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客棧裏接連喝了兩盞茶後,計然老實地說出一早以來的觀察心得。


    “丹心,東翁病了嗎?他的臉是怎麽了?”怎麽東翁的臉色今日看來,遠比紹仰日日自錢莊送她迴家後,就倒店裏發春地纏著他,直嚷著他這中年男人好性格。好有味道時,還要來得慘絕人寰?


    “正常的。”丹心不忍心地別過臉,“他剛看完上個月各房的支出清單。”


    看完了那張單子後,東翁沒吐個幾升血或是出門掘掘祖墳,就已經算是很客氣了。


    計然想了想,憶起房裏那口陸餘私底下找人來整治妥當,讓他們要用水或是洗衣,全都不必走出東樓一步的水井後,她語帶懷疑地問。


    “東翁他該不會還不如……不會吧,到現在還沒有人告訴他四號房水源充足的原因?


    她不斷揮手,“我沒那個膽敢告訴他實情。”她也很煩惱到底要怎麽跟東翁解釋啊,反正現在能瞞多久就算多久,她還不想被剝層皮。


    “對不起,這都是我的錯……”


    “沒事的。”丹心感慨地歎口氣,“這家客棧裏專找東翁麻煩的房客可多了,你還算不上是最令他頭疼的那一個。”


    雖然一拳挖口水井不能算上是小意思,但與那些性格詭異的的能人異士相比,單就性格這一點,小然就已經算是東翁的安慰獎了。


    “是、是嗎……”這問客棧裏,還有比她更具特殊才能的高人存在?


    “陸少呢?”不是聽說因紹仰整日黏著她不放,所以陸餘決定暫時性地拋棄工作要迴家陪妻,以杜絕紹仰再來這間客棧壞東翁生意嗎?


    “他出門去替我買胭脂了。”一想到他就心情愉快的計然,期待地轉首看向窗外。


    難不成明日起客棧人人都不贈發梳改贈胭脂?光是想到那些男人的品味,就覺得這會是場災難的丹心,搖了搖頭,也隻能等著看那一夥人又再次造孽。


    “丹心,前頭好像有事。”客棧大廳突地變得吵嚷無比,計然伸長了頸子看向客棧大門處。


    “我過去瞧瞧。”


    方才還在大廳裏坐著悠閑喝茶的人們,在外頭突然來了數輛馬車堵住大街,且三、四十名大漢硬是擠進客棧裏頭後,大半都已避禍地跑了除去,而來不及走的,就隻能任由那些看似專程來找殖的大漢,大吵大鬧還殃及無辜。


    本就因一張清單而煩不勝煩的東翁,懶洋洋地抬起頭來,瞧清楚了外頭馬車上所標一不的商號號徽後,麵對這些明星像是來客棧找茬,可暗裏卻是代駙馬那票人馬跑來向陸餘警告的人,直接來個最常用的手段。


    他彈彈指,“韃靼,將他們全都攆出去。”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盤,敢在他地頭上鬧事?


    “東翁,他們是誰?”頭一迴見這陣仗,計然好奇地擠到櫃台內請教。


    “他們……”東翁語帶保留地改口,“沒什麽,誰也不是。”


    她皺著眉,“可他們好像想砸店。”全都是一臉兇惡的德行,也不管客棧裏還有其它人在,就拍桌子踢椅子的,還是勞動韃靼一個個拖出去。


    “小事一樁,習慣就好。”東翁壓根就沒將這看在眼裏,反而還推著她到裏邊去,“小然,你乖乖的,躲遠些知道嗎?”


    “噢。”她不明白地應著,雖是很想聽話照辦,可她還是站在原地,看著那些被請出去的大漢,仍是不死心想進客棧裏來的模樣。


    對這等事早已駕輕就熟的東翁,在大黑已在客棧外頭與那票不速之客打起來,挽起了兩袖,準備活動活動筋骨也去幹架之時,沒料到一名沒被攆出去的陌生客,忽地自角落裏竄了出來,並在丹心的背後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丹心!”


    後頭的計然見狀,忙不迭地衝上前去,就連東翁都還來不及動手,她已快他一步,一掌就將偷襲者給推出客棧,直撞上對街鄰大家的大門。


    原本擠得水泄不通、吵嚷喧鬧得有若菜市的大街,頓時安靜得連根針掉下去的聲音都聽得見。


    伸手扶起跌坐在地的丹心後,計然擔心地檢查了她好一會兒,小心地將丹心給送迴門裏,接著她轉過身,二話不說地一一推開那些仍擠在客棧門口的人,登時,這在東翁的眼裏形成了一副很特別的景象。


    壯漢如沙包,推了一個飛一個……


    這是過年在打麻將不成?


