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學校裏昏倒,老師通知我,把你送來了這裏。”蘇執聿站在床邊,簡短地迴答方時恩。


    過了一兩分鍾,他看清楚自己是在醫院裏,記憶迴籠,他迴憶起自己在眼前一黑失去意識之前,自己在宿舍裏胃痛到倒在地上,胃部抽搐瘋狂嘔吐的畫麵。


    “哦”方時恩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


    “是要在醫院裏休息一夜,還是現在迴去?”蘇執聿問他。


    方時恩本身是很不喜歡醫院的,感覺到自己胃裏的東西都吐了個幹淨,輸完液後除了身體無力了一點之外並沒有其他不適的地方,於是說:“迴去。”


    “現在幾點了,太晚的話宿舍樓要關了,我們要快一點。”方時恩伸出來手,掀開了被子,這樣和蘇執聿說。


    方時恩這時候還不知道他已經被學校放假。


    蘇執聿抬眸望向他,問道:“你為什麽會買安眠藥?”


    話音落下,方時恩愣怔住,像是根本沒有聽懂蘇執聿的問題一樣。


    蘇執聿一向不是一個喜歡逃避問題的人,在成長曆程中他一向是越挫越勇的類型,這時候對方時恩身上的問題盡管感到困惑,卻不會選擇逃避現實,於是他又清楚地重複了一遍:“你們老師和我說你吐出來的東西裏麵有很多片安眠藥。”


    方時恩呆滯的目光緩緩恢複了一些,眼珠子微動,視線落在蘇執聿身上,他想了一想,迴答說:“我有一點認床,夜裏睡不著,就買了安眠藥助眠。”


    “認床?”蘇執聿眉頭不住蹙起,這無疑是一個非常沒有說服力的答案,他繼續問:“什麽時候開始的?”


    方時恩迴答:“從開學開始到現在。”


    蘇執聿平靜的神情出現一絲波瀾後又很快恢複,又問:“你今天為什麽會服用這麽多片安眠藥?”


    “記不清楚了。”方時恩臉皺起來,他用手撐著身子從病床上緩緩坐起,從睜開眼就被蘇執聿接連不斷地問了太多問題,本來就低落的情緒變得不安起來,但是又有點兒不敢不認真迴答。


    “可能是我吃手抓餅前已經吃了三片,但是我後來又忘記,想要休息時又吃了一次,就……就有點兒過量了。”


    “是嗎?”蘇執聿臉上神情微妙,不知道是相信方時恩這樣的說辭沒有,半垂的眼眸緩緩抬起,他像是試探一樣問:“學校以為你……”說到一半,蘇執聿似乎又很避諱某個字眼一樣,突兀地停頓了一下,又補充完整,“以為你不想活了。”


    方時恩這時候已經坐到了床邊,正低著頭瞄自己的鞋子丟到哪裏去了,聽到蘇執聿的話,看了他一眼,淺琥珀色的眼眸跟蘇執聿的漆黑的眸子對上一瞬。


    “偶爾吧。”方時恩講一些真心實意的話,他說:“大部分時間想活,小部分時間不想。”


    這樣意義不明的,輕飄飄的一眼,仿若帶有萬鈞之力,在蘇執聿心口撞了一下,小部分的時間不想活,是哪個小部分,是在學校裏的時候還是和蘇執聿在一起的時候?蘇執聿這樣愛在方時恩的小事上打破砂鍋問到底,斤斤計較的人在這個時候卻莫名停住再追問的勢頭。


    方時恩終於找到自己的鞋子,從床上慢吞吞地爬下來,把腳蹬進去,將鞋穿好了。


    蘇執聿垂眸望著他自己係地歪七扭八的鞋帶,看到他頭頂柔軟發絲中間的發旋,跟他說:“我先帶你迴學校收拾行李。”


    “收拾行李做什麽?”


