼’有一拚,誰能想到就這麽一個嬌生慣養的高中男生不聲不響,倒手獲利好幾百萬元?劉瑕撐著下巴,饒有興致地望著他看,“一會你出去可以考慮投訴一下——你爸媽就在外麵,他們對投訴的說法熱情也很高,正好一家人一塊了。”


    “我爸媽來了?”葉楚浩辰一下伸直腰,他明顯興奮起來了。“我能見他們嗎——我什麽時候才能出去?”


    “馬上。”劉瑕從包裏取出紙筆,“把這個測試做完,走個程序就行。”


    “什麽測試?”


    “精神狀況測量表。”劉瑕說,“——你不都說了,這不是審訊室,這是心理調查室。市裏的要求,未成年的嫌疑人都得做這個,得歸檔。”


    “為什麽?”葉楚浩辰拿過那張表,興奮中猶有絲提防。


    劉瑕聳聳肩,“政策上的事,你懂得,這是關懷未成年人成長的一部分,關注研究你們這些少年犯——噢,對不起。”


    她笑起來,“準少年犯的心理。”


    “我才不是準少年犯。”葉楚浩辰知道劉瑕在和他開玩笑,他搶白了一句,也徹底放鬆下來了,“筆呢?”


    劉瑕把筆拿在手上不給他,“好好做啊,別亂填,要是測量出你有精神疾病,那你就得強製接受治療,別給我找事。”


    “行行。”葉楚浩辰把筆從她手上抽走,瞥了劉瑕幾眼,自言自語,“挺漂亮的大姐姐,怎麽這麽囉嗦……”


    他很快就做完了整張測量表,“報告姐姐,做完了——這是什麽?”


    “測試的第二部分。”劉瑕把蠟筆盒放到他跟前。“用這些蠟筆試著畫張畫——你慢慢來,不著急的,我剛好給你這張表計分。”


    “……噢。”


    “好好畫,不要亂塗,我得寫分析報告的——這要進你檔案,你不想上大學的時候因為這個被落檔吧?”劉瑕今天反常地囉嗦。


    “噢噢噢,知道啦知道啦。”葉楚浩辰抓起筆,裝模作樣端詳白紙一會兒,又去偷看劉瑕,看她真的在認真算分,他先放肆地在紙上亂塗亂畫一會,畫了好幾個骷髏頭圖騰以示叛逆,之後才把紙團掉,一邊思索一邊在白紙上認真畫起來——


    沒多久他就勾勒好畫麵——一家三口在花園裏玩耍,毫無疑問,這是葉楚浩辰畫出來交差的。畫完以後,他端坐著等了一會,試圖給劉瑕施加無形壓力,讓她加快進度,不過此舉當然無效。葉楚浩辰漸漸有些坐不住,小動作漸多,最終無聊得歎口氣,又趴下去在一家三口圖上亂畫,加細節,加外星人,加小貓小狗,拚命加顏色。


    “好了。”劉瑕等了半小時才抬起頭,把一桌蠟筆都收起來,“畫呢?”


    她把畫按在手底下,先不看,又撿起葉楚浩辰團掉的那張紙,展開來慢慢端詳。葉楚浩辰臉上的不耐煩漸漸褪掉了,他好像剛醒悟過來,劉瑕並不是他的老師——雖然從各方麵來說她都表現得很像,甚至連這間辦公室都很像是老師辦公室,但這裏並不是他就讀的高中,他的小叛逆,很有可能給他帶來‘精神失常’之類的嚴重後果。


    “這個骷髏頭畫得好卡通啊。”劉瑕說,“上麵還帶了草帽……是《海賊王》裏的吧?”


    “對對對!”葉楚浩辰再沒有不耐煩了,他鬆了口氣,殷勤地說,“老師你連這都知道?”


    “你這個年紀的諮詢者,很多都喜歡看日本漫畫,我也有點了解。”劉瑕說,“信手就來,畫得還這麽好,你是《海賊王》的粉絲嗎?”