    看得兩眼發直的東翁,在迴過神來時,以無比冷靜鎮定的口氣,叫住那個正打算趁亂偷偷溜走的丹心。


    “丹心,你是不是忘了告訴我什麽?”好哇……哈時起他家客棧裏出了這麽一位特異的房客?這個吃裏扒外的小管家,居然一直將他給蒙在鼓裏?


    定在原地來不及跑的丹心,緩緩地轉過頭來,一見東翁那副滿麵陰側隻差沒陰風慘慘的德行,渾身寒毛都豎起來的她,害怕地咽了咽口水。


    “呃……”完了完了,在東翁被逼瘋了獸性大發、茹毛飲血之前,她還是趕緊迴房收拾包袱迴鄉嫁人算了。


    沒注意到自己的底細已經全都露餡的計然,瞧了瞧被架在一旁的韃靼,她想都沒想地就走上前去,一骨碌地推開看呆了的眾人,再牽著韃靼走迴客棧大門前,邊幫他整理起淩亂的衣衫邊問。


    “韃靼,你沒事吧?”


    “……”啞口無言的韃靼,隻是怔怔地瞧著那票全遭她一掌推飛至大街遠處的人。


    看清了眼前的這一幕後,深深覺得自己又在暗地裏被坑了的東翁,一把拉過丹心的衣領,愈問麵上的笑容也就愈和藹可親。


    “你確定你‘真的’沒忘記同我報備過什麽嗎?”這下要他不明白四號房的修繕費為何會那麽高也很難了。


    丹心一個頭連歌大地看著以為自己還在四號房裏,渾然不知該在眾人麵前克製收斂的計然,在整理好韃靼的儀容後,順手再推走一輛輛杵停在客棧門口礙路的馬車。


    “那個……”


    別抖了、別再抖了……


    外頭那位陷害眾人的小姑娘,她就別再把秘密抖出來了,她是想讓大街上所有人都知道她身有神力這迴事嗎?


    東翁晾高了眼眉,“內情很複雜?”


    “是、是啊……”丹心直擦著滿頭大汗,滿心懷疑起這迴是要怎樣才能收拾殘局。


    特意拉著對女性用品較有品味的紹仰一塊去市集,千跳萬選地撿了老半天,這才買了幾盒胭脂的陸餘,在大黑將馬車駛至大街上,就因前頭的人群阻路不得不下車走迴家。滿心納悶的他,在大黑的開路下一路擠過人海,就在靠近客棧大門之時,身形高瘦的他隔著前頭的人群瞧見了計然的身影。


    “小一”陸餘才張開口想喊她,可下一刻,他就眼睜睜的看著她已一掌推飛某個不知打哪冒出來的彪形大漢。


    對於此情此景,早已是見怪不怪的大黑,一手戳戳身旁看似備受驚嚇的紹仰,而後涼聲地問。


    “你確定你還想打少夫人的主意?”不怕死又一身銅皮鐵骨,或是像陸餘那般甘冒性命危險的話,他就上吧。


    紹仰訥訥地,“不、不了……”這絕對是詐欺。


    “陸餘,你這麽快就迴來了!”


    在人群中不意瞧見陸餘的身影後,計然漾開了大大的笑臉開心地跑向他,就在陸餘擠出人群來到她的麵前時,她拉過他的手,興匆匆地想拖他一道迴房看看他為她買的胭脂,可自他右肩發出喀啦的一聲,在四下無聲的人群裏,聽來好不清脆。


    一股不好的預感登時竄上了她的心頭,她看著她緊握著他腕間不放的手,接著再慢慢地順著他的手臂一路往上看去。


    “那是什麽聲音?”


    “我右肩脫臼的聲音。”麵上表情有些扭曲的陸餘,雖是疼得額上大汗直冒,但為了不加重她本就已經很深的自責感,他也隻能裝作一副若無其事樣。


    “我、我……”計然不知所措地左右張望,而後整個人大大一怔,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起,圍繞在她身旁的眾人,皆以看妖怪的眼神看著她。


    陸餘吃痛地掩著肩頭,在見她沮喪地蹲在原地,並以兩手掩住臉時,他也跟著蹲至她的麵前,而後伸出完好的另一手將她藏進懷一異。


    “沒事的。”


    “明兒個我就沒名聲了是不?”她悶在他的胸口哽咽地問。


    “放心吧,不會有那迴事的。”即使疼得要命,也很想快點去找藺言止止疼,但陸餘還是將她擺在第一優先,也沒開口責怪她半分。


    “他們每個人都瞧見了我虐夫是不?”


