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在街燈下的男人掩嘴咳了聲,他抬眼看著對麵的公寓,三樓的窗戶透著光。


    突然染上重感冒,讓他身體極不適。以往生病從不進醫院或診所的他,這次卻為了她,不得不找上她工作的診所報到。


    從事吧台調酒的工作,他一直把個人的衛生習慣看得重,這次病得突然,症狀又相當明顯,為了不把病毒傳染給客人,他今晚已請了假。既已請了假,就趁這機會過來這裏。


    早上去了她上班的診所看病,他雖刻意避開目光,也未與她有交談,卻悄悄將她的動作、表情,一一收進眼裏。


    從她在診所外停機車時他就瞧見她了。然後她經過滿足病患的候診區,擠進掛號櫃台後方,跟著她不小心踩著了他的腳,道了歉,後來她喚了他的名,他隨著她進入診間。


    跟在她身後,隱約能嗅到她發上洗發精殘留的香味,長及腰的烏絲在她背上左右輕晃,像緩緩輕飄的黑絨布;那質感,讓他多想什麽也不顧地探掌撫上她的發。


    她在他身側,軟嫩小手握住他手臂時,他感覺全身血液的奔流變得急速,仿佛又迴到當年那個仍是年輕小獸的自己般,他左胸異常騷動。


    然後,他聽見了她細微的歎息聲,接著她放下針筒,離開他身邊。


    意外於她帶給他的那份撼動,尤其當她軟嫩的手握住他手臂時,那溫潤的觸感,還有她淡淡的發香,都在在提醒著他,關於當年那段曾有的美好迴憶。


    一直到她逃開,他才猛然自迴憶中清醒。


    為什麽……還是會想起甜蜜的那一部分呢?不是該記取教訓的嗎?抬眼看著對麵三樓的窗口,關書修深邃的黑眸抹過兩簇火花。


    那年,她指控他,他沒為自己辯解,感覺上他似乎成了迷奸者。


    雖然她母親後來沒對他說任何一句話,連苛責都沒有,隻是冷著臉帶她走進房裏,留他一人在客廳;但隔日他迴到家裏,麵對的卻是雙親的質問和責難。


    他永遠都記得父親當時的嘴臉。


    父親指著他鼻子罵道:“早就叫你不要念那什麽放牛學校,結果咧?給我惹事,還把人家乖巧的女兒搞到床上去,被人家的媽抓到。人家還未成年咧,還好人家媽媽不跟你計較,沒開口要求賠償。人家今天是來請我好好管教你,別再去打擾她們的生活。你喔,我的麵子全讓你丟光了!”因為她,他和父親本就不佳的父子關係更是糟糕,就連母親也對他失望,認定了他的不是。


    後來,他聽說她們賣了房子、麵攤也頂了出去,搬走了。


    之後,他畢業,家裏希望他繼續升學,但他執意自己的興趣。為了調酒,他和家裏鬧翻,一個人搬了出來,不多久便進了軍中服役。退役後,在酒吧找到調酒師工作,後來才來到現在的上班地點——“沙灘”那一夜在“沙灘”見到她,他詫異,但更多的是當年來不及對她發泄的憤怒、絕望,還有一份心酸。


    他心酸自己執意要愛的人,卻是第一個背棄他的人。


    關書修笑了聲,帶點自嘲意味,喉頭被笑意帶出一陣灼癢,他掩嘴咳了兩聲。咳聲止歇,他側目看了看兩方來車,試圖走到對麵那棟大樓,卻意外見到那不知何時已立在對麵大樓門口的人兒。