    “嗯,我特喜歡路飛,還有《火影忍者》,老師您也知道嗎?”


    “當然。”劉瑕點了點花花綠綠的合家歡,“你還喜歡蜘蛛俠對吧——這裏有個蜘蛛俠,胸口也有一個。”


    “對啊對啊,蜘蛛俠真的好酷!”宅男大概都這樣,談到本命,不顧場合就興奮起來。“我家還有兵人呢,老師你知道什麽是兵人嗎——”


    劉瑕讓他發揮十幾秒,但葉楚良辰的敘述,在她的微笑裏漸漸冷卻下來,他有種大禍臨頭的表情,就像是學生翻牆出去上網,卻踩到了老師背上。“呃……您說,您說。”


    “我們來談談你進來的原因吧,”劉瑕說,她把量表放到一邊,“警方懷疑你和一起盜賣淘寶id的案件有關,對嗎?”


    “嗯。”葉楚浩辰雙腳合攏,背塌陷下去,雙手環抱到胸前,他開始緊張了。


    “從資料來看,你的電腦技術一直很好,在github也小有名氣,還代表學校參加過編程比賽,得過獎,你覺得是因為這樣,所以警方才會懷疑你嗎?”


    “我不知道。”葉楚浩辰又祭出萬能的四字真言。


    劉瑕當然不可能被這四個字打敗,“那你想不想知道警方是為什麽懷疑你的?”


    “……為什麽?”葉楚浩辰的頭抬起來了。


    “聽說過howie23嗎?”劉瑕問。


    “當然知……”葉楚浩辰幾乎脫口而出,但總算把持住了,“不知道,咳,當然不知道。”


    “那我給你介紹一下——根據江湖傳言,這個howie23也是盜號圈子裏的一號人物,當然了,警方一直沒有抓到他的小辮子,甚至連他長什麽樣子,住在哪裏都不知道。但在一次巧合中,他們和howie23發生了接觸,對方向警方檢舉了一個叫做icyking的黑客,據說他在幾年內對外倒賣了不下五百萬個淘寶小號,而且價格比行情價要便宜很多,‘壞了規矩’。”劉瑕問,“這個icyking,是你嗎?”


    “我不知道。”


    “可你在小學六年級,‘s市中小學生編程比賽’上用的就是這個id呀。”


    “……我用過這個id,但我沒做過那些事。”葉楚浩辰終於正視劉瑕,他口齒清晰,“想指控我,拿證據來啊,沒有證據就是汙蔑。什麽howie23,他既然也盜號,你們幹嘛不抓他。”


    “你說得對,”劉瑕笑了,“這個howie23是很應該被捕,像他這樣的黑客,在圈內也屬於被鄙視的那部分,是不是?以自己的技術謀私利,其實就和小偷沒兩樣了,江湖傳言,他專偷大號,盜走的id用來盜刷快捷支付、刷單……這種人的人品要比icyking更低劣,至少,icyking的小號隻賣給退保師,退保師用過一輪以後,小號作廢被封,也沒有任何人能利用他們的id去做什麽——現在想想,這個做法還滿聰明的,其實並不會為被盜的小號帶來什麽損失,還間接為他們降低了一些風險。”


    被誇獎了,葉楚浩辰不加掩飾地露出一絲竊喜,“我……我不知道。”


    “當然啦,保險公司的利益是受到了一些損害,但,說白了,有誰會在乎公司呢?”劉瑕也衝他笑,笑意裏微微帶點諷刺,“這是個很有趣的心理現象,如果你傷害到的是一個虛擬實體,很少有人會因此產生罪惡感——我們看《偷天陷阱》的時候,好像從來不會希望肖恩.康納利被抓到。畢竟,公司隻是法人,法人沒人權嘛。”


    她的手指在骷髏頭上圈來圈去,“你喜歡《海賊王》,草帽海賊團也是一樣,他們好像是從來不在乎世界政府的運作問題,說起來,海賊團是怎麽掙錢的?好像他們隻能靠搶,書裏不提,你有想過嗎?”


