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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09年的聖路加節(10月18日)前,教皇尤利烏斯二世的特使再次來到了佛羅倫薩,他之前已經來過三次,以教皇的名義勒索了近十萬金弗羅林的珠寶與金幣,這次他是帶著真正的敕令來的,除了前所未有的五十萬金弗羅林的協助金外,他還要求佛羅倫薩人列奧納多.達芬奇,與米開朗基羅.博那羅蒂與他一起迴到羅馬,據說,尤利烏斯二世有意重建聖彼得大教堂,想讓他們充當新聖彼得大教堂的設計師,以及完成一部分繪畫與雕塑的工作。


    達芬奇毫不猶豫地以自己已經老邁不堪為理由拒絕了,米開朗基羅倒是有些心動,但他這次聰明了一些,沒有立即答應下來,而是跑到了達芬奇那裏尋求他的意見——他是不喜歡達芬奇,卻也不得不承認,在趨吉避兇這一方方麵,達芬奇確實要做的比他好。


    列奧納多.達芬奇聽完他的來意就笑了,但他什麽也不說,直到米開朗基羅氣唿唿地從手指上脫下一枚戒指給他,他才一邊端詳著戒指上的寶石,一邊微笑著說:“我親愛的朋友。”他說,“如果我是你,我至少會設法拖延到佛羅倫薩的七十人議會給出那五十萬金弗羅林再決定是不是要去羅馬。”


    米開朗基羅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他不明白那五十萬金弗羅林與他有什麽關係,難道尤利烏斯二世已經窮困到沒有這筆協助金就沒法兒給他俸金了麽?


    達芬奇一向是個善於明哲保身的人,之前,若不是欠了美第奇的債,他是絕對不會受朱利奧.美第奇的派遣,到博爾吉亞身邊去的。而他願意給米開朗基羅一些建議,也隻是因為他們在布列塔尼避難的時候,做過一段時間的同僚罷了。米開朗基羅因為嫉妒而不喜歡他,而達芬奇也因為米開朗基羅的粗俗與浮誇而對其感觀平平。


    “因為……”


    ————————


    “那不是五十萬金弗羅林,也不是協助金,”朱利奧.美第奇對議員們說:“這是宣戰,諸位,教皇正在對我,對佛羅倫薩宣戰。”


    議員們麵麵相覷,萬幸的是,現在已經沒有提出驅逐美第奇來消弭教皇怒火的蠢貨們,朱利奧.美第奇的武器與軍隊,不但震懾了他們,也給了他們膽量與勇氣——而且新的棱堡,壕溝與城牆也已經初成規模——他們的大主教甚至還動用了火炮與加底斯人試著進行了一場模擬攻城戰,結果正如人們期望的那樣,新的防禦體係近似於完美,進攻者的火炮射出的石彈與鐵丸甚至無法觸及到城牆,而安裝在棱堡上的火炮卻能攻擊到他們的陣地。


    隻是也有一些不和諧的聲音,譬如說,就有人開玩笑地說,這樣的話,佛羅倫薩人就不必擔心加底斯的侵略了。不過這樣可笑的話,甚至無需讓朱利奧或是馬基雅維利來反駁,小科西莫.美第奇就給了他們不折不扣的迎頭一擊——“可那是按照法國人的火炮配置的火力與陣型啊。”他說,如同一個真正的孩子那樣漫不經心。


    這句話頓時讓所有的人沉默了,塔納.內裏則同樣看似調侃般地說,他們總是不必太擔心那位大主教的,朱利奧.美第奇是那種慣於將好牌藏到最後的人,他還在盧卡的時候,就有佛羅倫薩人質疑他為何要為盧卡人建起這樣堅固的城牆,而朱利奧的迴答是,他既然能夠建起這樣堅固的城牆,當然也能夠摧毀它們。