    他眯了眯眼,薄唇勾著淡淡的、冷冷的淺弧。


    很好,獵物自己急著跳入陷阱,他省事多了。


    周妍喬在踏入浴室前,先將房間麵對馬路的那扇窗關上。雖然待在室內,但冷風還是會從開啟的窗口送入,所以她習慣洗澡前先關窗,等洗完澡吹幹頭發後再開窗。


    關窗的同時,她看了一眼窗外,不意發現對麵路燈下站著一個人。他頭微低,讓她無法瞧清他的麵龐,但能知道他身影俊挺。


    洗完澡,頭發也吹幹後,她走到窗前將窗開一小縫,然後拉開窗簾。離開窗口後,想起剛才見到的那道身影,好奇心讓她再迴到窗口,為了不讓對方發現,她偷偷拉起窗簾一角。


    男人的臉微仰,正看著她這個方向。


    她驚唿一聲,迅速放下窗簾。


    是、是他?早上在診所時,他認出她來了吧?否則怎會那麽巧,他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對麵?他是怎麽知道這裏的?他又為什麽會站在對麵?一個又一個的疑問,爭著冒出頭來。


    他是她這些年來一直放在心底的人,很想他,卻不敢想像能再見到他,所以早上在診所看見他時,她心亂如麻。再者,她無法確定他是不是記得她,她不敢輕舉妄動。


    現在,他人就在對麵,就看著她這裏,那不就證明了他記得她?也是,畢竟她那麽深那麽深地傷害過他,他怎會忘呢?但終究,她是欠他啊。


    欠他一個道歉、欠他一個公道、欠他對她的情感、欠他好多好多……就算他出現的目的是想要報複,她也應該承受不是?再偷偷掀起窗簾一角,確定他還在後,周妍喬迅速換下身上的睡衣,隨意套上一件連身休閑棉裙,開了房門。


    路燈下的身影那麽俊挺,那張有棱有角的麵龐那麽清俊,他還是那樣容易就奪走她的目光。見他不知在想什麽,然後掩住嘴,肩頭顫了顫。


    依她的專業,她知道他在咳嗽。


    這樣涼的夜裏,他站在那裏看著她房間窗口,究竟為什麽?周妍喬看著自己急忙跑下來而未穿鞋的腳尖,輕輕喟歎一聲。再度揚睫時,對上他的黑眸。那瞬間,四周空氣彷若凝結,時間就這麽靜止。


    四目相接,即使因為距離看不清對方眼中的情緒,但仍能感受到那波光傳遞間所帶來的震撼。畢竟這是八年不見的他們,重逢後頭一次和對方的視線交會。


    直到一部聯結車經過,龐大的車身阻隔了兩人的視線,周妍喬心一提,眼睛莫名發酸,就怕他會不見。


    早上在診所時,她尚處於見到他的震愕中,沒能好好把握住機會。現在他人就在對麵,她怎能再讓他離開?待聯結車的車身消失眼前,再度見到對方時,她看到的是他依舊立在路燈下的俊挺身影。鬆了一口氣後,她側首看了看兩方的來車,然後舉步走向站在對街的他。


    “……書修?”立在他麵前,遲疑了一會兒,她終於喊出那讓她想來總是心痛的名字。


    “怎麽下來了?”關書修眉目淡柔,路燈的鵝黃光線將他暈染得好不切真實。


    他真的、真的在她眼前?怯怯地伸出手,她撫上他冰涼的臉龐,“真的是你、是你啊……”細白手指畫過他濃眉、他眼尾、他鼻梁,然後停留在下顎。


    “早上在診所看見你,好震驚,也很開心,但卻不敢認你,就怕……怕你不記得我了。”


    關書修笑了聲,“怎麽會不記得你?”抓住那隻小手,他又說:“你在工作,我不好打擾你,所以現在才來找你。”“你是說……你專程來找我?”她仰起臉,雙眸中有著藏不住的喜色。


    “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裏?”“是專程來找你的。”關書修深目閃過光芒,“後來,聽說你們搬走了,我問了好多人,卻都問不到你的消息。這幾年來,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我?”她聞言,胸口湧入綿綿的暖意。


    “是啊,我一直在找你……”大掌鬆開她的手,改而撫上她的臉,他因感冒而變沙啞的聲嗓,在夜色裏聽起來,更是顯得迷人性感。


    “前幾晚在酒吧見到你,我很……驚喜。”酒吧?她想起那家“沙灘”,也想起隔日醒來後,酒吧老板說過的話。“你是說‘沙灘’嗎?”