    “……世界政府是反派。”葉楚浩辰說,這一次他不再說‘我不知道’了,語氣還有點虛,但脖子已梗起來,臉上泛出倔強。“那屬於昏庸政府,隻代表天龍人的利益,海賊團又沒搶平民,你憑什麽說他們不正義?”


    青春期的青少年,在生理意義上屬於‘腦殘’,大腦控製情緒的中樞還沒發育完全,很容易不計後果維護自己的理念……劉瑕沉下眼,又笑了,她的手指點到了蜘蛛俠上,“嗯,的確,這世上還有很多人需要我們的幫助,我讀過你在校報上發表的文章——你們學校的網站建設得蠻好的——《全世界每天都有上萬人死去》,南非、埃塞爾比亞、剛果……”


    她的示好,讓葉楚浩辰的語氣緩和下來,“還有伊拉克、阿富汗……遠的不說,就是國內,涼山、大別山……內陸和山沾邊的地區有多窮,你很難想象。”


    到底誰才是內陸出身?劉瑕的笑意加深了,“嗯,你確實很有社會責任感——你初三暑假去甘肅當過一段時間的義工,是不是?s市的青少年,思想像你這麽成熟的不多見。”


    葉楚浩辰臉上浮現喜色,情不自禁頂了頂胸,他的眼神順著劉瑕的手指,落到了蜘蛛俠上,“能力越大……”


    “責任越大。”劉瑕說,“你知道嗎,你其實真的滿討人喜歡的。”


    她把兩張畫推到一邊,換了個坐姿,同時也換上更嚴厲、更銳利的語氣,“現在讓我們來用假設的語氣談談icyking——這個傳聞中的天才小黑客,被howie23供出的盜號人。”


    “不妨這樣想象,他對社會現狀不滿,向往草帽海賊團與強權對抗的精神,認定了我們這個社會,就像是海賊世界一樣,政府和天龍人這樣的強權站在一起,平民的福祉無人關心。”


    葉楚浩辰動了一下,他現在看起來更像是個被抓住的學生了,劉瑕拿起另一張圖畫,“同時,他恰好也是個蜘蛛俠的崇拜者,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他是個很有天賦的少年,也因此賦予了自己更大的責任。他有一種改變世界的潛在欲.望,而與此同時,所有的高手,都有些不甘寂寞,不願讓自己的天分被埋沒,這樣的本能,也讓他的心有些蠢蠢欲動,在他常去的黑客論壇,人們討論著howie23那樣的超能反派,把他們拜為大神,但icyking對此不屑一顧,在他心裏,真正的黑客絕對不會用超能力為自己牟利,howie23做的事情,他也可以輕易做到——隻是,他一直都想做個真正的黑客,就像他的偶像,像是這個圈子的奠基者一樣,用超能力行俠仗義,改變世界,成為虛擬網絡的超級英雄。”


    “但是,又有誰會知道他有這樣的能力呢?盜點id不是什麽稀奇事,在技術論壇也引不起人們的注意,要混進最頂級的圈子,他的能力還不夠,在現有的層次上,他也就隻能做點盜id的事了。但他沒有傳播的信息是無意義的,建立不起他的名聲,他又不可能免費把資料供人下載,這無異於給犯罪分子大開方便之門。他想要改變世界,他想要炫技,有一點虛榮心沒有被滿足——”


    “——恰好,一次旅行,激發了他的靈感。淘寶新興的保險政策,更是為他的想法指明了道路,2013年,正是淘寶運費險全麵鋪開的一年,icyking發現,如果他把id賣給騙保團隊,這個id就不會被轉賣,用過十次以後被淘寶封死,這是id的終點,沒有多次轉賣對號主帶來的傷害。而他拿到錢以後,可以匿名捐助給一些最需要幫助的人,讓非洲兒童喝上淨水,為西北地區捐助一口機井——在這個環節裏,最後受到損害的隻有保險公司,而icyking恰好擁有正常人的善惡道德觀——也就是說,對於傷害保險公司的利益,他和所有正常人一樣,並不會產生罪惡感。”


