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翰墨齋外,著士子服,頭戴青色方衿的士子,人頭攢動。


    卻是昨日翰墨齋刊行了一部名為《三國演義》的話本,先是一些讀書人口口相傳,而後口碑漸漸發酵開來。


    先是士子之間互相傳閱,但又嫌不過癮,家境富裕的,就帶上銀兩,徇著書上的翰墨齋印鑒字樣,按圖索驥,來到齋中求購話本。


    《臨江仙》一詞,更是在國子監、各大書院、士林科道廣為流傳,什麽桃園三結義,孟德獻刀,三英戰呂布等典故,更是為之津津樂道。


    而隨著時間過去,三國演義的熱度,也正在向凡俗走卒,市井百姓下沉。


    可以說如今之神京城,開口不談劉關張,讀盡詩書也枉然。


    “諸位秀才相公,舉人老爺,有序排隊,先交錢再購書。”翰墨齋門前,幾個夥計笑嗬嗬招唿說道。


    翰墨齋門前的書棚中,擺著整整數百本,或是裝幀精美、或是藍封簡裝的書籍,封麵上“三國演義”四個大字,右小角有賈珩著的印鑒。


    翰墨齋掌櫃劉通,站在廊簷下,看著外間如火如荼的銷售盛況,蒼老麵容上洋溢著笑意,這樣的銷售熱度已經維持有兩天了,昨天三國書稿一經發售,這些讀書人就如瘋了一般。


    “這位前輩,你說這賈珩究竟是何人?”一個二十出頭兒的青衿書生,問著一旁的頜下短須的中年書生,那中年書生衣衫刺繡精美,不是舉人功名。


    那中年書生,說道:“聽說是寧國之後,似乎現在是賈族族長來著。”


    那青衿書生聞言,就是麵露狐疑之色,喃喃說道:“勳貴之後,勳貴之後也能有這樣的文采嗎?學生看文辭老辣,非久研經史者不可撰述,莫不是由旁人捉刀……”


    中年書生搖了搖頭,說道:“這個就非趙某所知了,隻是想來這樣的書稿,誰會甘心捉刀代筆,為他人做嫁衣。”


    彼時,一個著褐色綢衫的老者,笑了笑說道:“此書作者,就是前日上表辭寧國世襲爵位之人,此人不可以常理度之。”


    眾人聞言,都是一驚。


    “原來是此人!”


    “這是大賢!”


    隨著時間流逝,賈珩辭爵不就的賢德之名,已經由士林科道傳至街頭巷尾,而隨著聖旨以邸報廣布中外,已有幾分海內鹹聞的架勢。


    怎麽說呢,就是雖不見其人之麵,但士子都聽過有這麽一個人的名頭。


    “監中講郎說,這賈子鈺有古賢民之風,其辭爵表,義理兼備,感人肺腑,要求我們全文誦寫。”這時,一個十三四歲模樣的小胖墩苦著臉說道。


    眾人:“……”


    看著這邊廂熱火朝天的景象,手中各拿了一本三國書籍的韓琿和於縝二人,都是麵色複雜。


    韓琿笑道:“三國演義果然驚雷乍現,不同凡響,隻怕這般下去,已漸有神京紙貴之相。”


    “是啊,如今的子鈺,德才兼備,當得上一句名動京華了。”於縝麵帶豔羨,感慨說著,而後凝了凝眉,詫異道:“隻是子鈺呢?有幾天沒在監中見到他了。”


    “文度,你是埋首案牘,精研製藝,不關注神京新聞(非誤用,紅樓夢原詞)呐,邸報上不是說了,賈珩加銜錦衣指揮僉事,隨京營一部軍卒剿匪去了。”韓琿笑了笑說道。


    身為內閣次輔之子,對神京城內的動向自是了如指掌。


    “剿匪?莫非是……翠華山?”於縝先是一愣,見韓琿點頭,就是麵色微變,說道:“翠華山那夥賊寇,京營可是敗了幾次,兵兇戰危,貿然前往,豈是兒戲?”


    韓琿擰了擰眉,歎道:“所以子鈺此事行得有些冒險了。”


    依他所想,如今賢德之名為中外鹹知,又得了著書之名,正是與士林交遊,來年以科舉入仕之時。


    這剿匪不說出什麽閃失等不詳之言,哪怕是無功而返,對其聲名都有一定影響。


    “子鈺此舉的確有不智之嫌,現在是一動不如一靜。”於縝眸光閃了閃,輕聲說道。


    韓琿雖未出言,也是基本做如此設想。


    神京城,永業坊,棠橋胡同


    一座庭院深深,數重進的宅院,書房之內,兵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李瓚端坐在書案後,將手中的公文放下,揉了揉眉心,舉步行至窗口,眺望著園林景致。


    卻見自家兒子李懿,一臉喜滋滋地拿著一本書,從垂花門旁的畫廊中小跑而過,一副得了稀罕物的模樣,李瓚瘦削麵容之上現出鬱鬱青氣,嗬斥道:“站住!”


