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都總管平時辦事的廳中,賈珩和賈政閑聊,賈赦則在一旁的皮笑肉不笑陪同,鳳姐將一雙妙目投將過去,靜靜聽著兩個賈府爺們兒閑聊著,捕捉著有用的東西,暗藏心底,或增見聞,或為談資。


    而不遠處的單大良、吳新登、戴良,錢華等管事頭目,就不時伸頭偷瞧著正在忙碌的錦衣府兩位賬房先生。


    見二人著學徒提筆記錄著什麽,吳新登目光深處現出一抹焦慮,心頭暗道不妙,微微垂下頭,給一旁的戴良遞了個眼色,卻見戴良同樣臉色難看,鬢角、額頭滲出一層細汗。


    就在一邊兒談笑風生,一邊忐忑不安的詭異氣氛中,錦衣府的兩位賬房先生,忽地暫住了算盤撥弄之聲。


    那位頜下留著山羊胡的老者,從學徒手中取過簿冊,行至賈珩以及賈政等人麵前,輕笑了下,說道:“賈大人,已初步匯總查閱了近五年的賬目,計核十四萬八千三百二十五兩銀子被上下其手,貪墨一空。”


    “你胡說,哪有這麽多銀子?”未等賈珩開口,吳新登麵色漲紅,,急聲說道。


    老者輕笑一聲,斜了一眼吳新登,看向賈珩以及賈政,說:“貴府賬目雖做的高明,但隻要細審,就能看出許多日常用度采買,以次充好,含糊不清,就以胭脂水粉一項為例,虛報數目,以下品充上品,這五年就有一萬八千七百三十四兩銀子虧空。另,榮府逢年過節,多給仆人采辦衣裳,所用布料,也多是以次充好、撥十成銀用到實處不過二三成!再看此項,後廚也是虧空巨大,不論菜蔬果肉,就單說如米糧、煤炭等大項,每年虧空高達一半,數字觸目驚心,更讓人驚恐的,賬目流水而言,幾成定例。”<.


    賈珩冷笑說道:“主子有一全分,仆人就得半分,幾成定例,更不必說還從外間偷得,是也不是?”


    這是紅樓夢原著中,探春所言。


    彼時,賈府匱銀之憂,已是迫在眉睫。


    對於賈府的貪汙浪費,幾乎可以說人人皆知,人人不言!


    “關於胭脂水粉,平兒,你來說,究竟是怎麽迴事兒?”賈珩忽地點了平兒的名。


    平兒被“點名”,就是愣怔了下,沉吟片刻,開口道:“迴珩大爺,平日府裏姑娘用胭脂水粉,都是每月著買辦從外間采買,再令他們家的女人交送璉二奶奶這邊兒,發了出去,因為我們也不能天天就拿著錢出去買,所以外頭買辦總領了去,按月使女人按各房交給我們的,這裏麵他們買辦怎麽采買,我和璉二奶奶也不知道。”


    賈珩點了點頭,溫聲道:“這個沒有怪你和鳳嫂子之意,你無需緊張。”


    平兒眸光閃了閃,聽著這話,心下稍送,輕輕“嗯”地應了一聲,轉而想起了什麽,清聲說道:“不過現在各房姑娘一半兒的胭脂水粉兒,都在用給救急的二兩銀子來買,我先前其實還疑惑著,別不是買辦脫了空,或是不能用?”


    “必是以次充好,不能用了!”賈珩冷笑一聲,忽地看向一旁坐得鬆鬆垮垮,心不在焉的寶玉,問道:“寶玉,你怎麽看?”


    此言一出,廳中一雙雙目光齊刷刷投來,落在寶玉身上。


    賈政同樣將一雙略顯清冷的目光投將過來。


    寶玉突然被點名,自是猝不及防,嚇得哆嗦了下,尤其是在政老爹的目光注視下,就不敢就座,站起,硬著頭皮說道:“珩大哥,這個,我說不出來。”


    這些經濟事務,他一聽就頭大如鬥,方才正神遊天外。


    賈珩聞言,皺了皺眉,說道:“你說不出來?你平時最愛吃的胭脂,被人以次充好,你竟然一點兒覺察都沒有?”


    寶玉:“???”


