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布簾,竟然將天堂與地獄隔絕得如此鮮明徹底。


    慕映魚腦瓜子嗡嗡作響,忍著來自腹中的陣陣翻騰,一張臉變得蠟黃,扯扯慕南卿的衣擺,勉強道:“師父…今天不是要教我心法嗎?帶我來這裏做什麽?”


    台下地叫好聲此起彼伏不曾間歇,好似打得越是淒慘觀眾越是興奮。


    慕南卿需要全神貫注才能勉強聽清楚慕映魚在說些什麽,聞言隻是輕輕勾唇莞爾。


    將身子往後靠了靠,確保後者能夠聽清她的話:“這就是修煉心法的第一步。待你見慣生死心若磐石便能做到心有殺念而身無殺氣。不準閉眼,給我認真看著。”


    已經嚇到手腳發軟的慕映魚:……


    他半信半疑抬起眼睛朝著鬥武場上瞄了一眼,正巧見鬥勝者一拳錘碎鬥敗者的顱骨,霎時間那紅的白的飛濺漫天。


    “嘔……”慕映魚隻覺得腦袋連同半邊身子都麻了,不管不顧轉身跌跌撞撞逃離現場鑽到簾子外麵,趴在一處不顯眼的牆角嘔吐不止,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他的師父還真有先見之明,壓根沒帶他吃晚飯。


    慕南卿不緊不慢跟著慕映魚出來,在距離他五步遠的地方停住腳步,冷眼相看,良久才彎下身往他身旁放了一杯水,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撤迴原處,避髒東西似的避著他。


    慕映魚已經無話可說。


    悠悠歎了口氣,慕南卿扶額道:“徒兒,你不行啊。”


    隨即抱臂補充道:“又不是你殺的,你惡心什麽?”


    “師父…我…”慕映魚嚐試著開口,聲線嘶啞顫抖得不成音調,又一陣嘔意襲來,不得不閉緊嘴巴。


    他旁眼偷偷瞥向慕南卿那張沒有表情的美人容顏,由內而外打了個冷顫,第一次由衷地體會到他的師父有多麽可怕。


    眼睜睜看著一個人被撕成碎肉,竟然還能麵不改色緩聲嘲笑他,真是…舉世無雙、塵世難尋。


    慕南卿注意到他的情緒,不置可否笑了笑:“你若現在後悔,把雲穗交還於我便可,我給你重新選擇的機會。”


    她沒法藏慕映魚一輩子,做她的徒弟,可以不會殺人,也可以不必雷厲風行,但心思絕不可為任何人所窺探。


    然而想要練就由內而外波瀾不驚的心境,隻有兩種方法。


    一是經曆中踏遍屍山血海,譬如蕭宸玖和慕南卿,二便是需得見慣世間一切殺戮和殘忍。


    “不給。”慕映魚下意識捂緊了軟劍柄端的雲穗,果斷搖頭,向來溫和的語氣裏難得有了點咬牙切齒的味道,“我能行,緩緩就迴去繼續看。”


    “還看個屁的看。”慕南卿有些暴躁,賞給慕映魚幾眼刀,“這才地下一層就慫成這副模樣。沒死的話就站起來,跟我走。”


    慕映魚釀蹌著起身,忍下劇烈嘔吐後周身的無力感,跟著慕南卿離開地下一層。


    慕南卿這個人看起來個子不高,實則步伐輕盈優雅,穩步如飛,慕映魚一個大男人跟在她後麵都顯得有些勉強。


    “餓嗎?”她有意放緩步伐,等慕映魚跟上來才淡淡歎了口氣,“你有沒有什麽想要吃的?你請我吃。”


    還是循環漸進吧,免得給這孩子留下什麽陰影。


    慕映魚現在聽見“吃”字就想吐,果斷搖頭,隨後又問道:“師父第一次看見殺人是什麽感受?”


    “嗯?”


    這個久遠的問題把慕南卿問愣了,不禁停下腳步靠在牆邊駐足迴憶,思忖許久才緩緩苦笑道:“絕對不比你現在好受。”


    微弱的光輝下,佳人纖長的睫羽低垂,在身側的牆麵上映照出唯美的倩影。


    慕映魚不知道師父突然停下是在想什麽,隻是在這一念間腦海中有了一個念頭:師父生的真美,可惜他不是女人。


    …這般清俊出塵、出類拔萃的美公子,理應該家喻戶曉才對,怎會此前在京中未掀起一點水花?


    “你在看什麽呢?”慕南卿不知何時已經抬眸,看著慕映魚的眼神似笑非笑的,“為師很好看對不對?”


    這般年紀的小少年都很純澈,慕南卿也不是個會思考良多的人,展顏而笑,像極了那開屏的小花孔雀,衝慕映魚眨眨眼睛:“不愧是我的徒兒,眼光甚是獨到。我也知道自己帥氣逼人魅力無限,這普天之下,論比英俊瀟灑,為師認第二,便沒人敢爭第一了。”


    “——那若是有人想跟你比一比,你待如何?”


