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尤氏的目光,賈蓉臉色一苦,長歎了一口氣,說道:“太太,事到如今,還不明白嗎?我爹他這次……險了。”


    尤氏臉色一白,她如何不知,隻是心頭還存著萬一的想法。


    這幾天,她也算是稍稍體會到世態炎涼,西府那邊先是讓她過去商議營救事宜,然後兩天過去,西府裏找的親朋故舊,上疏的上疏的,去京兆衙門活動的活動,最終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聽說朝中的官兒,定死了老爺的勾結賊寇一事。


    “太太,西府裏的老太太這會子,估計也該到了。”賈蓉催促說道。


    尤氏玉容微怔,幽幽歎了一口氣,也不再說什麽,隨著賈蓉向著東府祠堂而去。


    尤氏、賈蓉在仆人、丫鬟的簇擁下,沿著一條楊柳依依掩映遮蔭的碎石小徑,向著祠堂而去,尤氏佇立在一座院落之上,也不知是不是心頭所感,在門楣兩側的聯對兒上頓了下目光:


    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


    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嚐之盛。


    “太太,老太太都在院裏了。”賈蓉在旁低聲說道。


    尤氏點了點頭,壓下心頭一抹莫名泛起的悵然情緒,蓮步輕移,踩過苔蘚潮濕的石階,拾階而上。


    東西兩府之中,以寧國為長,在紅樓夢中曾經借薛寶琴之目,將賈家祠堂的情形描述如下:“寧府西邊另有一個院宇,黑油漆柵欄內五間大門,上麵懸著一匾,寫著“賈氏宗祠”四個大字,傍書“衍聖公孔繼宗書”。”


    而下是一對兒對聯。


    賈珩上午之時,就被西府裏的林之孝喚進寧府中,望著高大的白玉牌樓,不由在心頭浮現以上文字。


    林之孝看了一眼少年,心底歎了一口氣,這樣出色的族人,在榮禧堂中按劍直言,要光大榮寧二公的祖宗門楣,眼下卻在榮寧二英靈安寢之地被除籍,不得不說是一種諷刺。


    賈珩此刻仍是一襲青衫,腰按寶劍,縱是今日除籍,也不能對寧榮二府放鬆警惕。


    拾階而上,進入院中,目之所見,蒼鬆翠柏對對而立,從中護衛出一條白石甬路來,盡頭是一座月台,其上有青綠斑駁的的古銅彝等禮器。


    抱廈前懸有一九龍金匾,其書:“星輝輔弼”。


    此應是陳漢太宗禦筆。


    兩邊對聯寫道:“勳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子孫。”


    五間黛瓦碧甍的正殿,巍巍矗立,其上同樣有匾額禦筆“慎終追遠”,對聯不提。


    此刻,自廊簷之下,已然是黑壓壓一片人,仆人、婆子分列左右,賈府等爺們兒、太太則在祠堂中的楠木椅上坐著,之後是黑壓壓一片賈家的爺們兒。


    如代字輩兒的賈代儒、代修。


    文字輩的,賈敕、賈效、賈敦、賈赦、賈政。


    玉字輩兒的賈琮、賈?、賈珖、賈琛、賈瓊、賈璘。


    草字輩的賈菖、賈菱、賈芸、賈芹、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蘭、賈菌。


    至於賈蓉、賈薔這兩位寧國府的草字輩,二人站在廊簷下,一左一右,麵色複雜地看著昂然立於中庭的賈珩。


    賈蓉目光平靜,而賈薔則是隱隱有著莫名的情緒。


    賈蓉語氣客氣中帶著畢恭畢敬,說道:“珩叔,老太太、大老爺、大太太、二老爺……”


    不等賈蓉說完,賈珩伸出一隻手,麵色淡淡,按了按劍,整容斂色,目光冷峻,徑直步入祠堂中。


    賈蓉憋在嘴邊的幾句“準族長”的場麵話,就是被堵在了喉嚨中,清秀、俊俏的臉頰,就是白了又紅,紅了又白。


    不知為何,心底就和自己早上的訓斥婆子之舉對比,心頭暗罵一句,媽的,他還是比不上珩叔兒。


    賈珩此刻按劍進入祠堂正廳,遠處就是一雙雙目光齊刷刷投來,有老有少,或是冷漠、或是譏笑、或是憐憫、或是陰冷、或是好奇,不一而足。


    比之社團開香堂,選話事人的場麵不惶多讓。


    賈珩迎著一眾目光,身形挺拔如蒼鬆,一手按著寶劍,旁若無人,隻是抬眸看向祠堂正中的寧榮二公的畫像以及神道牌位。


    目光也有著別樣的情緒,他此身與他前世容貌幾乎無二,猶如不同時空的他我一般,他本我而來,重生在這方似是而非的紅樓世界,不管如何,他終究是要承寧榮二公的一份兒香火之情。


    所謂,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賈赦臉色鐵青,清咳了一聲,正要開口,忽地瞳孔劇縮,麵色大變。


    忽地就見那少年行至香案之前,撚過線香,在燭火上引燃。


    “黃口小兒,大膽!誰允你這除籍之人,祭拜我賈家先祖的?!”賈赦臉色陰沉,嗬斥說道。


    賈珩冷冷看了一眼賈赦,衝上首的寧榮二公神牌拜祭了下,而後行至香爐之前,鄭重奉上。


    而後看向賈赦,側對著寧榮二公神位,因為賈赦坐著,賈珩站著,身形頎長,以致有些居高臨下之意,道:“且不說我賈珩還未除去族籍,就說已除族籍,自立門戶,古人言祖有功而宗有德,賈氏先祖神而明之,念及血脈相連,慈愛後嗣,仍會廣布遺德厚澤,護佑於我!爾卻在此狺狺狂吠,置先祖德行昱耀於何地?”