    “嗯。”長指輕刮她柔嫩臉頰。


    她登時明白了。“所以那晚是你抱我上樓的?”他輕笑了聲,“是我。我在那家酒吧工作,你睡的那個房間是我的。”周妍喬雙眸瞠大。原來曉筱說的那位調酒師,就是他啊……緣分真巧妙不是?“為什麽我醒來後卻沒見到你?”不是她的錯覺,那晚她隱約記得有人摸過她左耳垂,那個親昵的動作,向來就隻有他會做,也隻有他能做。


    關書修頓了一會兒,才徐聲道:“因為突然見到你,太震驚,一時間不知道怎麽麵對你才好。說來好笑,一直在找你,等到你真的出現了,我卻又亂了心緒。隔日你離開酒吧,我跟在你身後,才知道你住在這裏,還有你上班的地方。”他目光深幽幽,偶爾經過的車燈倒映在他眼中,讓那雙黑瞳看來像是藏在深海中的奇石珍寶般,璀亮迷人。


    他說的那種感覺,她明白。早上在診所看見他,她不也是一樣的反應?小嘴張合了幾次,她才細聲道:“早上在診所看到你,我也是、也是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是嗎?”粗糙的指腹滑過她唇瓣,他俊臉傾前,在她敏感的耳畔,低聲問:“那這樣……算不算是我們有相同的默契?”當他修長的指尖滑過她下唇緣時,她輕顫了一下。而他暖暖的氣息突然拂過她的耳廓時,她感覺心跳似乎變得快速了。


    “我……”垂下眼,她紅了一張芙蓉臉。


    想像過無數個與他重逢的畫麵,卻沒有一個是這般帶著暖昧氣氛的。她從來就抵抗不了他,隻要他一靠近,她就要軟成泥。八年多以前是如此,現在還是一樣。他的聲嗓、他的氣息,在在都能魅惑她全身上下的每一處神經,讓她跌入其中,迷醉不已。


    站直了身子,關書修捧起她的臉,“八年了,總算是讓我找到你了。”


    “媽媽把房子賣了,麵攤也頂讓出去,我們就搬到這裏。”她揚起長睫,對上他縫蜷的目光。“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找我。我以為、以為你……”末說的話語被他打斷。


    那年事情發生後,她沒再見過他,一來是不敢再見,就怕媽媽生氣;二是因為對他感到抱歉,心虛不已。


    “這幾年過得好嗎?”他指腹輕撫過她的紅唇。


    不急,他不急著聽她的道歉,這樣遊戲才好玩。


    “還、還可以。”


    “你媽媽……她好嗎?”周妍喬垂下眼睫,“她三年前去世了。”


    “抱歉,我不曉得她……”關書修猛地鬆開雙手,訝異這個訊息。


    真是可惜,她媽媽無法參與了。


    “沒關係。”她搖搖頭。搖頭的動作帶起發絲,落在頰畔的長發將她一張小臉圈圍得更小。


    修長手指抓住她頰畔的發絲,輕輕勾攏到她耳後。“那麽這三年來,你都是一個人?”他親昵的舉動讓她心一顫,像是迴到八年前的他們。


    雙頰浮染上暖意,她點點頭,輕應了聲,“嗯。”


    “一個人很辛苦吧?”他的長指滑過她眉眼,深目閃著異樣光芒。


    “不辛苦。”他手指像有電流似的,惹得她渾身又是一陣軟麻。


    “你呢?你過得好嗎?”