    賈政、賈赦、鳳姐:“……”


    鳳姐一雙丹鳳眼眯了眯,因為苦忍笑意,不僅是嫣紅瑩潤的唇角,就連嬌軀都在微微顫抖。


    一牆之隔後的黛玉,則就沒有這麽多,忍俊不禁,黛眉之下,藏星蘊月的明眸,彎彎一成月牙兒,哪怕知道這種場合似不該笑,可還是忍不住,掩嘴輕笑不止。


    那位珩大爺究竟是怎麽用義正詞嚴、一本正經的語氣,說出這麽好笑的話來的?


    探春英媚的眸子眨了眨,雖沒有笑,但也有幾分古怪之意。


    隻有王夫人是笑都笑不出來,雖不至眼淚再次在眼眶裏打轉兒,但已是麵色陰沉,餘光瞥了一眼和寶玉一同長大的黛玉。


    心頭湧起一抹嫌惡。


    眼前隱隱浮現起一個人,她那個小姑子賈敏在時,未出閣時也是這般言笑無忌,牙尖嘴利。


    說起尖酸刻薄,還有……


    “賈珩……”


    一個賤婢晴雯,上次說她的寶玉靠吃女孩兒嘴上的胭脂過活,現在這位驕狂的珩大爺,又說她的寶玉吃多了胭脂,可辨好次。


    分明是當著一眾爺們兒的麵,壞她家寶玉的名聲!


    老太太還說她為了寶玉好,這就是為了寶玉好?!


    王夫人卻不知,通過周瑞家的女婿冷子興的演說,就連遠在金陵的賈雨村就已知道寶玉的一些事跡,隻是此人將寶玉並入阮籍、唐伯虎等一幹名士之列。


    前廳之中,在賈珩的一聲清喝下,賈政臉色是微變,也不知是不是覺得顏麵大失,看著呆傻原地的寶玉,怒喝道:“沒用的蠢東西,啞巴了,問你話呢?”


    寶玉嚇得一縮脖子,急聲道:“許是這些買辦在下麵弄鬼。”


    “寶玉說的不錯,就是弄鬼。”此言一出,賈珩就是點了點頭,算是“勉勵”了一句,轉頭看向神色不虞的賈政,半是寬慰,半是解釋說道:“二老爺,寶玉雖癡頑了一些,但天資聰穎,隻是以往,從不將心思放在這些經濟事務上麵。我問他話,不是有意羞煞他,隻是讓他知道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一絲一縷,恆念物力唯艱。如天天口中說什麽女兒二字是世間極尊貴、極清淨,然而,卻連姊妹所用的胭脂水粉都分不出好賴,隻怕有遭一日,也會被彼等惡奴、小人哄騙,護不住親眷姊妹。”


    這話一出,賈政身形微震,儒雅麵容上湧起激動之色,說道:“子鈺,我素知你之為人,豈會不知好歹,心生嫌隙?你以聖賢之言,言傳身教莽蠢幼兒,我感謝還來不及呢。”


    賈政心緒激蕩著,在心頭盤桓著賈珩所言、所行,愈品愈是敬佩、歡喜。


    以《朱子家訓》教訓寶玉,幾是言傳身教,這在道學先生的賈政眼中,已經堪稱聖賢教育門下子弟的典範。


    隻是隔牆有耳,落在一牆之隔的王夫人耳畔,臉色愈發難看,藏在衣袖中的手,緊緊捏著佛珠。


    不知好歹,心生嫌隙?老爺這一句句,說的又是誰?


    還有這位珩大爺,惺惺作態給誰看?


    寶玉被奴仆、小人哄騙?


    她家寶玉不是三歲幼兒!


    前廳中,賈珩道:“政老爺不必如此,寶玉心智過於常人,隻是他從小生在內宅,養於婦人之手,如是一直跟著老爺,耳提麵命,諄諄教誨,也不會現在懵懂無知,不諳世事……好在少年心性未定,亡羊補牢,未為晚也,以後當多多讀書,改易周遭環境,未嚐不能匡正過來。”


