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小時之後,仰靠在椅子上的鄭耀先慢慢睜開了眼睛。


    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指針指向下午兩點二十。


    鄭耀先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盡量拉平那些褶皺,從兜兒裏掏出了那隻雕花銀質煙盒。


    雕花工藝在當時剛剛流行起來,鄭耀先就已經配齊了全套的“行頭”。


    雕花皮鞋、雕花煙盒、雕花皮帶,就連那隻同樣是銀質的煤油打火機,都是雕花鏤空的花紋。


    拿出一支煙剛送到嘴邊,門就被敲響了。


    “進來。”鄭耀先一邊點煙一邊朝門口喊了一句。


    門開,鄧飛鬼頭鬼腦的鑽了進來。


    “六哥,我來請示一下,屍體咋處理?”


    “什麽屍體?”鄭耀先明知故問。


    “就是……”鄧飛下意識的就要說出宋運飛的名字,可話到嘴邊又咽了迴去。


    這小子有點兒憨,可絕不是傻。


    很多時候他隻是不願意思考,但是麵對他最崇拜的六哥,他倒是願意轉一轉腦子。


    六哥之前說的是把人關起來,那這個人就算骨頭都爛沒了,也必須還活著!


    “就是昨天用手榴彈把自己炸死的女共黨,還有被她一起炸死的兄弟,屍體咋處理?”鄧飛一臉諂笑。


    “填個手續送去火化,通知那個兄弟的家屬把骨灰取迴去,下周來領撫恤金;女的嘛……骨灰直接揚了。”鄭耀先隨即給出答複。


    “可是……”鄧飛不知道該怎麽往下說了。


    他確定鄭耀先一定知道他要問什麽,是故意這麽迴答的,可自己怎麽往下問?


    要是直接問,一頓臭罵肯定是跑不了了。


    鄭耀先挑眉撇了他一眼,又坐迴了椅子上,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手榴彈在懷裏爆炸……還能看清長相嗎?還有,秦淮河裏如果出現高度腐爛變形的女屍……這事兒年年都有吧?”


    這會兒如果加個特效的話,鄧飛肯定就是動畫片裏一休剛剛想到好辦法的模樣,“叮”的一聲音效,兩眼一亮。


    “我明白了六哥!這就去辦!”


    說完也不等鄭耀先點頭,轉身就走。


    看著鄧飛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鄭耀先的眼底悄然閃過一絲悲傷……


    入夜。


    兩道身影一前一後,悄然出現在秦淮河畔。


    在他們視線之中,幾道人影正快速靠近河邊。


    金陵的冬天很冷,不過畢竟不是冰天雪地的關外,河麵上那一層兩指厚的薄冰並不能承受一個成年人的重量。


    那幾道人影抬著一隻麻袋匆匆走到河邊,而後同時發力將麻袋丟向河麵。


    “砰!嘩啦……”


    麻袋的重量遠遠超過了薄冰的承受範圍,冰麵應聲碎裂,麻袋掉進了河裏。


    那幾道人影沒有停留,丟出麻袋之後便迅速離開,轉眼間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鄭耀先拉了拉臉上蒙著的黑巾,對一旁同樣裝扮的陸漢卿低聲說道:


    “在這兒等我。”


    陸漢卿一把拉住他,聲音有些更咽:


    “還是讓我去吧……”


    鄭耀先把眼睛一瞪,根本不由分說:


    “在這兒等著!”


    說完他便閃身衝向河邊,在河邊沒有片刻停頓,一頭紮進了冰冷的河水之中。


    大約半分鍾之後,先前被那幾道黑影丟入河中的麻袋率先出現在陸漢卿的眼中,之後才是鄭耀先那張因為寒冷而失去血色的臉。


    二人合力將麻袋抬到事先準備好的汽車上,由陸漢卿駕車,帶著鄭耀先弄來的特別通行證躲過檢查,順利從金陵南門駛出城外……


    城南三十裏外的樹林中,換了幹爽衣服的鄭耀先和陸漢卿並肩而立。


    在他們麵前,是剛剛挖好的墓坑。


    足足兩米深,基本能夠杜絕春天來臨時那些缺乏食物的野獸嗅出味道的可能。


    即便有些特殊的野獸能夠嗅出味道,兩米多的深度也完全能夠阻止其挖掘啃噬。


    一張厚厚的油布,就是陳碧茹的棺槨。


    “老陸,我……對不起!”鄭耀先的聲音有些嘶啞。


    “不要這樣說,這不是你的錯;而且,你還為她報了仇。”陸漢卿的語氣十分平靜,卻掩蓋不住濃濃的傷感。


    那是他的妻子,是他孩子的母親!


    結婚七年,可在一起的時間,卻連半年都不到。


    此刻看著那張熟悉的麵容,陸漢卿才恍然記起,距離上一次與妻子見麵,已經過去了一年半的時間。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他們共同的信仰!


    為此,他們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


    隻是……他們還沒有機會說一聲告別……


    沒有告別……已成永遠……


    沒有相約……何時再見……


    紅色的夢……白色的夜……


    兩個世界不能越……


    誰將一切改變……


    依依不舍……愛的纏綿……


    天上人間聲聲唱……


    對你訴說……思念……


    硝煙散盡……海風呐停止哭泣……


    伊人已去……你在彼岸等著我歸來……


    陸漢卿緩緩蹲下去,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陳碧茹冰冷的麵頰,淚水無聲滑落。


    不舍、悲痛、種種情緒都融進淚水之中,滴落在潔白的雪地上。


    半晌,他從懷中取出一件白色襯衫,輕輕放在陳碧茹的胸前。


    那是新婚時,陳碧茹親手為他做的。


    接著,陸漢卿抬手拭去眼角的淚,目光重新變的堅定:


    “你放心去吧,娃兒我會盡力照顧好的;你我夫妻一場,卻是聚少離多,不過你放心,下輩子,我還娶你做婆娘。”


    陸漢卿的聲音逐漸清朗起來,語氣之中也多了幾分憧憬:


    “到那個時候,小鬼子肯定被咱們打跑嘍;咱們可以自由自在的活著,多生幾個娃兒,看著他們慢慢長大……”


    跟著,他轉頭看向鄭耀先:


    “老鄭,幫我送她入土為安!”


    厚厚的油布包裹了陳碧茹的身體,兩端用皮繩紮緊,二人動作輕柔的抬起她,慢慢送入墓坑。


    似乎,是怕驚擾了安詳如夢的親人。


    幽幽黃泉,阻不斷無盡思念;


    皚皚白雪,覆不住天地你我……


    天空飄起雪花,汽車的轟鳴聲再度響起,駛向危機重重的城內。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要是可以,哪怕找到我的一捧骨灰,也請你把我跟她葬在一起。”開車的陸漢卿聲音很輕,語氣之中帶著幾分懇求。


    躺在後座上的鄭耀先沒說話,獨自在黑暗中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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