    “馬馬虎虎。”他笑了聲,卻又帶起一陣咳嗽。


    見他肩膀抽動,她一隻手忙輕拍他的背。“外麵氣溫低,你又感冒,先上去坐一下好嗎?”他手握拳抵著嘴,看了她一眼後,淺淺笑著,“不了,時間晚了,你早點休息吧,我也得迴去了。”


    “你要迴去了?”她還有好多話想對他說,她還沒跟他解釋當年的事情,她沒還跟他道歉啊。


    關書修點點頭,嘴角含笑。


    “可是……”周妍喬咬著唇,欲言又止。


    她不明白他為什麽不質問她當年的行為,那不是一般人都會有的反應?他的態度讓她感到有那麽一點點怪,卻又說不出來怪在哪裏。


    “嗯?”


    “我會對媽媽那樣說,是因為害怕失去她。她為了養我,很辛苦賣麵,我不想讓她傷心絕望,隻好說了那樣的話。”她看著他,逕自解釋了起來,語氣平緩,但雙眼卻是濕潤的。“對不起,是我不對,不但沒有勇氣去爭取我們的感情,還那樣傷害你。”


    關書修沉默地看著她,那雙黑眸中漾著的光芒,神秘又複雜,很難辨出那是怎樣的一種情緒。


    “真的很對不起。書修,我不是存心傷害你的,我一直很後悔,後悔自己說了那樣的話,也後悔自己以前為什麽不懂得去保護我們的感情。”淚光湧現,她胡亂抹去後,又道:“後來我跟媽媽解釋過那件事情,她曾說過如果有機會再見到你,她要當麵跟你好好道歉,隻是很可惜,她不在了。”


    這幾年來,她活在自責當中,每每憶起他,總是心疼萬分。她永遠記得當她指控他對她的行為時,他眼中湧現的絕望和痛心。


    “不要哭,我不怪你。”男人伸掌接住掛在她下頷許久,終於落下的那一滴晶瑩。


    “你不怪我、怨我嗎?我曾經那麽自私過分,隻顧著自己的感受,完全沒想過你。”


    “我明白你的難處,你怕你媽媽傷心,這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不怪你啊。”關書修揉了揉她發頂,“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會來找你?”


    周妍喬緩緩搖頭,掛著淚的小臉染上輕淺的笑意,“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來找我,但我告訴自己,就算你惱我、怨我、怪我,甚至是恨我恨到想報複我,那也沒關係,無論你想對我做什麽,我都會一一承受。”承受?他忽然朗笑出聲。乍看他像是欣喜而笑,實際上隻有他自己明白,那是一個嘲諷的譏笑。


    “傻瓜,你在說什麽?時間真的很晚了,你快上樓休息,明天要上班不是?”笑音止歇,他目光沉沉的凝視著她。


    “我……”她想再和他相處一會兒。


    “晚安。”他傾身在她額上落下輕輕一吻後,便轉身離開。


    睇著他轉身的背影,周妍喬怔然。他……吻她?尚不及完全消化這個訊息,隻見他突然迴過身子,走迴她麵前。


    “對了,一直忘了問。”他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裏,夜風輕輕吹揚起他的發,那姿態甚是帥氣迷人,“現在,你有男朋友嗎?”


    “呃?沒、沒有。”他的目光好灼熱,強烈得讓她一張小臉驀地刷紅,她想起當年他追求她的方式。那麽現在,他是想……


    他笑了笑,“那很好。你快上去吧。”很好?那是什麽意思?見她遲遲未有動作,關書修笑著扳轉過她的身子,在她身後催促道:“快上.去,我在這裏看你上樓後再離開。”


    周妍喬側顏看他,隻見他又笑,“上去啊,外麵好冷,你快點上去,我才能快點迴家洗熱水澡。”他指指自己喉嚨,提醒她他尚感冒著。


    這話真有用。馬上見她越過無人的馬路,走到對麵,在進入大門時,她轉過身子朝他揮了揮手後,消失在門後。


    男人笑容在瞬間斂去。


    喬喬……遊戲一旦開始,就無法喊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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