    她托著下巴,望著葉楚浩辰,饒有興致地說,“所以,當他被警方逮捕的時候,葉楚浩辰是很理直氣壯的,他的精神防線堅不可摧,因為他的確並不認為自己做了錯事,在他心裏,自己和蜘蛛俠一樣,是個超級英雄,或者至少是超級英雄的學徒——不管怎麽說,那是個英雄人物。——同時,他也很肯定,自己在任何地方都沒有留下線索,除了那個加密文件夾,但基本上,警方也破解不開密碼。這一切都會像是電影一樣,反派們出盡百寶也奈何不了超級英雄,最終他會完好無損地走出這個囚室,上演王者歸來,繼續行俠仗義。換句話說,他拒絕為自己造成的損失負責,他知道自己在做對的事——是嗎,葉同學?”


    葉楚浩辰還在勉強維持他的‘理直氣壯’,但額前已出現冷汗,劉瑕的每一句話,都讓他的臉色更加難看,聽到她貓戲老鼠般的最後一句,他的脾氣終於崩潰。


    “難道不是嗎?”他抬起頭,憤憤地大聲反問,一瞬間在氣勢上反超劉瑕,是被逼到極限的反彈,“難道你覺得他不是嗎?”


    劉瑕望著他微微笑,透過葉楚浩辰去看他背後的攝像頭,暗想連景雲能不能看出來這個事實:現如今,葉楚浩辰已經是甕中之鱉了。


    “我本人對於這種事情並沒有立場。”她如實告訴葉楚浩辰,“所以我並沒有站在保險公司這邊,隻是針對你的邏輯,我必須友善地指出其中的幾個漏洞。”


    “你認為icyking和howie23這樣的渣滓不同,原因不外乎幾點,第一,icyking對於淘寶用戶的保護很完善,他一般隻賣幾心的小號,這些小號多數沒有綁過快捷支付,屬於互聯網邊緣使用者創建的,甚至根本就是死號,即使被盜也無法給主人帶來什麽損失,經過騙保師以後,這種號會直接進入垃圾桶——他不會對被盜者造成任何損失。”劉瑕說,她緊盯葉楚浩辰,身體微微傾前,增加威懾力,“第二,icyking沒有自己盈利,他更像是在劫富濟貧。這也是你最堅持的論據,隻要這個論據沒有被打破,你就依然是個英雄。”


    “……icyking,”葉楚浩辰低聲說,他還有一絲冷靜,“不是我,是icyking。”


    “對不起,icyking。”劉瑕說,“但他沒有想到的是,騙保師團隊其實也不是傻瓜,他們並不會自己承擔買下id的成本……沒有人規定,他們隻能做騙保這麽一件事,他們本來就是黑產業的一員——在id庫到手以後,他們會用軟件再次洗庫,用來和手裏的身份證資源庫比對,‘洗’出活躍的手機號碼……”


    葉楚浩辰臉色大變,劉瑕緊盯著他,壓低嗓音一字一句,好似一個恨鐵不成鋼的老師,痛悔地教育弟子,“身份證號碼、常用網站密碼、手機號碼,三合一的資源庫,對於黑產業來說意味著什麽,想必你也很清楚吧,葉同學。howie23賣的庫以大號為主,反而規避了不少風險,畢竟互聯網重度使用者多數會有幾套密碼輪換,尤其是淘寶密碼,很少會和其餘網站、網銀的共用,快捷支付也有淘寶保險賠償,除了餘額損失以外,很少有後續麻煩,但icyking賣的庫就不同了,我們認為,這個庫和近年來的多起身份盜用案有關,起碼有上百人受到不屬於他們的信用卡債困擾,其中金額最巨大的高達20萬元——”