    這一席話,有褒揚有貶抑,還有殷殷之期許,無疑彰顯了賈族族長的風度。


    尤其,當著一位父親的麵,論其兒子,如果一味貶抑,事後疏不間親,為人父者,心頭定是不舒服。


    可一味褒揚,又顯敷衍偽詐,而賈珩方才之言,則是先揚後抑,再揚,愈是誠懇、真摯之言,愈是如此。


    先揚後抑,考過公考的都知,轉折之後的才是重點,但你再揚一次,就顯得真摯,誠懇。


    哪怕鳳姐都是眨了眨眼,心頭也是生出幾分認同之感。


    “隻是寶玉這性子,那是這般易改的。”


    至於一牆之隔的黛玉,先前臉上那一抹笑意也漸漸淡去,罥煙眉下的明眸顫了顫,盈盈秋水倒映著深思的波光。


    “還真是族長殷切之言,先前我還以為……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還以為,那位珩大哥隻是拿寶二哥做筏子,不想還有這一番道理來。


    當然,主要賈珩完完全全是真心話,改易環境,方能移情動性。


    可以說,將寶玉這種癡愚性情的頑石,丟進行伍這樣的大熔爐,如果他不被別人肛的話,任是一塊兒廢鐵,也能煉成好鋼。


    賈政聞聽賈珩之言,點了點頭,儒雅麵容上神色和緩,心頭也有幾分欣然。


    如果旁人說這話,他還有疑慮,但這位海內聞名,最近在京中以智計百出聞名的賈子鈺,斷不會信口開河。


    隻是一牆之隔的王夫人,已是臉色鐵青,如籠寒霜,捏著佛珠的手稍稍用力。


    養於婦人之手,這是什麽話?


    這珩大爺不就是想將寶玉不成器的原因,歸結於她?


    嗯?


    那裏有些不對,她家寶玉,何時不成器了?!


    寶玉才多大一點兒?


    她都被這個說起道理來一套一套的珩大爺給氣糊塗了。


    王夫人揉了揉眉心,覺得一股深深的疲倦襲上心頭。


    而且,她隱隱覺得這位珩大爺,正在離間她和老爺的夫妻感情。


    賈珩溫言寬慰了幾句賈政,而後看向那賬房先生,問道:“先生,不妨繼續言說。”


    那位賬房先生,笑了笑,而後看向吳新登,開口道:“這位吳總管,貴府這些胭脂水粉,以及後廚所用果蔬茶點,你為銀庫房總領,對銀錢度支幾何,不會不知吧?”


    吳新登麵色微變,急聲道:“這些小樣,方才璉二奶奶身旁的平姑娘都說了,不好理會,著買辦去做,我統掌府中銀兩度支,哪裏知道這些……”


    “嘭……”


    賈珩重重將茶盅放在一旁的小幾上,打斷了吳新登的“甩鍋”,冷聲道:“那我問你,究竟是誰管這些胭脂水粉的采辦事宜?”


    “是……是……”吳新登被喝問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鳳姐柳眉下的丹鳳眼轉了轉,輕聲說道:“珩兄弟,是柳、許兩位管事。”


    說著,抬起纖纖玉手,指了指吳新登身後的二人。


    賈珩麵色冷漠,沉喝一聲,說道:“來人,將二人拿了!至庭院之中,嚴加訊問,究竟是如何以次充好,中飽私囊的!另計核各項虧空,令爾等盡數填補至公中,否則,皆以奴仆竊盜主家財物之罪,送交衙司問罪!”


    此言在廳中陡然響起,帶著衙門堂官的凜然之勢,引得鳳姐側目而視,抿了抿唇。


    而賈赦也是暗暗叫好,抬眸看著吳新登以及單大良臉上的驚惶神色,心頭閃過一抹快意的冷笑,“惡人還需惡人磨!讓你們兩個狗奴才,還拿翠雲娘舅發喪的二百兩銀子說嘴!”


    這時,從門外湧進來四個軍卒,不由分說,將吳新登張嘴欲辨的布衣中年人按倒在地。


    “我們冤枉啊,冤枉……”


    那兩個中年買辦,反應過來,口中大聲叫屈道。


    賈珩淡淡道:“胡嚷亂喊,掌嘴!”


