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梓含瀟灑地一甩麻花辮子,迴頭看一眼懸掛在樹叉上的花憶,篤定他一時半會兒跑不了,便也沒著急,淡淡移開目光,繼續等待堅冰融化。


    ——得先吃飽了才有精力調教人。


    院中的人數並不少,可在這個節骨眼上,眾人的目光皆投放在鍋處,竟然沒有一個人有要把掛在樹上的花憶放下來的意思。


    玄修盟主身邊竟世態炎涼如斯!?


    花憶憤慨之餘著實震驚了一下。


    院中的眾人哪怕親眼見到少年從天而降,也隻是輕描淡寫地看了兩眼,便繼續該做什麽做什麽,充分詮釋了什麽叫做民以食為天。


    花憶鮮少被忽視成這般,被這群無理的人氣得五內顛倒,委屈之意上湧,致使他整張臉都漲得通紅,雙眸迅速充血,開口就是一陣氣勢如虹地咒罵聲。


    年紀不大的孩子嘴巴倒是毒,慕南卿額角跳了跳,強壓著火氣沒直接來叫人把他叉出去,她這會兒算是明白了,這孩子純粹就是得了其師的授意,前來給蕭宸玖添堵來了。


    可惜了,她的玖玖不在家。


    縈兒亦被花憶吵得頭疼,默默靠近慕南卿耳畔,將音量壓至隻有兩人能夠聽見的大小,惱火地請示道:“王妃,放任他掛在樹叉上麵不理會,真的不會有麻煩嗎?”


    “麻煩?”慕南卿不鹹不淡看了縈兒一眼,嗤笑著放下手中茶盞,玉盞碰木桌,發出細微聲響,“有麻煩的是陳軒。”


    縈兒條件反射性身形微凜。


    “無妨。”慕南卿地鋒芒僅有一瞬,隨後抬手揉了揉眉心。


    執起箸挑了一筷子菜塞進嘴裏,緩慢咀嚼片刻,恢複了以往的不疾不徐:“待他不喊了,再去將他放下來。他若敢在這裏動武,便不必再手下留情,小小年紀如此猖狂,耀武揚威到了本尊跟前,好生威風!這般銳氣不磋他一磋未來還了得?”


    “磋人銳氣這事兒,本姑奶奶最為擅長!”韓梓含不知什麽時候翹著尾巴湊過來,膝蓋躍上慕南卿的躺椅。


    小孔雀擺出一副鼻孔朝天地姿態,其囂張程度比起花憶那個瓜娃子有過之而無不及:“看在你今天早晨放過我的份兒上,這事兒包在我身上,本姑奶奶肯定給你辦得妥妥兒的!”


    慕南卿早在她靠過來的時候就察覺到了,並沒有被她嚇到,聞言隻是抽出扇子抵住花孔雀前傾的身子,給了她一個嫌棄地眼神,移開目光想來個眼不見心不煩:“下去。”


    “我不要!”韓梓含並不懼怕慕南卿,反而耍賴在她躺椅的邊緣處坐下來,並厚著臉皮在後者的碗中搶走幾片肉。


    最後還是縈兒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一把提起韓梓含來推到鐵鍋邊,塞給她兩把蠶蛹,小孔雀才歡天喜地肯放棄糾纏慕南卿。


    “你們吃著,我該撤了。”慕南卿表情淡漠,拿起幹淨的碗夾出幾樣兒自己愛吃的東西,懶洋洋從躺椅上起身,迴頭比劃了下花憶,語氣悠然叮囑道,“你們陪他玩兒吧,記得別弄死就成。”


    “王妃要去何處?可要奴婢陪您?”縈兒聽到慕南卿的話,嘴上在詢問,手上卻立刻放下了碗筷,下意識要跟在她的身邊。


    “不用,你吃你的——”


    慕南卿拒絕的話還沒說完便頓住了,神色驟然頓變,手中扇卷起一股雪塵向後方襲去,化解了一道朝她襲來、極為伶俐刁鑽的劍意。


    嘶……


    指尖微麻,慕仙尊倒抽了口冷氣。


    “撤?”虛空中響起中年女性地沉吟聲,隨著聲音愈來愈清晰,緩緩於屋簷之上顯現出一個人影,一雙冷眸藏在霧靄中,嚴肅瞪視慕南卿,“不知掌門您要撤去何處?終於想起來自己是誰,要撤迴白雲間嗎?”


    慕南卿抬眸,雙目平淡、整個人都由內而外散發著冷漠,打量來者,沒著急開口說話。


    女人身著白色金絲鎖邊製服,腰間配飾黑色雲穗一枚,周身洋溢著一股濃烈地殺伐之氣,無端令人產生忌憚,顯然是深居高位之人。


    在場所有人一念間警惕起來,也顧不得吃火鍋和爭吵,唿啦一下將慕南卿裏三層外三層護在中間,抽出武器劍指來者,神色陰驁,勝過三九天裏的冰川。


    女人見到這陣仗,頓時露出毫不掩飾地輕視,並未曾看向旁人,眼睛從頭至尾一層不變盯著慕南卿:“故人來訪,掌門退居人後不肯麵見,敢問這是何意?”