    “但——這不可能!”在她充滿不屑、指責的憤懣語氣裏,葉楚浩辰大叫了起來,“在賣庫以前,我已經把庫洗黑了,密碼全部批量改過,就怕他們拿去撞庫——”


    他忽然捂住嘴,像是想把剛才的話吃進去,駭然盯著劉瑕,表情明白顯示,葉楚浩辰正遲緩地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麽不可挽迴的事,事態有了怎樣的轉變——


    “對,你把庫洗黑了,大部分密碼,你全都改過。”劉瑕說,她憐憫地注視著葉楚浩辰,他慢慢地跌坐到椅子上,依然是滿臉不可置信,“但手機號和身份證號碼你改不了——”


    “——沒有軟件能批量提取淘寶號裏的身份認證信息。”葉楚浩辰打斷了他,他的聲音顫巍巍的,像是個極為害怕的小孩,抓住最後一根浮木。


    “騙保師必須手動操作下單,提取身份證尾號和默認地址裏的手機號碼隻是舉手之勞。”劉瑕說,她平靜地把葉楚浩辰從木頭上推下去,“這些受害者都是普通人,甚至於可以說是這個時代的落伍人士,在這個網購時代還落後潮流一步,你可以想象他們的普遍生活水平……”


    她粘住葉楚浩辰的眼神,不讓它移開,“你一直拒絕為你做過的事負責,因為你深信你沒有做錯,你不曾傷害弱者——”


    她把手裏的案卷向葉楚浩辰推過去,照片上是一張哭泣的臉,臉上縱橫交錯,除了淚漬還有汙泥,抹臉的指甲是開裂的,“還有更多的受害者,資料正在收集中……打不開文件夾,就找不到騙保師,找不到騙保師,就抓不住信用詐騙團隊,你的錢已經被你捐出,沒人能為他們的損失買單。葉同學,在你心裏,你一直都是個英雄,現在,你能像個英雄一樣,承擔起應負的責任嗎?”


    葉楚浩辰的目光落到照片上,這張哭泣的臉像有溫度,把他的雙眼燙得通紅,又有一種異樣的吸引力,把他吸住不放。多種複雜的情緒,慢慢流露臉上,他開始不斷搖頭,“我不知道……我……我不知道……”


    最後一句話,是混著巨大的絕望、歉疚、恐懼和眼淚一起說出來的。“我……我不知道……”


    #


    “鼓掌!”


    劉瑕才一走進辦公室,宋隊就大聲說,“嘩——”的掌聲立刻應景地響起來,張局一張臉笑成菊花,鼓得比誰都用心,“精彩!太精彩了!看到了沒——都學著點!劉老師這審訊技巧!這錦旗我看不該送給連小子,就該送您——”


    專案組一群人上來端茶倒水捏肩捶背,另一群人去辦葉楚浩辰的正式拘留手續:雖然沒有在筆錄上簽名,但有審訊錄像,口供已經承認他有過盜竊行為,即使無法定罪,辦拘留進入正式偵破階段也不難了。辦公室裏喜氣洋洋,剛才還在看熱鬧的同事都湊過來了,劉老師、劉老師叫個不停,鬧了半天劉瑕才脫身出來,指揮宋隊,“您把他押迴監區,給他一個單間,讓他好好看看材料,這段時間先別提審,晾他兩天。”


    “好好好。”宋隊當然是滿口應是,奉若綸音。張局一伸手把他排到一邊,“你這老小子,遇事也不知道多問幾個為什麽——劉老師,您給好好講講唄,這裏頭有什麽講究?”


    劉瑕有意看連景雲一眼,他在人群裏迴個笑——這師徒真是一個樣,動不動就營造學習機會。“張局客氣了,其實,您也早看出來了,我在這班門弄斧,多不好意思啊?”