    很顯然,他們看到的東西,並不是朱利奧.美第奇的底牌,但讓許多人擔心的是,他們或許不久之後就要看到了。


    “請告訴那位使者吧,”朱利奧說:“請他轉告聖父,協助金,是教會為了保護教皇國而增設的一種稅金,但就我現在所看到的,教皇國十分安全——除非教皇國遇到了危險,否則我必須質疑這筆費用的去向,我是有這個權力的。”


    “聖父一定會勃然大怒的。”一個議員喃喃道。


    “他或許會褫奪佛羅倫薩的教權,”另一個議員則笑嘻嘻,毫不在乎地說道:“但沒關係,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關於這個,”朱利奧平靜地說:“請安心,聖父很快就會發現,他最好還是別多一個敵人的好。”


    “是要發生什麽事情了麽?”塔納.內裏問道。


    “有句俗話說得好。”朱利奧將雙手輕輕地交疊在膝蓋上:“嚷嚷著魔鬼要來的人,總能見到魔鬼——他已經向我征收了三次‘協助金’,那麽,他就應當做好迎接魔鬼的準備。”


    房間裏安靜了好一會兒,“若是我們如此迴答,那麽使者隻怕會立即迴轉羅馬,而教皇的敕令,大概在下一個周一就會頒布下來。”


    “嗯,”朱利奧說:“我想,我們可能不必等那麽久。”


    教皇特使果然如佛羅倫薩的人們所推斷的那樣,懷著被無禮拒絕的憤怒與屈辱,連夜離開了佛羅倫薩,他一路上都在發誓,要讓不知好歹的佛羅倫薩大主教與他的民眾嚐嚐來自於聖廷與聖父,如同雷霆般的懲戒與鞭撻。


    但他剛到羅馬城外,就看見了火光。


    ————————


    尤利烏斯二世被服侍他的修士匆忙喚醒的時候,隻看見窗外一片通紅,他無法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隻穿著亞麻內衣與拖鞋,就被半抱半拖地弄出了臥室,來到小廳裏,教士們匆忙地給他裹上鬥篷,“我們要馬上離開這裏,”一個教士喊道:“聖父,我們要即刻去到聖天使堡。”


    “發生了什麽事情?”尤利烏斯二世憤怒地叫嚷道:“法略呢?”


    “他已經被您投入監牢了,”一個教士迴答他說:“聖父,您忘記了麽?”


    尤利烏斯二世這才想到,一直服侍他的法略,因為收取了神聖羅馬帝國使者的賄賂,所以在他會見了馬克西米連一世的代理人後,就立刻命令士兵把他拖進聖天使堡進行審問,但他已經習慣了法略,以至於一時間都沒能改過口。


    “是暴民。”一個瑞士雇傭兵說,他是瑞士邦聯議事會派遣來的三百名士兵的首領——在庇護三世的選舉過程中,為了維持羅馬城內的穩定,朱利奧.美第奇雇傭了一些瑞士雇傭兵作為警衛,日夜巡邏在大街小巷,博得了極大的聲譽——等到尤利烏斯二世自己就任教皇的時候,他也想這麽做,但他派出,或者說,在他的“伯父”大洛韋雷樞機的逼迫下,雇傭的是洛韋雷家族的士兵,結果這些毫無信譽可言的雇傭兵的作為簡直如同匪徒一般,不但沒能安定羅馬,反而釀成了更多的悲劇。


    於是尤利烏斯二世就向瑞士邦聯議事會索取了三百名瑞士雇傭兵,然後又用庇護三世的遺產雇傭了一千名他們的同鄉,這樣,他就有了一千三百名忠誠而又可靠的士兵,也正是憑借著這些士兵,他成功地威脅與遏製住了那些貪婪的樞機與家族們,成為一個真正握有權柄與威勢的教皇,而非人們以為的傀儡。


    但……“是暴民?”尤利烏斯二世被雇傭兵的首領裹挾著往外走的時候,不由得大叫道:“如果隻是一些平民……難道你們就無法把他們驅散麽?”