    慕南卿看看周遭擺開陣勢的人牆,無語問青天,心說我就算想麵見也出不去啊。


    “你誰呀?要戰慕清離也要講究個先來後到啊!明明是我先來的!你不能跑到前頭跟我爭搶!”


    不等慕南卿迴話,懸掛在樹叉上下不來的花憶先急了。


    他天生心氣兒高,在這種場合下亦沒能感受到氣氛凝重,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後生閉嘴!老身在同盟主說話,焉有你這毛頭小子插嘴的份兒!”女人為人嚴肅,沒有慕南卿的好脾氣,惱火怒斥花憶後放出一股威壓,簡單粗暴壓製得他喘不過氣來,被迫閉了嘴。


    慕南卿眉頭抽搐兩三下,心說兔崽子你這不是自討苦吃嘛?安心掛在樹上看熱鬧不好玩兒嗎?哪兒有自己上趕著往槍口上撞的?


    “師父,請問這又是誰?”慕映魚語氣一層不變溫柔如水,難掩好奇低聲討教倒道,“這位前輩看上去火氣略大,來者不善、不好對付的樣子。”


    “的確來者不善,不愧是我徒兒,眼光跟我一樣準。”慕南卿好整以暇挑挑眉,拍拍慕映魚的肩膀無奈道,“但她隻針對我。和為師我不同,這位是有頭有臉的前輩,不會為於難你,你莫怕,更輕易莫要開罪她。”


    “倒也不是害怕……”慕映魚垂著眼瞼自言自語嘀咕一聲,又溫聲歎了口氣。


    ——隻是前輩看上去很厲害的樣子,他有點擔心師父……


    “你是什麽人?為何要襲擊我們城主夫人?”小孔雀韓梓含緊張地繃緊尾羽,妖力隱隱約約於周身浮動,麵色一掃往昔,有些冷然,“何人派你來的!?如實交代,姑奶奶今日留你一條性命!”


    慕南卿:……


    慕仙尊眼下劃過三道黑線,著實一口氣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想去捂住她肆無忌憚胡亂攀扯的嘴,但礙於此刻自身被人牆所重重包裹,動彈不得,隻能心如槁木聽著她把話喊出來,腦中飛速思考要怎麽往迴圓。


    小孔雀用最短的話,無意間將自家城主夫人賣了個底朝天,連夫人懷有身孕、誰敢碰夫人就是跟天妖域作對的話都說出來了。


    末了,慕南卿心力交瘁,也懶得再掩飾什麽,放下手中碗筷,疲憊至極坐迴躺椅上,歎了口氣提醒道:“小雀兒,別輕舉妄動,你不是她的對手。”


    “哈?”鮮少見慕南卿會這般忌憚一個人,韓梓含隻覺得被重新顛覆了認知。


    她怔愣了片刻,不服氣地撲閃著尾羽,嚷嚷道:“你被姑奶奶裝出來的表象迷惑了,你根本不曾見識過姑奶奶的實力!我不菜!我能把麵前的醜老太婆打得屁滾尿流!”


    慕南卿又是一陣牙疼,看著屋簷上的女人明顯更加陰沉的麵容,無奈至極。


    “我是認真的。”慕仙尊隻僵硬了片刻,便無形中給出立場,好整以暇地垂下眼瞼,神色竟然不帶一絲笑靨,看得韓梓含不由自主噤了聲。


    慕南卿朝著樹叉上的花憶努努嘴,挑眉道:“你的對手在那裏,那小娃娃給你了。”


    韓梓含聽到這個命令,猛然瞪大鳳目,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甚至可以說是驚世駭俗,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我堂堂大妖,大敵當前你讓我去陪小孩兒玩兒?你簡直毫無人性、大材小用!城主為何會喜歡你——”