    他這兒子,又不知從哪裏尋來的閑書,臉上才露出這般輕浮笑容。


    李懿如被施了定身法般,轉過身,看向窗口處的李瓚,麵上笑意凝滯,喚道:“父親大人。”


    “手裏拿的什麽?整日就知道看些不正經的書,明年的秋闈再不第,就給我迴湖南老家去!”李瓚麵帶厲色,沉喝道。


    李懿被訓斥的訥訥不敢應。


    “將書拿過來!”李瓚喝道。


    李懿打了個哆嗦,快步進入書房,差點兒被門檻絆到,趔趄了下。


    李瓚皺眉道:“毛手毛腳,哪有一點兒穩重樣子。”


    李懿麵色訕訕,整了整神色,將書規規矩矩雙手遞將過去。


    李瓚麵色淡淡,伸手接過書本,垂眸而視,看見書封名目,然後……就是一愣,繼而迅速翻閱起來。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李瓚瀏覽而過《臨江仙》一詞,不由目光微凝,繼續往下看去,這一看就入了迷,掌中翻頁聲不停。


    李懿抬頭偷瞄了一眼自家老爹,見其忘我讀著。


    心道,父親果是這樣,上次收走的那本《唐傳奇》,我在書房裏翻了下,折痕都在中間,顯然父親平時也看這種閑書。


    “好書!”李瓚讀完數章,忽而脫口讚道。


    嚇得李懿一縮脖子同時,心頭反而鬆了一口氣。


    而這樣的類似一幕,也漸漸出現在神京城的一些高門宅院。


    這是一個娛樂匱乏的時代,三國話本幾乎很快席卷了整個神京。


    至於賈珩賈子鈺之名,也以一種颶風般的速度,向著神京城擴散。


    如果說《辭爵表》得到士林官場的譽滿加身,還隻是士大夫階層的小範圍傳播,那麽大量遽於事而備於物的庶人,不太關心政治的普通人,通過《三國演義》書稿的刊行,已經認識神京城有這麽一號人物。


    所謂,神京滿城話三國!


    隨著一些說書、戲曲的再演繹,這種“破圈兒”趨勢將會愈發明顯。


    時近黃昏,金色夕陽落在榮國府宅院中,秋日的晚霞格外絢爛。


    賈政從工部衙門返迴家中,手中拿著一本三國話本,這是從工部同僚那裏聽說後,迴來時讓常隨購得一本。


    “子鈺竟能撰出這等雄文。”賈政心頭感慨著,拿著裝幀精美的三國演義書籍愛不釋手。


    在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這位周瑞家的女婿口中:“賈政自幼酷愛讀書,端方正直,得祖父寵愛……”


    這個對也不對,酷愛讀書不假,但這個書嘛……大抵也不僅僅是四書五經,而是時人筆記,小說話本之流。


    多年老書蟲賈政感慨著,正要往榮慶堂去,忽地就是皺了皺眉,卻是聽得小廝的竊竊私議之聲。


    “聽說了嗎,大老爺說,東府裏那位珩大爺迴不來了,否則,也不至都幾天沒有音訊,兵兇戰危的,想來是已遭不測……”


    “混賬住口!”賈政麵現怒氣,冷喝一聲。


    正在迴廊聚集的幾個下人,頓時一驚,紛紛見禮說道:“老爺。”


    “誰讓你們在此妄動口舌,詛咒我賈族族長的?”賈政怒道。


    那長隨道:“東西兩府都這麽傳,否則都過去好幾天了,珩大爺怎麽都沒有音訊……”


    賈政臉色一沉,喝道:“告訴府上,不得亂傳,再敢胡言,亂棍打將出去。”


    他方才自是聽到是誰在發此詛咒之語,今天早上就有風聲,說什麽八佰弱旅,早已全軍覆沒,但……


    賈政在心底歎了一口氣,拿著手中的書籍,向著榮慶堂而去,他要等下勸勸母親,不能再放任兄長作此毒咒之語。


    榮慶堂中——


    賈母也是皺眉問著鳳姐,道:“這府裏最近起的流言是怎麽迴事兒。”


    鳳姐丹鳳眼中閃過一抹訕訕之色,笑了笑,說道:“老祖宗,都是下麵那些犯口舌的混賬,胡亂言語,我正說要收拾收拾呢,平兒,讓周瑞家的帶人轉轉,再有亂嚼舌頭根子的,好好整治整治,愈發不像話,都鬧到老太太屋裏了。”


    “是,奶奶。”平兒應道。


    王夫人麵色詫異,輕輕笑了笑,說道:“鳳丫頭,府裏下人都傳什麽了?”