    方時恩聽到這個消息,頭腦發懵,“我又被學校開除啦?”他猛地站起來,本就虛弱的身體一搖晃,眼前一黑。


    蘇執聿伸手扶了他一下,等方時恩站好了,看著高自己許多的蘇執聿在自己麵前,看不懂他臉上的情緒,可是還是習慣性地心裏有些害怕,於是懦弱地說:“我沒有在學校犯什麽事……這次,這次也不是故意肚子痛。”


    “我沒有說你是故意生病。”蘇執聿像是理解不了方時恩腦子裏麵都在想些什麽,又跟方時恩講:“你生病了學校裏給你批了幾天假,讓你多休息休息。”


    說完,蘇執聿視線又落到方時恩臉上,似乎是想從他的神情裏窺探到有關不用去學校後的欣喜,但是方時恩還是隻是無精打采地又“哦”了一聲。


    蘇執聿開車載方時恩迴到學校,讓方時恩待在車裏,自己去學校,將行李收拾了從宿舍樓裏拎了出來。


    將行李塞進後備箱,蘇執聿拉開主駕駛座位的門,坐進來時,聽到方時恩低聲嘀咕“食物中毒而已,吐出來就好了嘛……”


    可能是看到自己大行李箱被拎出來,意識到學校給了他不短的假期。


    蘇執聿沒有接話,目不斜視地繼續開車。


    方時恩這樣在宿舍裏獨自服用超劑量的安眠藥的事對負責任的生活老師帶來不小的衝擊,學校對這種事一向諱莫如深,估計到時候和別的同學說這件事,也隻會用食物中毒或者誤食藥物的理由,但是在方時恩沒有用力證明他沒有任何問題的時候,學校裏短期內肯定不敢接收他。


    兩人迴到家裏,方時恩懨頭懨腦地。


    這樣劇烈嘔吐過的腸胃也經不起什麽大魚大肉,蘇執聿隻能簡單地給他煮了點清淡的粥,看著他喝完迴房。


    “你如果覺得累,今天就早點休息,不要再玩手機了。”在關上臥室的門前,蘇執聿這樣對方時恩說。


    可能是身體確實虛弱,方時恩如蘇執聿所言,將手機放在床頭,然後閉上了眼睛。


    蘇執聿十點鍾從書房裏出來,洗完澡從浴室裏走出的時候方時恩已經在被窩裏閉上眼睡著。


    方時恩從醒來後表現得與一個生了點小病身體虛弱的正常人並無差別,但是生活老師的話還有蘇執聿所看到的那條發給程詩悅的信息還依然清晰地被蘇執聿記錄在腦海裏。


    蘇執聿對於方時恩是否真的生病這一點將信將疑,但是他一向是習慣思慮過度,疑心很重的人,他想起方時恩給程詩悅發送那條想要見她的信息的日期在上周與那筆二百元的交易失敗的日期是重合的。


    如果那一天方時恩的遊戲充值沒有失敗,是不是就會繼續沉浸在遊戲裏,沒有心思會在深夜裏給程詩悅發一些胡言亂語的話。


    蘇執聿走出來浴室,關上了燈。


    方時恩背對著自己蜷縮在旁邊,蘇執聿躺進被窩兒的時候,伸手將他撈了過來。


    可以說是輕而易舉的,就被拉進懷裏,完全感受不到一個成年男子該有的重量。


    蘇執聿似乎是這個時候才驚覺,方時恩從來到這個新城市到現在,消瘦了許多,兩頰的肉消減,小臉上尖下巴明顯,撫摸他的身體,伸手能摸到胸口時,甚至能清晰地摸到肋骨。


    蘇執聿閉上眼前想,花草移了土壤尚且要水土不服,或許方時恩這樣軟弱的人也一樣,等再過上一段時間就好了。


    蘇執聿這樣想。


    後半夜,不知道是淩晨幾點鍾,蘇執聿被一些很輕微的動靜吵醒,一陣冷風卷進室內,他被這涼意喚迴一些意識。


    蘇執聿伸手一摸,身旁本應該方時恩躺著的位置已經空了。


    蘇執聿驟然睜眼,下一刻看到本應該在床上熟睡的方時恩身上穿著單薄的睡衣,半截身子已經探到了窗戶外麵。


    “方時恩,你在幹什麽?”