    在場目睹一切的路人與街坊鄰居還有找茬的打手們,在飽受驚嚇過後,皆同意地點點頭。


    陸餘不疾不徐地更正,“你沒虐夫,是我喜歡你這麽蹂躪我的。”


    眾人紛紛倒吸口氣,瞪大了眼速速轉過頭看向語出驚人的陸餘,並不由自主地偷偷後退了好幾步。


    “你又得去找藺大夫治傷了是不?”計然緊捉著他的衣襟,一想起他的胸骨才好沒多久,他就又得再因傷躺上許久,她就很懊悔每迴受傷的都不是自己而是他。他溫柔地笑笑,“反正藺大夫說她不收你的錢,你要是常去她那露個臉,她會很開心的。”


    那個收錢從不手軟的藺言會特別優惠她一個?


    多年來在藺言那兒接受不平等待遇的眾人,不禁深深覺得蘭言根本就是偏心。


    “疼不疼?”心疼無比的她,自責地輕撫著他的麵頰。


    “不疼。”他低首親親她的額際,“小然,這事他人如何作想並不重要,該在乎的人,應是我這娶你過門的夫婿才是。”


    “是嗎?”


    所有人頓了頓,見陸餘都如此賣力博妻一笑了,當下他們也識趣的在她麵前使勁地點頭同意。


    “別瞧了別瞧了,統統迴家去!”出來趕人散場的東翁,兩手朝眾人用力拍了拍,“他們小兩口問的家務事,你們這些街坊鄰居摻合些什麽?”


    丹心也忙著善後,“小然,你就別愣著了,快帶陸少去給藺故娘看看吧。”


    “好,我這就-”


    這才想起自己本末倒置的計然,慌張地自陸餘的懷裏站起,一把握住他的掌腕想拉他站起來,可就在這時,自他肩上又傳來一聲清脆耳熟的響音,登時令四下再次陷入一片詭異的沉默裏。


    “那……又是什麽聲音?”計然恐慌地看向這下再也藏不住疼的陸餘。痛得齜牙咧嘴,隻想就地倒下去的陸餘,萬般無奈地開口。


    “我另一邊肩膀也脫臼的聲音。”


    這還是陸餘打從懂事以來,頭一迴有過這麽長的傷假經驗。負責治他傷勢的藺言,在他的背後盒兩臂全上了木板與布條牢牢固定住,他就這樣動彈不得地在地字十號房裏的病人房接連躺了十幾日,而他怕計然一見他就難過,便主動讓她去錢莊幫忙大黑和紹仰主事,因此在客棧沒有多餘人手的情況下,東翁隻好派粗手粗腳的韃靼來照顧他。


    十幾日沒能見著計然,近來他日裏夜裏想的夢的全是她,好不容易藺言終於允許他迴房休養了,可他迴到房裏,卻找不到聽說今日提早離開錢莊迴棧的計然。


    聽丹心說,這些日子來,她在工作之餘,已經把客棧裏未來一個月的柴火都劈完,還順道劈完了對麵還有左右隔鄰,少說十來戶鄰居要用的柴火,因此他若是能夠下床行走的話,他就快些出門把他的嬌其給領迴家吧。


    雖然兩肩還是有些腫脹疼痛,兩手也還是掛在胸前的長巾上不得擅自妄動,但再痛,陸餘還是硬撐著破破的身子踏出嫁門,而甚會察言觀色的他,兩腳才在大街上站定,他即刻發現了不同之處。


    以往他隻要一出客棧大門,街坊鄰居不是全都有默契地躲開他,就是對他來個視而不見,不然就是在他乘上馬車後,這才走出家門避免與他打照麵。可今日在他踏出客棧大門後,那些本視他如瘟疫的鄰人,不但沒再刻意避著他,相反地,他們不是掩著笑在竊竊私語,就是以充滿同情的眼神看著他。


