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長樂似是隨口提起:“看到這肥美的蟹子,臣女不禁想到了當年的一樁舊事。”


    “雖說氹州水產豐富,漁業發達,可那裏的百姓,有很多苦於濕痹之症。那時舅父剛好研製出了一副除濕祛痛的方子,便領我到了那邊看診。”


    “不料剛到氹州泗水郡,新方子還沒用上,就先接了一例重症。有個正值壯年的男子,將自己的幼子打得渾身青紫,送醫的時候,那孩子幾近氣息全無。”


    聽聞此言,多舌的人難免議論:親兒子怎會下如此重手?定是個後爹無疑!


    紀長樂繼續說了下去:“我們初始也這樣懷疑,還想過報官深究呢。不過後來確認了是親生父子,那男人也是悔得眼淚直流,這才作罷。”


    皇帝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來:“寶月向來以仁愛教化百姓,既是血脈至親,因何將一個稚子責打至此?”


    “那家的男人死命捶打著自己,還是他夫人哭哭啼啼地說起了原由。”紀長樂將麵前的薑茶喝了一口,字字清晰,“泗水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養蟹的人家賦稅減半,要是養得好了,郡縣還會另撥十兩銀子,作為賞賜。”


    “打人的父親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一共七口,實在是付不出每人八百錢的人頭稅和田租。萬般無奈之下,他東借西湊,押上了全部的家當養蟹,為的就是養出蟹霸,帶領著全家人翻身。”


    “那蟹是他全部的指望,蟹苗喂的是磨碎的苞穀和碎魚,人卻隻能以糠麩糊口。好不容易挨到九月,那一池蟹長得極好,最大的一雙手都抓不下。這家人終於有了奔頭,信心滿滿地等著收那十兩銀子的貼補。”


    “偏就是那幼子頑皮,趁著大人不注意,專拿棍子挑個頭大的螃蟹玩弄。結果那些蟹子不是被敲折了腿,就是被弄折了鉗子,郡守說殘蟹斷然不配進京,所以不肯給貼補,他父親這才氣急了,衝動之下使了重手。”


    郝禧心道不妙,趕緊岔開話題:“今日不提這樣的故事也罷,來來來,開懷暢飲。”


    “這可不是故事,是真實發生過的。”紀長樂假裝順從郝禧的意思,“既然皇後娘娘不喜歡聽,那我不說了便是。”


    君璟屹適時地接了話:“氹州的賦稅,應該不會超過每人二百錢,若真是八百錢的標準,尋常百姓還哪有活路?再就是郡衙理應一視同仁,本王不記得有哪條律例說養蟹可以減免賦稅,更別提什麽貼補。郡主莫不是記錯了?”


    紀長樂喝完了薑茶底:“反正那家人是這麽說的,別的我也不清楚。幸好最後我們救迴了那孩子,他父親抱著兒子痛哭流涕,說準備砸鍋賣鐵還債,然後就搬離氹州,經此一場,他也明白了銀子未必能換迴孩子,連連保證說今後再也不會犯糊塗。”


    君之棟麵色鐵青地撂下了食著:“皇後,朕記得你的螃蟹,就是出自氹州泗水郡,想不到你為了這口吃的,竟然如此煞費苦心。”


    郝禧連忙跪下:“臣妾......臣妾並沒有指使他們這樣做,臣妾冤枉啊。”


    君之棟直接摔碎了禦碗:“怪不得氹州的人口漸少,原來是百姓承受不了賦稅之重!是誰給了氹州的官員膽子,讓他們目無法紀,割下百姓的血肉去供養螃蟹!”


    紀長樂由座位上出列,跪倒在地:“聖上息怒,臣女不懂朝綱,隻是想到了便隨口一說,不成想觸怒天威,懇請皇上降罪。”


    “你沒有罪,反而有功,”君之棟捂著心口道,“若非樂安郡主提醒,朕至今還被蒙在鼓裏。”


    皇後郝禧想上前攙扶皇帝,卻被君之棟一把推開:“泗水及其周邊各郡民生凋敝,朕打發去的欽差,都查不出問題的症結。皇後好大的威嚴啊,身在後宮卻能聯絡官員,這一年一度的蟹宴,吃的是民脂民膏,吃的是朕辛苦打拚下來的基業!”


    君之棟沉聲:“禦史台薛濤何在?”


    薛濤出列:“臣在。”


    “朕命你親去氹州,徹查宮中蟹宴勾連的各環。”君之棟冷冷地下令,“皇後禁足坤寧宮,所有供給減半,不得探視,沒有例外!”


    ......


    有了三皇子君璟屹的暗中助力,氹州的弊病線索不斷,且人證物證齊全。薛濤很快就歸京複命了:


    氹州的各級官員都知道養蟹是頭等大事,除了鼓勵精於此道的百姓想辦法養出蟹霸,還有專門的官署,單負責為坤寧宮每年的蟹宴做準備。


    氹州未經朝廷批複,就擅自設立了蟹司,裏頭正史有一,副史有三,小吏跑腿無數,全都正大光明地領著例錢。


    這麽大的窟窿等著堵,自然得加緊盤剝民眾,故而才有了高達八百文的人頭稅,逼得百姓要麽棄耕養蟹,要麽背井離鄉。


    君之棟按揉著心口:“源頭,源頭是哪裏?”


    薛濤隻好盡言:“從下往上,一級一級地查問,都說是上頭有令。最後問到了氹州刺史,他承認剛剛接下了鄭通的差事,東宮就差人傳了他訓話。”


    君之棟簡直七竅生煙:“太子?”


    薛濤的迴複中肯:“太子的本意是讓氹州發揮臨水的優勢,想辦法多產好蟹,以便孝敬皇後,有些逾越的做法,並不是太子的授意。隻是京中的命令下傳,難免逐級嚴厲苛刻,漸漸媚上欺下之風盛行,一發不可收拾。”


    君之棟既痛心又後怕:“皇後耽於享樂,慣於蠅營狗苟;璟乾腦子裏又總是少根筋,始終難當大任。一個州幾乎都爛透了,一個州啊!”


    趁夜,明黃色的轎輦到了逸園。


    君之棟向郝太後稟明了曆年來的種種:“中宮失德,東宮無能,寶月的千秋偉業,不能斷送在郝氏一族的手裏。”


    “皇上啊......”太後隻哽咽出一半的話,便泣不成聲。


    “朕沒有忘記您當年的扶持之恩,朕不會不講情分。”君之棟對著太後輕語,“郝氏一脈,無論長幼,隻要安分守己、不起二心者,皆可榮華富貴,世襲罔替。”


    太後明白,皇帝隻是來通知自己,而非有意商量。現在的郝氏一族,完全沒有可以談條件的籌碼,在日趨穩固的皇權麵前,自己已經不值得被尊敬。


    ......


    “皇後郝氏,天命不佑、教養無方、數違教令、幹涉朝政,無以表正六宮。著廢為庶人,圈禁於別院。”


    “皇長子君璟乾,沉湎享樂、好逸惡勞、無出子嗣、不堪重任,實難立威於朝野。今褫奪太子之位,前往封地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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