    站在窗戶旁的方時恩聽到蘇執聿叫自己的名字,趴在窗口彎著的腰站直了,他迴過頭來。


    蘇執聿看到方時恩被夜色包裹住的瘦小身軀,柔軟的發絲被夜風吹拂而動,淩亂地掃過他的臉頰額頭。


    那張蒼白驚惶又迷茫的蒼白小臉驟然撞入蘇執聿的瞳孔。


    蘇執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來到方時恩旁邊抓住他的,他聽到自己故作鎮定的聲音,又一次詢問方時恩:“你在幹什麽?”


    方時恩這時候又望了一眼窗外,臉上神情惴惴不安,他說:“我聽到外麵有雨聲,太吵了,吵得我睡不著,我以為是窗戶沒有關緊,我起來關窗子,結果發現外麵沒有下雨。”


    方時恩聲音越來越低:“我隻是想打開窗戶看看到底是哪裏有水聲。”


    蘇執聿聞言站在了窗邊,也往張望了一眼。


    十月末的天氣,氣溫不再讓人感到溫暖卻也不足夠刺骨冰涼,一縷夜風適時吹過蘇執聿的前額,蘇執聿感到一股涼意的同時,冷汗從背後冒出。


    什麽都沒有。


    這樣萬籟俱寂的夜晚,連風都停止吹動。


    方時恩真的病了。


    “哢嚓”一聲,臥室的窗戶被蘇執聿伸手一把關上,甚至在方時恩眼前掛上了鎖扣,又緊密地將窗簾拉上。


    “是我們斜上方的一家空調在漏水。”蘇執聿聽到自己這樣冷靜又克製的聲音,“過來睡覺吧。”


    蘇執聿拉著方時恩迴到床上,方時恩的臉在床頭昏暗的燈光下顯得很憔悴,人被蘇執聿帶著躺下後,卻還睜著眼睛。


    “聲音太吵了,我睡不著。”方時恩像是真的飽受折磨,他抬手揉了揉發紅的眼睛,又不希望蘇執聿因為被自己吵醒而辱罵他又或者強迫他睡覺,於是解釋說:“我可能因為今天在醫院裏睡太多了。”


    蘇執聿摸到他吹了涼風,溫度變得很低的身體,胳膊從他肩頭繞過去,然後伸出手捂住了他的耳朵,把他摟在了懷裏。


    方時恩感覺到蘇執聿溫熱的手掌貼在自己耳朵上,臉頰上,因為這次被抱的很緊,方時恩聽到了蘇執聿規律有力的心跳聲。


    方時恩霎時間感到非常溫暖,像被密不透風地包裹,他睜大眼睛在黑暗中想要再看蘇執聿一眼,像是在確定到底是不是這個人,是不是真的一樣。


    “砰砰”的心跳聲蓋過雨滴聲,方時恩終於說:“好像空調不漏水了。”


    蘇執聿的聲音在黑夜裏變得很低,他說:“那就睡覺吧。”


    方時恩卻還是沒有閉眼,像是被搗了窩的鳥突然又迴到恢複如初的窩裏,一時間根本不能確定這樣的蘇執聿到底是不是真的。


    於是他伸手摸了摸蘇執聿的胳膊,確定是真的後,不安又狐疑地問:“我……我不會是生了什麽大病吧。”


    “深更半夜胡思亂想什麽?”蘇執聿這時候語氣沉了些,“你今天不是剛從醫院出來嗎,你要是有什麽大病,醫生能讓你這樣輕易出院迴家嗎?”