    “啪……”軍卒高聲應諾,獰笑著,掄圓了手臂,兩個大嘴巴子落在兩個買辦臉上,頓時二人麵頰紅腫,嗚嗚說不出話。


    這一幕,廳中眾人見之,都是肅然,隻覺一股殺伐之氣在廳中無聲散開。


    吳新登、單大良以及其他幾個管事頭目,更是身形一顫,心懼膽寒,緊緊低著頭。


    尤其是吳新登,已是麵如土色,因為恐懼,身軀都在抑製不住的顫抖。


    隻因那兩個管事頭目就在其人身後,耳光聲和痛哼聲響徹在耳畔,還有那血腥味,也是次第傳來,幾乎讓頭皮發麻。


    賈珩目送著軍卒將二人押出廳外,轉頭看向麵有不忍、垂頭不語的寶玉,麵色淡淡,問道:“寶玉,你怎麽看?”


    寶玉:“???”


    這是……沒完沒了是吧?


    賈政這時也是微微皺了眉,默然不語。


    政老爺對這些雷霆手段,多少有些不忍見。


    不過畢竟是在外麵做事的爺們兒,見過起居八座、威風凜凜的堂官,也沒有覺得太過殘忍。


    見賈珩在問寶玉,心頭一動,目中隱隱有著明悟。


    這……這還是在教他的兒子?


    這般一想,抬頭望著那少年的目光,就是湧出崇敬。


    這等胸襟氣度,實是讓人心折,當真是族長風範,是他賈門之幸啊……


    鳳姐同樣是目光熠熠地看著那個男人,芳心被一股說不出的戰栗充斥著,對賈珩之言深以為然。


    爺們兒多少要懂一些治家手段,否則,來日,還不被手下之人耍的團團轉兒?


    這般看來,這位珩大爺還真是在教寶玉,隻是寶玉他……


    寶玉麵對一眾目光,這次明顯學聰明了許多,撓了撓頭,麵上擠出一絲憨厚的笑意,說道:“珩大哥處置並無不當。”


    賈珩點了點頭,道:“說說看?”


    寶玉:“……”


    愣怔半天,麵上現出來日“大觀園試詩題對額”的類似神態,抬頭微微望上看。


    然後搖了搖頭,道:“可是因為……掌他們的嘴?”


    賈珩頷首說道:“方才吳新登含含糊糊說他不知,那就隻有這些管事頭目在欺上瞞下,中飽私囊!那自是果斷雷霆處置,無需再聽他們巧言令色,否則,彼等小人還以為你軟弱可欺!斷不會冤枉了他們!你來日治家,對彼等仆人,既不可因怒而濫罰,也不可容彼等虛言欺瞞,小覷了主子,當察顏觀色,辨其真偽。”


    說到因怒而濫罰,賈珩看了一眼寶玉身旁的襲人,目光下意識在其心口盤桓了下。


    暗道,也不知來日,這位晴雯口中的“西洋花點子哈巴”,會不會挨寶玉一記窩心腳。


    迎著賈珩的目光審視,襲人那張婉麗的臉蛋兒略有些不自在,垂下螓首,心頭生出一股驚懼。


    聽著賈珩所言,寶玉頓覺一陣頭大,但在政老爹期冀目光中,硬著頭皮,拱了拱手,做似有所悟狀,道:“多謝珩大哥教誨。”


    賈珩就是看向一旁的賈政,淡淡道:“儒家聖賢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寶玉向使能學得一些治家手段,來日哪怕不為官做宰,隻是做一世富貴閑人,也不至為惡仆所欺,亂了上下尊卑。”


    賈政點了點頭,手撚胡須,欣然道:“子鈺所言甚是。”


    這是真的在教他兒子做人道理和治家手段。


    鳳姐那張豔麗的少婦臉,嫣然如二月桃花,丹鳳眼目光熠熠流波,同樣對賈珩之言深表讚同。


    爺們兒多少要懂一些治家手段,否則,還不被手下之人耍的團團轉兒?


    這位珩大爺還真不是拿寶玉做筏子……


    鳳姐抿了抿粉唇,不知為何,或許是鹽分流失過多,竟有些口幹舌燥,端起一旁的茶盅,連喝了幾口。


    寶玉臉色怏怏,垂著頭,思忖著,“有璉二嫂子她們,我哪裏需要管家?也不知學這些作甚,沒意思的緊。”


    一牆之隔的黛玉,聽著那少年清朗的聲音,晶瑩玉容神色幽幽,心底也浮起不知是何種思緒。


    ------題外話------


    推一本書《我的遂心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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