    他還是頭一迴,在工作後?這麽清楚地見著他人以嫌惡之外的目光看著他的模樣。


    哪怕是取笑也好,當他是個排遣時間的樂子也罷,他喜歡那等不逃避他的目光,不知為何,他的心情從不曾如此輕盈過。


    任由街上愈聚愈多的人們,紛紛對他投以注目禮,甚至後來還有人在路過他的身邊時,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叫他要多忍忍家中悍妻、或是忍笑地告訴他,他就是壞事做太多了才會有報應,陸餘沿著大街一戶戶地登門尋妻,一路自街頭找到了街尾,最後在竊笑的路人指點下,他踏進了以往隻會在見著他後就關起大門賞他閉門大禮的鄰居家門裏。


    “小然。”繞至後院,在小柴房旁找著了那抹熟悉的身影後,陸餘站在她身後輕輕地喚。


    “別攔著我,我要把我這身的怪力全都用光光。”即使沒有迴頭,光是聽他人一路笑他笑進院裏來的聲音,計然也知從沒有機會與鄰人打交道的他來這是想做什麽。


    “咱們迴去吧。”見她不肯轉過身,他柔聲再勸。


    眼底寫滿自責的她,慢吞吞地側過身子,一見他負傷尋妻的樣子,她更是有種想要劈完整條大街所有柴火的衝動。


    “迴去吧。”他走至她的麵前彎下(禁止)子,以額抵著她的額,“我不都說了我從沒怪過你?你也聽藺大夫說了,是我的身子骨不中用,你就別再自責了好嗎?”


    近看著他那雙帶笑的眼,計然有些錯愕,她稍稍挪開身子看向他身後,那一大堆躲在園子裏偷偷取笑他的鄰人,再懷疑地望向看似一點都不介意的他。


    “陸餘,你心情很好?”他該不會是受虐上癮了吧?


    “嗯,因你之故。”兩手不能動彈的他,在她光滑的額際上偷吻了一下,“小然,我很高興我能娶了你。”


    聽著這等令她像是一腳踩在雲端上的話語,計然兩眼睜得大大的,過了好一會兒,絲絲的憂心溜進她的心坎裏,她不禁開始懷疑起,這些日子來藺言究竟是給他喝了什麽藥。


    他好笑地盯著她呆愣的臉龐,並脫口對她說出他不曾告訴他人的心事,“你知道嗎?我從不計算我的人生,也從不對任何人事物抱持任何期待,一直以來,我隻是安安靜靜地聽從命運的安排,我就是這麽固執,也這麽呆。”聞言的她怔了怔,從沒想過他在她麵前能夠有敞開胸懷坦言的一日,因為,無論她再如何努力,他就是將自己關得緊緊的、始終都像是敲打不入。他就是心房不肯開,而就在今日,在她全然沒有任何準備的景況下,她還是首次將門裏的他看得這麽清楚。


    陸餘朝她眨眨眼,“隻是,我哪知道你會半途殺出來?”


    記憶裏令他思念的開懷笑意,再次重新光臨在她的臉上,那笑意裏,沒有費盡心血後仍是不能兩全的苦心孤詣,也無千愁百轉後猶不能放手的晦暗過去,她好像總是仰首看向明日,一身的光明與純淨,照亮了他人之餘,也要他人仰首看向陽光,似她一身開朗。


    “迴家吧,嗯?”陸餘以額贈贈她的額,再次對她說著。


    “嗯。”


    因頂上的大老板負傷無法分擔錢莊事務之故,整整在錢莊裏忙了半個月、做得死去活來的紹仰與大黑,好不容易才忙完手邊的工作可以喘口氣,便聯袂來到四號房想探探陸餘的傷況,結果一見他後,這才發現,他老兄居然還是一手吊在胸前長巾上不能用的滑稽樣,根本就沒啥長進。


    牐牎跋胄就笑吧。”陸餘在他們兩個都忍耐得兩肩一抖一聳時,很有自知之明地說著。


    牐犂顯緹拖牒煤靡凍靶λ一番的兩人,一把話聽完就很不客氣的在他麵前放聲狂笑。


    牐牎耙不要我請小然也讓你們嚐嚐這滋味?”已經很習慣被人嘲笑這副德行的陸餘,慢條斯理地問。


    牐牎吧僖,你有事要對我們說?”見他以不太利落的一手不知在寫些什麽,大黑收起了笑容湊至書案邊好奇地問。


    牐犅潯市賜曜詈笠桓鱟趾螅陸餘邊合上書頁邊向他倆徐徐公布他的計劃。


    “明日起,咱們就正大光明的同時當好人也幹惡人吧。”


    “啊?”紹仰被嚇得不輕,忙以蘭花指指向他,“三少,你是啥時轉性子了?”