    “知道了,那我睡覺了。”聽到蘇執聿語氣加重,方時恩趕緊閉上了眼。


    雖然蘇執聿這個時候願意幫自己捂耳朵抱著自己睡覺,但是可能很快就被自己惹生氣,他對自己總是很沒有耐心的,萬一再罵自己一頓或者做些別的殘忍的事,都不是現在虛弱的方時恩可以承受的。


    等方時恩閉上眼,在自己懷裏唿吸逐漸變得平穩,蘇執聿卻還是異常清醒。


    方時恩病了,而且是很嚴重的病,細細迴憶,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和自己說聽到雨滴聲。


    蘇執聿這時候想起,程詩悅去世那天還有方時恩被追債的打斷腿那天都是雨天。


    蘇執聿不知道膽小的方時恩在夜晚到底被帶迴雨裏多少次。


    蘇執聿難以理解,方時恩好端端的到底為什麽會生病,明明那個時候在雲淮市還健健康康,活蹦亂跳地好像還能惹很多事。


    他難道對方時恩還不夠好嗎?他都對方時恩做了什麽?


    蘇執聿對方時恩已經足夠費心,唯一一次出格就是錯怪他,打了他一次手心。


    年少時蘇執聿被陳碧婉打了十個手板,從此一直以堪稱自虐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從此成績隻有進步沒有後退,而方時恩被自己打了十個手板,從此就一蹶不振,連準時上課不要遲到也做不到,麵團也揉不好了。


    這是什麽道理?


    他不過是想要方時恩吃個教訓,做了錯事摔一跤,吃了疼,能記住教訓以後不要再犯,又不是推他一下,就是讓他往萬丈深淵裏跌。


    蘇執聿對方時恩很過分,讓方時恩感到很痛苦過嗎?


    他也不是讓方時恩退學重讀高中,非往死裏逼他,讓他再考個名牌大學出來,隻是送他去烤個蛋糕他就這樣哭天搶地。


    蘇執聿不過是想要他改掉壞習慣,踏踏實實重新做人,方時恩卻表現得像是被為難得不知道怎麽活了一樣。


    方時恩到底是為什麽能表現得像是怎麽樣都能活,實際上又這麽的脆弱易碎的?


    不知道是多久過去,腦子裏一團亂麻的蘇執聿終於睡去。


    睡著後卻不知怎麽做起夢來,夢裏他迴到蘇家老宅的後花園,他望著接天連地的翠綠古樹,還有遍地的花簇,繼續往裏麵走,終於來到最裏麵,看到了他剛移植過來不久的一株花。


    花枝上掛著一個木製小牌子,拇指大小,上麵寫著方時恩。


    看到蘇執聿過來看自己,方時恩的枝葉就開始對著他搖晃起來,“怎麽空著手來,我真的很渴,再這樣下去我可要枯萎嘍。”


    蘇執聿看到他根莖處的土壤已經濕了一小團,不理解地說:“不是剛給你澆過水嗎?”


    “不行的,我不能喝水,我隻能喝價值五千元以上一瓶的香水,而且這個土我待地也不是很舒服,不是很閃耀,能不能在我的根莖周圍鋪一點鑽石呢,最好大一點,不要很小的碎鑽。”方時恩吵吵嚷嚷要求起來:“對啦,別忘記往我的花瓣上也噴灑一些香水呀。”


    蘇執聿被吵得頭痛欲裂,語氣也變得很不善:“別的花都是有陽光雨露就可以開得很好,你為什麽不行?!”


    “可是我就是這樣啊,因為你沒有照顧好我,我現在就在生病了。”


    蘇執聿看到方時恩伸出來一片葉子,給自己展示葉子上的洞。


    蘇執聿根本不吃這一套,冷哼一聲說:“我已經給你按時按量施肥過肥料也澆過水了,自己恢複健康,下次來這裏,你必須要老老實實地開花。”


    說完,蘇執聿又道:“記住,要開好看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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