    “我們也想,”雇傭兵首領說:“但聖父,我們無法驅散一整個羅馬的人。”他停下了腳步,讓尤利烏斯二世自己去看。


    梵蒂岡宮高處的窗總是按照尤利烏斯二世的要求,終日垂著厚重的帷簾,雇傭兵首領隻掀開了很小的一條縫隙,讓尤利烏斯二世往下看。


    尤利烏斯二世,約書亞.洛韋雷首先看到的是難以計數的火把、蠟燭或是任何被用來點燃,照亮的東西,在那一瞬間,他似乎又迴到了幾年前,那場守夜彌撒……羅馬的人們為朱利奧.美第奇祈禱,在聖彼得大教堂的階梯與聖彼得大廣場上放置了數以千計的蠟燭——他也曾希望,有那麽一天,羅馬的人們也能為了他這麽做,而他也因此努力了許久,現在他終於看到了,但在火光下,他看到不是充滿了擔憂,或是懷抱著希望的臉,而是憤怒、憎惡與狂暴,他隻看了一眼,就條件反射般的丟下了帷簾,退迴到令他安心的黑暗中。


    “他們……他們,”他顫抖著,牙齒磕碰在一起,不斷地發出咯咯的輕響:“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們……他們怎麽可以……”


    雇傭兵的首領沒有迴答他,“我的孩子們正在為您對抗十倍,或者還要多於他們的敵人,聖父,請您立即隨我們離開。”


    “告訴我!”


    約書亞.洛韋雷大喊道,他根本無法接受,如果外麵的是法國人,或是西班牙人,又或是佛羅倫薩——朱利奧.美第奇的軍隊,他都能接受,但為什麽,為什麽是羅馬的人民?他難道還要什麽沒做好嗎?或是還有什麽被他遺漏的地方?他明明……明明都是為了他們……


    雇傭兵首領忍不住上前一步——他忠於自己的職責,卻對這位教宗閣下缺乏敬意——也許尤利烏斯二世對教會進行的,大刀闊斧的改革確實出自於本心,並無私欲,但作為一個雇傭兵,一個虔誠的教徒,倒寧願他是一個如亞曆山大六世般又貪婪,又無恥的人物。


    至少亞曆山大六世沒有禁止過聖物與贖罪劵的買賣。


    他自己,還有他的朋友與同伴,作為一個雇傭兵,即便是素有忠於職守、驍勇無畏的美名,他們依然犯下過無數可怕的罪過,而且因為常年在外的緣故,他們很難按時做禮拜,望彌撒,向神父懺悔,如果不是有贖罪劵,他們幾乎是要注定下地獄的——尤利烏斯二世的法令,可以說一把把他們推進了無望的深淵,是啊,他雇傭他們的俸金確實豐厚,但這些豐厚的俸金還不是換成了愈發昂貴,卻還是難以尋覓的贖罪劵?


    他們又不得不買,若不然呢,他們即便倒在戰場上,也難以瞑目——難道還能指望那些教士去到危險的戰場上,一個一個地,為他們做臨終聖事嗎?


    想到這個,雇傭兵的首領就難以按捺住自己的怒氣。還有那些同樣被禁止買賣的聖物……對於雇傭兵來說,那是如同刀劍、鏈甲與火繩槍一般的必需品,但如同這三樣東西,聖物也是會有損失的,有時是被別人偷走,有時是在戰鬥中失落,或是轉給了自己的摯友、妻子、孩子……原本,他們隻要來到羅馬,或是任何一座教堂與修道院裏,總能請求到幾樣珍貴的聖物。


    但現在,即便能買到,也要百般哀求,萬般卑微,以及數十,甚至數百倍於之前的金弗羅林,才能從教士或是修士的手中以饋贈的方式得到一兩件。


    在將尤利烏斯二世送上馬車後,雇傭兵首領翻身騎上馬匹,又俯身向自己的親信小聲地囑咐了幾句,他可不舍得讓自己的士兵因為這樣的事情而產生損失——但民眾的暴怒顯然沒有那麽容易平息,尤其是他們得知,尤利烏斯二世已經逃往聖天使堡的時候,更是群情激憤——事態不再能夠被任何人控製,上萬的人群,即便隻是推搡踐踏,也足以造成令人恐懼不已的傷害。