    他那個固執的腦袋會聽得進人話?


    他聳聳肩,“就在養傷這段期間。”


    這些日子來,他不曾如此感激過計然令他受傷的怪力道,因為在病榻上躺了十數日,遠勝過他迷途似地在外頭打轉上好幾年。


    養傷的期間,因時間忽地在他忙碌的生活中曇多了出來,他總是無法靜下來的腦子,突然多了很多機會去思索自成親後所經曆的種種,他也不免得誠實地麵對起,計然總是藉由許多人與事告訴他,可他總是擱在一旁不去看的那兩個自己。他是有善心,有著太多的不忍,但,他又沒法放棄當壞人時的那份痛快感,因他天生就是個壞人,而這事實,他無法隱瞞,亦不想逃避,那正是他的一部分,他的性子就是這麽極端。


    自他懂事起,兩個能力強大的兄長所達成的豐功偉業,即像個沉重的負擔,壓得他抬不起頭,他始知該如何勝過他們,或是達成他們的期待,而他的善惡太過分明,又不能割舍下另一個自己,他就是一直徘徊在兩個自己中,尋不到一個可以歇腳的地點,隻能盡力做到兩者互不相幹。


    可他知道,這種做法,隻是用一個自己去否定另一個自己。


    直到那一夜,當計然去收迴了妓院那筆帳款,那時在她的眼底,他仿佛看見了那個他從來沒有說出口的答案。


    一直以來,做與不做之間,他所欠缺的,不就隻是個能夠說服自個兒的理由而已嗎?


    在這段休養期間,他靜靜地看著身旁的每個人,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抱怨、不懷疑地過著自己所選定的日子,真誠地麵對每一天,也因此,他才徹底明白了計然曾對他說過的種種心情。


    他所需要的,就隻是一雙知解的眼神而已,他是多麽的希望能有人認同他、站在他的身邊,告訴他性子極端不是種該去承認的錯誤,這樣一來,他在行善之時,就不必再去逃避為惡時的那個自己,而在逞惡之時,他也不必再去認為心軟善良是種懦弱。


    因此,若是兩方麵的他皆無法割舍,何不就似計然所說的,將兩者融合在一塊,成為另一個全新的自己呢?在沒有了家人與他們經予的期待和壓力後,日後他勢必得開始全心全意對自己的未來負責,那麽一來,至少他在工作之時,他就不會再那麽地不情不願。


    將桌上幾本已寫好的小冊子,分別拿給他倆後,自認已浪費夠多時間的陸餘,一刻也不想再拖。


    “這是你們各自的工作,趕緊著手去辦。”


    “少爺,你真要這麽做?”大黑翻了翻,對於裏頭的內容有些意外。


    “是早就該這麽做了。”他坦然地承認,而後在他倆亞納然目光下側首看向窗外,不意在瞧見了方踏入家門未久,即又出門的計然後,他不多做解釋的朝他倆點頭示意,隨即邁開步子踏出書房。


    走在巷弄裏,陸餘刻意不出聲地遠遠跟在計然的後頭,在她一路走至巷子的深處時,他放慢了腳步,仔細地瞧著她腳下似乎永遠都那麽輕快的步伐,就在她路過十號房,恰好遇著剛探完藥迴家的蘭言後,他緩下了腳步的步子,並閃身至牆後遠觀。


    站在自家門口的藺言,一如以往地,麵上仍是沒什麽太大的表情,但就在計然朝她甜甜一笑並且問安之後藺言停下了手邊欲推門而入的動作,轉過身子,老實不客氣地打量了計然一會兒,而後,她朝計然招招手……


    來,來來來。


    瞧著她的動作,不明所以的計然指著自己的鼻尖無聲地問著。


    藺言朝她點點頭,再次對她招手,並以口形向她示意:過來過來。


    沒想太多的計然乖順地走至她的跟前,好奇地抬起小臉看著她。叫她來的藺言看了看四下左右,再三確定巷中無他人後,這才伸出手,一下又一下地拍撫著計然的頭頂。


    一頭霧水的計然,在藺言拍完了一臉滿足地迴房裏去後,搖頭晃腦的繞過巷子,直想不通方才究竟是什麽情況。就在她走著走著,拐過另一個巷口,遇到了丹心,她好笑地看丹心也是愛憐地拍拍她的麵頰,再塞了些廚房剛製好的甜餅給她,並且呆寧她一定要吃,就在這時,遠處客棧裏再次傳來東翁的怒吼聲,表情有些認命的丹心,大大歎了口氣後,拉高裙擺轉向拔足狂奔,準備趕至客棧裏為東翁滅滅心火。