    張局當她客氣,還要再說,連景雲擠過去附耳說了幾句,他改了主意,“那不耽誤您時間了,景雲,你代我送劉老師出去,專案組去小會議室開會——”


    連景雲就送劉瑕出去,還殷勤地為她提蠟筆盒,“那個案卷,你從那裏弄來的?”


    劉瑕比比身後,“進去以前,辦公桌上隨手拿的——照片倒是現拍的,出門前我去了趟上戲,門口臨時演員挑了一個,網上下的怕被他發現。”


    連景雲發出被噎住的聲音,過了一會勉強能夠發聲,“演……演技還挺好,做臨演可惜了。”


    他看來有點心事,劉瑕還當是為案子,一邊走一邊交代,“現在能做的都做了,葉楚浩辰會怎麽選不敢保證,但一定要注意,不要讓警察提審,現在全指望他中二病發作,‘為自己的行為承擔後果’,一激起他的對抗心就不好辦了——幹嘛,不會連你也覺得他不該受到法律的審判吧?”


    “你覺得我會嗎?”連景雲倒笑了。


    劉瑕看他幾眼,肯定地搖搖頭,“你不會,遺憾的是,大部分人都會——直到他們發現葉楚浩辰的行為也傷害到了具體的,可代入的個人,把這危險帶到他們身邊,忽然間,他們就都會覺得他實在應該是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的。這就叫情懷不敵利己主義。”


    “精致的也不行?”連景雲追問了一句,又趕快呸掉,“精致利己主義——我一個大老粗怎麽能知道這個詞,呸呸呸,我自己掌嘴,你就當沒聽過!”


    連景雲總是有辦法把她逗笑,劉瑕一邊笑一邊拉開車門,“你啊你啊。”


    連景雲把東西放到後車座,關上門,但手還扶在車邊——他臉上那點心事,並沒有消解,劉瑕也就沒有上車,而是站在車門邊上,詢問地看他。


    “你說得對,如果這是一出戲,觀眾的感情,的確會發生好幾次轉折。”連景雲思索一會,還是開口說,“情懷不敵利己主義,發現icyking的做法,其實是在威脅每一個人的安全後,大眾立刻會覺得他才是那個壞人……但,當他們發現這隻是你的編造以後,你就又成了壞人——蝦米,為了破案,這麽做,值得嗎?”


    “你問我值不值得?”劉瑕失笑,“且先不說我的答案,你這個問題首先就不成立——在這個案子裏,哪有大家?能看到錄像的不都是警察,他們的態度,你剛不也看到了?”


    “看到的,未必隻有警察啊。”連景雲幽幽地說,“昨晚之前,你對黑客的文化傳統、常見心理幾乎一無所知,送了沈先生迴家以後,情況就‘發生了變化’……把沈先生給你的信息,用來對付葉楚浩辰,你……經過他的同意了嗎?”


    劉瑕吸一口氣,迴給連景雲一個朦朧的笑容,不說是,也不說否。


    連景雲的眉眼黯淡下去,似是自問,又似問劉瑕,“這麽做,值得嗎?”


    “沈欽對我,有個錯誤的認知,”劉瑕說,“他一直覺得我‘很溫柔’,我以為,在他的思想有進一步的危險傾向以前,把它及時糾正過來,也不為壞事。”


    這個理由,似乎仍不足以說服連景雲,劉瑕能輕而易舉地閱讀出他的心理:劉瑕辜負沈欽的信任,還不是為了幫他?這筆帳,被他算在了自己頭上。


    “算了,已經發生的事,先不去想,”氣氛僵持數秒,他吐口氣,“來日我向沈先生負荊請罪吧……雖然他未必在乎。”


    連景雲一邊說一邊苦笑,“現在該考慮的,是善後問題吧……對他來說,你這等於是反手捅他一刀,以我對他淺薄的了解,我想,沈先生是一定會有反應的,這反應,說不定……不,肯定也會非常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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