    探春、黛玉都是抬眸看去。


    一旁正在陪著迎春下棋的寶玉,抬起頭,道:“茗煙今天早上也說,說是東府裏的珩大爺迴不來了,京營上次派了三千軍卒都沒拿下,珩大爺帶著八百人過去,三天沒有消息,多半是……”


    王夫人聞言,心頭微動,白淨麵皮上現出一抹疑惑,道:“東府的珩哥兒不是說隨著一個千戶過去,你舅舅剛剛任了京營節度使,千戶想來是一千卒。”


    寶玉放下棋子,撓了撓頭,不好意思道:“我也是聽茗煙說的,沒有一千人,隻有八百人。”


    探春接話說,少女的聲音清脆悅耳,解釋說道:“太太,現在這些領兵的,哪個不吃空額,喝兵血的,領著一千的兵,手下能有八百都是不錯了,餘下的俸銀都落在了這些領兵的腰包。”


    王夫人聞言,手中捏著的佛珠頓了下,看著俊眼修眉的探春,微笑道:今兒,我倒長見識了,不想軍中事還有這般多的門道兒。”


    鳳姐笑道:“老祖宗,我不想,我們家中也藏著一個女將軍,說起軍中事來,也是頭頭是道。”


    賈母也是麵帶微笑道:“我給你們說,三丫頭得虧是個女兒身,若生得男兒身,也是能建功立業,封個公侯才是。”


    一屋人都是輕笑起來。


    黛玉看了一眼探春,黛眉挑了挑,星眸熠熠閃爍,看向探春,似在說,還說你不是穆桂英?


    然而探春卻無多少和黛玉繼續玩鬧兒的心思,八百軍卒去剿匪,說不得還都是老弱病殘,那位珩大爺……


    就在眾人說話的空檔,林之孝家的輕手輕腳進入廳中,低眉順眼說道:“老太太,太太,二老爺過來了。”


    賈母斂去麵上笑意,看了一眼笑容凝固在臉上,目光現出懼意的寶玉,歎了一口氣,道:“讓他進來吧。”


    不多一會兒,賈政整了整衣襟,繞過幾架屏風,行至榮慶堂中,道:“兒子見過母親。”


    王夫人起得身來,看著賈政。


    賈母笑了笑,說道:“你既是下了衙,就自去府裏歇著就是,我這裏不用每日晨昏定省的,鳳丫頭和蘭兒他娘還有寶玉他們陪著我說話解悶就是了。”


    賈政麵色微頓,歎了一口氣道:“兒子來這裏,是有些話想和母親說說。”


    賈母聞言愣了下,道:“什麽話?”


    賈政道:“兒子坐衙時,聽衙門裏同僚說,東府裏的珩哥兒出了一本書,現在神京城中到處在傳揚,兒子將書帶了來。”


    說著,取出《三國演義》書稿,道:“這本論史之作,有一代大家之風,如今滿神京都在傳誦子鈺之文名,甚至傳誦我賈門出了這樣一個文華種子,但兒子方才迴來,卻聽到下人們再說什麽子鈺去剿匪,已遭不測,兒子以為這非是積善之家該有之言!”


    賈母笑著說道:“瞧瞧,鳳丫頭,我剛才就說這院子裏的流言實在不像話,讓你看著整治一些,轉眼兒寶玉他老子就過來說這事。”


    鳳姐柳梢眉下的丹鳳眼閃了閃,笑道:“老祖宗,這叫母子連心,想到一塊去兒了。”


    賈政在下方聽著這話兒,嘴角抽了抽,他都幾十歲的人了,母子連心……


    然而,賈母卻笑得臉上褶子都散開了,目光溫和地看著賈政手中拿著的書,說道:“嗯,方才你說什麽書籍?珩哥兒什麽時候撰了一本書?”


    “母親請看。”賈政說著,將書籍雙手遞了過去。


    鴛鴦連忙上前,先是行了一禮,然後伸手接過。


    賈母未出閣前,也是公侯小姐,倒也是識得字的,拿起書籍,翻閱了下,一首《臨江仙》映入眼簾。


    而一旁的寶玉、黛玉、探春也是紛紛好奇湊到跟前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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