    啃著方出爐鬆鬆軟軟的甜餅,已對客棧裏錯縱複雜的巷弄十發熟稔的計然,信步走過柴房,來到了位在廚房後頭藺言另蓋的者一藥房,在那兒,她正發出上了來替東翁弄碗退火涼茶的韃靼。


    躲站在巷內遠和處角落裏的陸餘,不語地看著站在藥房裏有說說笑的一大一小,在計然一個沒控製好力道,一邊弄破了幾隻藥壺,她因此而一臉心慌時,自動自發當起共犯的韃靼,在她自責之際,忙不迭地拍拍胸脯向她保下沒事,還認真地幫她把藥壺藏起來合力隱瞞棄屍的樣子。


    看到這兒後,沒再繼續看下去的陸餘轉身離開巷內,走至天字一號房的巷了時,他想了想,而後主動走進去。


    窩在書房內曬著暖陽兼看書的步青雲,在他不聲不響地走進來,且直盯著地上的光與影發起呆,並不打算開口之時,私底下與紹仰有著交情的步青雲,再三地看了看他麵上放鬆的神情,而後不隱瞞地問。


    “方才我聽紹仰說,你總算是想通了?”


    “我終究,還是無法似侯爺那般為利已而損眾人。”他不得不承認,過去他所有的努力,其實根本就不是他所想要的。


    若是惡行惡性有等級的話,那麽,他得承認,他無法似步青雲般那麽放得開,那麽全心全意地隻為一已之私,什麽都不去在乎,也什麽都不去顧忌,因可說是擁有了一切也放棄了太多的步青雲,從不認為自己還有什麽是可以失雲的。


    可他與步青雲不同,即使他再怎麽崇拜步青雲所擁有的那等不撓意誌,與無人可比的聰穎。或許就是因為太過貼近於步青雲,太了解步青雲的苦處在哪兒,因此他兩眼所看出雲的世界,總是比他人來得更現實也更世故,甚至,總是隱隱透著寒冷。


    就在認識了計然之後,看著她無論環境如何,還是不肯放棄最後一絲力氣,照樣頑固的抵抗著生活所帶來的所有不快樂,在動容之餘,他也很想為自己做些什麽。


    即使他明知,現實生活往往強迫地將人們提早磨難成為一個大人,他還是想象計然一樣,胸臆裏保有著一點點的童稚之心,與一點點的容易感動,他想似計然一般,可以輕易地就得到了他久違多年的滿足。


    步青雲一臉不以為然,“大善大惡,又有何不好?我瞧你這兩麵人,這些年來一直扮得挺不錯的。”他也未免太小看自己了吧?


    “歸功於侯爺的教誨。”他並不反駁,反而還刻意謝恩似地彎身行禮。


    “是陸夫人教夫有方吧?”嘖,這小子被他給帶壞了,竟也玩起這把戲。


    陸餘款款輕笑,“因她,我明白了中庸之道。”


    “早該有個人來讓你開竅了。”這些年來他的兩位兄長,還有他與東翁,對他可說是用盡了千方百計,卻怎麽也沒法敲進他的心坎裏,早知陸少夫人的一言勝過他們的千萬言,他們早早就該讓他去娶妻才是。


    “現下為時亦不晚。”為了彌補先前錯失的那麽多年,接下來的日子他可有得忙了。


    步青雲擺擺手,“想做什麽就去做,隻要我能為你辦到的,你盡管開口便是。”


    這般聽著朝中人人畏懼、私底下性格也不怎麽討人喜愛的步青雲,話語裏隱隱帶著寵溺,陸餘不禁要想,或許在某方麵,步青雲將自身年少時的挫折與不如意,投射至了他的身上,因此才會在感同身受之餘,處處幫襯著他,一如自家兄弟。


    “謝侯爺。”


    “小餘。”


    正欲走出書房的他迴過身來,看著沐浴在陽光下的步青雲。


    “你一直都不是多餘的。”步青雲朗聲將所有人不曾說出口、而他一直最想聽的一句話,清清楚楚地告訴他。


    陸餘感激地頷首,“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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