    “殺了算了。”慕南卿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嗯?好像哪裏不對勁兒。


    她抬頭去看慕映魚,後者明白她的意思,主動擺手坦白:“師父我可沒說話。”


    嘶…


    慕南卿背後發涼,猛然迴眸,同時將手中的折扇對準聲音的出處甩過去。


    扇子沒入黑暗,石沉大海般有去無迴。


    “師父…”慕映魚緊張地抓住纏在腰間的軟劍柄。


    雲巷深處緩緩走出一位穿著孝衫的男人。


    白衣如雪、目若桃花,發尾端係著發帶,墨發隨風輕揚,風度翩翩奪人眼球,不是蕭宸玖還能是誰?


    “你怎麽來了?”慕南卿隨手推開站得離自己很近的慕映魚,快步向蕭宸玖走過去,抬手去探他的額頭,“熱退了嗎?”


    張開手,扔出點點星辰當燭火用,仔細觀摩蕭宸玖的臉色,發現他麵容疲憊、唇色發白、平日裏瀲灩的雙眸布滿血絲,不由得心下一顫。


    怎麽了這是?


    慕南卿皺皺眉:“你這臉色怎麽迴事?誰傷著你了?”


    不見麵還好,一旦見著這張臉、這個人,慕南卿就越來越能發覺自己不如從前穩重。


    或許她真的變了,從一開始處處置身事外、冷眼旁觀,到眼下譬如世俗少女,一舉一動幼稚而生澀。


    ——明明昨夜裏還同塌相擁而眠,僅僅分開一個白天,她就會為見到他感到雀躍。


    宸王殿下看到慕南卿完好無損站在麵前,潛藏在眼底的陰霾才逐漸散去。


    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蕭宸玖竟然伸出手當街緊緊摟住她,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是僵硬的,勒得慕南卿一時間有點喘不過氣。


    “你幹嘛啊,鬆手。”慕南卿掙了兩下沒掙開,一臉生無可戀喊了聲慕映魚,“徒兒快救我,把我從這家夥手裏弄出去,快快,哎呦別磨蹭,再晚點你剛拜的師父就要不行了!”


    慕映魚被眼前突如其來的景象小小驚駭了一下,聽到慕南卿咋咋唿唿的唿喊才緩過神,目光流轉,正巧撞上蕭宸玖仿佛要生吞活剝了他的眼神,嚇得去拔劍的手一哆嗦,軟劍落在地上。


    嘶。


    慕南卿眼睛疼。


    迄今為止,她也是頭一次見著遇上變故劍都拿不住的修者,暗歎自己孤陋寡聞,如今算是大開眼界:“你以後走出去,別說我是你師父。”


    ——清離仙尊她丟不起這個人!


    “敢問公子,我家師父何時得罪了您?”慕映魚蹲下身,戰戰兢兢去摸掉落在地的軟劍,口中仍舊不急不緩柔和道,“京城乃當今天子腳下,兄台有事好商量,何必大動幹戈?”


    慕南卿:…誰讓你這個時候禮貌待人了?這若遇上的是真殺手,她恐怕已經涼透了吧?


    蕭宸玖眯起滿是倦怠的桃花眸子。


    宸王殿下隻是冷冷低哼了一聲,便收迴目光,看都懶得多看一眼慕映魚,鬆開緊抱著慕南卿的手臂,不由分說拉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急切道:“跟我迴家。”


    “哎你等一下!”見麵就這麽霸道專橫,慕南卿哭笑不得,好言好語商量,“我今天白日裏休息夠了,眼下還有事,就不陪你睡了,你先自己迴去休息好不好?”


    “我獨自迴去?”蕭宸玖像是聽到了什麽刺耳的話,眼神突然變得格外陰驁,話裏話外都透露著濃烈地不可置信,“你要跟他單獨去往何處?就他這副沒成年的幼童心性能保護你嗎?”


    原本今晚也該繼續守在二王府,不料天快黑時接到鬼衛的傳訊,得知清蓮水苑遭遇大批明月城殺手圍攻。


    那一刻蕭宸玖心都涼了,不顧同宗責問擅自離場,用最快的速度趕迴清蓮水苑,卻發現慕南卿不在。


    短短兩個時辰,蕭宸玖動用了明裏暗裏一切能動用的勢力,將整個京城掘地三尺搜羅個遍,卻沒能找到慕南卿。


    幾個管事反複拿頸上人頭擔保王妃是屠盡了那些個殺手、吃飽喝足休息夠了自己溜出去的,斷不會出事,可蕭宸玖已經沉浸在失去慕南卿的魔咒裏,根本聽不進去。


    他幾乎快要瘋掉,拚命壓抑著想要整兵集結勢力血洗明月城的想法,像一縷執念不散的遊魂,木訥而不知疲憊地遊走在街頭巷尾,直到看見慕南卿完好無損靠在牆壁上說說笑笑,躁動的身心才逐步冷靜下來。


    還好,她還在,她沒事。


    本想多緩和一會兒、調節好情緒再去見她,沒想到他的卿卿麵前竟然站著一個男人!


    慕南卿抬眼看那個男人、對他笑,還親昵地談論著沒羞沒臊的話語。


    那一瞬間,蕭宸玖渾身血液都要凝結了,整顆心都縮成一團,難受得沒法形容,差點承受不住轉身逃避。


    可蕭宸王殿下並不是那麽有骨氣的人,舍不得退開,又禁不住胸腔氣血翻騰,頭腦一熱走出巷口打斷他們。


    ——像極了深宮的怨婦。


    眼前的小王妃秀眉微蹙,眼睛多情而純澈,正麵露不解地凝視著他。


    蕭宸玖琉璃色的瞳仁微微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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