    此言一出,堂中一片嘩然,麵麵相覷,雖念及祠堂為肅重之地,不至喧嘩,但也是竊竊私議。


    不是除族籍嗎?怎麽成了自立門戶?這是賈敦等人的疑惑目光。


    他們是旁支族人,對寧國之長和賈珩的過節雖知道一些,但細情不甚了了。


    “這賈珩隻要一日未除籍,仍可以香火祭拜賈氏先祖,這是至孝,天道倫常,誰說不出什麽,隻是賈珩所言狺狺狂吠,真是……”這是賈代儒的想法,尋思到最後,看著那立於中庭的賈珩,就是搖了搖頭。


    賈政看著那仍是寧折不彎的少年,儒雅麵容上現出一抹落寞,本是同族,血脈相連,何至於此?


    在女眷之首,唯一在一張太師椅上端坐著的賈母,在鴛鴦一個丫鬟的侍奉下,蒼老麵容上神色淡漠,聞聽賈珩之言,原本幽沉的臉色又是陰沉三分,隻覺周身生出一股無力之感。


    這個賈珩,旁支庶孽,動輒口誅筆伐,這是上天派來個孽障……來給她鬥法了的。


    可以說,賈母已經從一開始的欣賞,到先前的冷漠,再到如今的頭疼。


    邢夫人那張白淨麵皮上,怒色上湧,隻是眼角的皺紋跳了跳,目光看向一旁的王熙鳳,似在問,什麽叫狺狺狂吠?


    王熙鳳柳葉細眉下的丹鳳眼,眨了眨,她雖然認不得多少字,但也知道狂吠的是狗,這賈珩是在罵她公公是……


    念及此處,心底閃過一絲幸災樂禍,然而片刻之後,花信少婦玉容變了變,她公公是狗,二爺和她……


    然而這還沒完,不等麵色青紅交錯,氣得渾身顫抖的賈赦開口怒斥。


    賈珩按劍而視,近得前去,以一種清冽而平靜的聲音,冷聲道:“是誰給你的底氣,在這祖宗神靈安息之地咆哮如雷,又是誰給你的臉麵,祖宗牌位尚立於案,還敢端坐如椅?我大漢以孝治國,我祭祀祖先,敬天法祖,與你何幹?”


    賈赦隻覺一口怒火積壓,張了張嘴,想要怒斥幾句,但畢竟拙於言辭,想了半天,不知如何迴應,又氣又急,眼前發黑,手腳冰涼,道:“真是反了,反了!”


    邢夫人白淨麵皮上已是憤憤之色,站起來,道:“諸位可都聽見了,這賈珩簡直無法無天,祖宗神牌之地,就這般頂撞大老爺,爾等聽聽,這賈族還容得下這樣的小輩嗎?”


    “賤人閉嘴!”


    忽在這時,賈珩一聲低喝響起。


    原本正在慷慨陳詞的邢夫人恍若被掐住了脖子一般,臉上現出驚駭之色。


    她……她方才這是聽錯了?


    然而,看著周圍賈族一眾爺們兒都是同樣驚異的目光,邢夫人張了張嘴,轉頭看向賈珩,突然對上那一雙清冷的眸子,心頭一突。


    鳳姐這會兒嬌軀輕顫,“賤人”二字在心底盤桓著,嫵媚的丹鳳眼中,隱有幾分莫名之色。


    當然不是覺醒了什麽……


    而是邢夫人,哪怕並非賈璉的親母,但嫡母身份,仍是讓過門後的鳳姐沒少伏低做小。


    《紅樓夢》中有載,當邢夫人查抄大觀園時,表現搶眼,就連鳳姐也要退避三舍。


    鳳姐一雙妙目明光閃爍,若有所思地看著那麵帶冷意的青衫少年。


    彼時,隻聽那少年朗聲道,“若不是你這賤人,平日慣會挑撥是非,大老爺何至於如此不辨是非,賈珍勾結賊寇,擄掠我新婚妻子,被我當場捉拿送官,聖上欽定之要案,豈容人顛倒黑白,大老爺雖刻薄乖戾,但非不智之人!想來,不過是好好的爺們兒,都讓你這賤人挑唆壞了!”


    王夫人在一旁正是冷冷看著對麵的少年,聞言,就是皺了皺眉,不知為何聽著最後之語,心底有股不舒服的感覺。


    對這賈珩,她方才之所以冷眼旁觀,沒有出言,而是和小輩爭執,憑白失了體麵不說,再如現在一樣被拿住話頭,顏麵掃地。


    “左右這賈珩是個無法無天的,他既喜歡鬧,讓他鬧就是,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鬧了這一出,自有人給他個報應。”王夫人撚了撚手中佛珠,思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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