    等到民眾們拋棄了梵蒂岡宮,轉而圍攻聖天使堡的時候,瑞士雇傭兵們竟然有三十二人遇到了不幸,更有一百多人受了程度不同的傷,當首領的親信來向他迴稟此事的時候,首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算是一場戰役,也不至於損失得這樣慘重。


    讓他更為痛苦的事情還在後麵,他希望尤利烏斯二世能夠為那些為了保護他而死去的士兵祈禱,以及,派出教士為他們做臨終聖事,但服侍教皇的教士說,教皇正在苦修,不見任何人,也不做任何事。


    最後,還是那些士兵,拿出了自己的贖罪劵,塞在了死者的手中,希望他們不必因為過往的罪孽而被投入地獄。


    ——————


    “一定有什麽地方錯了。”尤利烏斯二世對自己說。是啊,怎麽可能呢?他取消贖罪劵與聖物的買賣,難道不是為了這些卑下的平民們著想嗎?他們不是一直在抱怨,贖罪劵與聖物太過昂貴,為了它們,自己需要掏出口袋裏的最後一枚銅幣麽?他們本該對他萬分感激才對!所以,一定是有什麽地方錯了。


    他打了苦鞭,又穿上粗糙的亞麻衣服,來到聖天使堡的監牢裏,他的近侍法略就在最裏麵的一處監牢裏。


    尤利烏斯二世在一把木頭椅子上坐下,他麵前是一具拉肢刑架,它看上去就像是一把四十五度角擺放的巨大梯子,隻是裏麵不是固定的木條,而是可以滾動的圓軸。受刑人被放置在框架上,腳踝被固定於一根頂端的滾軸上,手腕則被固定於底端的另一根上。底部的滾軸連接著一根搖杆,可以讓它不斷向下滾動,以此逐漸拉長受刑人的軀體,導致手臂,大腿與軀體連接處的關節脫臼,最終令得軀體四肢撕裂。


    他曾經的近侍一被放在上麵,就立即哀叫起來,他當然是知道這個的,但他看著別人受刑的時候,隻覺得痛快,輪到他,就隻有痛苦了。


    “看在天主的份上,”他哭喊道:“饒了我吧,寬恕我吧,殺了我吧,別讓我受這個罪!”


    “你發誓你什麽都說了麽?”尤利烏斯二世問道。


    “我發誓!”


    “我不信,”尤利烏斯二世說:“聽聽,聽聽,法略,外麵的聲音,那些民眾因為你們而暴動,你們毀了我的事業,而我曾那麽相信過你們。”


    “我們隻是拿了一些錢!”法略喊道,這難道不應該麽,明明和他一樣,甚至還有不如的人,卻一躍成為了主堂神父,主教與大主教,而他們卻還隻能在尤利烏斯二世手下做一個平庸的教士!他隻是拿了一些錢而已!


    “說,把那些人都說出來!”尤利烏斯二世喊道,也許羅馬的人們看到了他是如何懲罰那些蛆蟲的,就會懂得他的苦心,願意信任他了:“我要知道每一個名字!”


    他隻示意了一下,施刑人立刻開始搖動手柄,淒厲的叫喊聲頓時響徹了整座監牢。


    在法略的四肢關節都被拉得脫臼後,施刑人停頓了一下,但尤利烏斯二世沒有給他哪怕一個眼神,他隻得繼續,直到皮肉發出可怕的吱嘎聲,最後,法略幾乎已經無法發出聲音,有人給他喂了一些烈酒,他醒了過來,開始不斷地吐露出一些事情,說出一些名字。


    那都是假的。


    但法略知道,這就是他曾經的主人,尤利烏斯二世想要聽到的。


    ——————————


    “您是否對此早就有所預料呢?”馬基雅維利忍耐了一天,最後還是將這個困惑了他許久的問題問出了口。


    朱利奧.美第奇放下手裏的書,看了他一眼。


    “是的。”


    “雖然說,這並不是我想要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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