    “別吵,快去。”慕南卿瞪了她一眼。


    韓梓含猶豫幾許,最終不輕不重飛身而起,摘下在樹叉上掛了許久的花憶,不顧他的掙紮和怒罵,展開雙翼撲淩撲淩飛走了。


    屹立於屋簷之上、以霧靄半遮麵的女人對這一明目張膽的“逃遁”動作視若罔聞,顯然沒降其放在心上。


    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被支走了,慕南卿輕鬆了半麵天,賊心不死左右看了看。


    韓梓含離開時所留下的缺口已經被頂上,她仍舊被一群愚鈍的屬下圍在其中,想遁逃都遁逃不了。


    風光霽月的仙尊欲哭無淚,隻能硬著頭皮對上女人的視線。


    這個女人並不是什麽不相幹的人,她就是傳說中白雲間那個不苟言笑的冥殿掌事婆婆。


    容色冷豔,貌似中年,實則是位不折不扣的百歲餘老太太,也是時下慕南卿口中所言的那個最為不想應付的訪客。


    確切而言,不是不想應付,而是不敢相見。


    這老太太極其難纏,偏生每一言每一行都是為了白雲間和她好,可以說是慕南卿兩世為人、為數不多所忌憚的前輩了。


    眼下久別重逢,麵對冥殿婆婆地質問,慕南卿不知該如何作答,僅僅是看到她就頭皮發麻、心裏發怵,慕仙尊就算是用膝蓋想,都知道眼前的女人要說些什麽。


    她輕輕吞了下口水,麵上持著三分冷淡,七分親近討好率先開口打破僵局:“婆婆,此間不是說話處,咱們能換個地方敘舊嗎?”


    果不其然,慕南卿的話音落,女人似乎怔愣了須臾,但也僅僅是“須臾”而已,隨後身上的肅殺之氣更加明顯了。


    慕仙尊心下悵然,一邊感歎吾命休矣,一邊給身邊人打手勢暗號,示意來者是故人,不會對她造成威脅,讓眾鬼衛退開。


    “城主夫人?她說得是你?”掌事婆婆語氣冰冷而僵硬,將強壓下去的怒火詮釋得是那麽明顯,“在宗門鬼混那麽多年沒人要,沾染一身風流債,門風都被你敗光了!老身怎會有你這般掌門人?”


    “如今不過區區半載時日,竟然已為人妻,簡直荒唐!看來你是在凡塵活得很逍遙,怕是連自身姓甚名誰都拋諸腦後了吧?


    身為一方仙首,不僅不嚴格恪守規矩、以身作則,反倒是玩忽職守,過度貪戀凡塵世事,你要置白雲間和玄修界於何地!?置我這個日夜憂心你的長輩於何地?”


    冥殿婆婆話音鏗鏘有力,有條有理,話音落後是良久的沉默。


    慕南卿心下歎了口氣,心說冥殿老太婆果然一如既往不留情麵,當著如此之多的屬下麵前損她,讓她情何以堪啊。


    不過這個節骨眼上,她又哪裏敢迎著老太太氣頭上說不,但也不太好意思說是,敦促在原地片刻,最終笑了笑,不情不願亮出攏霧扇,雙眸之下皆爬上了霜痕,雙眸變作璀璨銀白。


    晴空萬裏的天穹驟然風起雲湧,陰雲籠罩、遮天避日。


    如火如荼的往引城天穹驟然飄起了雪,慕南卿手執銀色玉骨攏霧扇,微微欠身失禮:“按規矩辦吧,婆婆。”


    正所謂:亙古清風攏天雲,雲層之下霧影深。


    …


    與此同時,先前被慕清吟包下的客棧中,傳出陣陣爭吵聲。


    “別以為本王敬你,你便能夠為所欲為,你是什麽身份?也敢在本王麵前指手畫腳?”蕭宸玖站於客棧正廳,一張俊逸的臉上滿是生人勿近之色,說出的話格外咄咄逼人。


    “我說宸王爺,您莫要在這個節骨眼上任性可好?”劍眉星目的男人既著急又無奈,不敢開罪蕭宸玖,隻能頻頻勸慰道,“您也是一方仙首,當以大局為重,莫要事事都要衝在前麵。”


    “袁匹夫現下身在何處?本王要殺了他。”蕭宸玖猛地推開擋在前麵的人,桃花瓣似的雙眸因怒意而充血,匯入可怖地陰驁之氣,“敢在背後放卿卿的造謠,當真是活膩歪了。”


    “哎呀!您且等一下,找那老匹夫我去就行了,你就在這裏等一會兒,我去找到他把事情問清楚。”男人急得顧不得僭越,一把攔下蕭宸玖,“我知道您實力強盛,但您身上有舊傷,動不得屬性之力,就算您不在乎自己的身子,也得為城主夫人想想不是?您若出了意外,誰來照顧夫人孤兒寡母?”


    “興許泄露夫人有孕之事的另有其人,這是就是一場誤會呢?”


    “放手。”蕭宸玖不可避免地起了殺戮之心,“少在本王麵前裝神弄鬼、危言聳聽,拿本王當三歲孩童嗎?”


    “城主大人,你不要逼在下。”男人頭皮都麻了,依舊絲毫不肯退讓。


    開玩笑,他的仰慕之人親自發話、下了死命令要求自己保護好這顆珠圓玉潤的蕭白菜,這白菜精要是出了一點問題、或者落了一瓣葉子,仰慕之人不得直接弄死他?


    自己現在還活著,怎麽能讓這棵關乎他身家性命的大白菜涉險?


    不得不說,盟主當真料事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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