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已經睜開了眼睛。開顱手術及時,病人意識清醒。插著吸氧管的老人躺在病床上看著藍辭,藍辭的手都在抖。“姥....姥姥....”老人朝藍辭很輕的笑,她張了張嘴,發出微弱的聲音。“阿辭....”眼淚蓄在眼眶,又不斷順著臉頰滾落,藍辭的眼睛紅了。接下來的一周藍辭都陪在醫院,寧渡隻有在周五那天出現。他站在門口,沒有進去。藍辭注意到他,從病房裏出來。從那天和寧渡一起迴家後,他和寧渡已經一周沒見了。寧渡比他想象的要忙,忙起來不會聯係他,藍辭想,自己的金主太好伺候了。寧渡應該是忙完公司的事情來的,身上還穿著黑白的成套西裝,連大衣都沒穿,高挑的身形站在醫院走廊,是相當奪目的存在。“吃過飯了嗎?”寧渡問。“嗯。林舟帶的。”藍辭穿了件灰色的高領毛衣,狀態比寧渡上次在醫院見他時好了很多。親人對藍辭來說是最重要的,沒有親人,藍辭就是枯死的樹。“要進去看看嗎。”藍辭問。“如果你歡迎。”寧渡眉梢微挑。“來吧。”自從發現和寧渡躲不開,藍辭就不躲了。不論怎樣寧渡都會把他綁在身邊,寧渡想和他玩,他就要和寧渡玩;寧渡說結束,就可以結束;寧渡想再來一次,他就得和寧渡再來。他和寧渡,沒什麽解,寧渡才是鑰匙。什麽時候徹底膩了,寧渡自然會結束。徐蕭說的對,大家各取所需,成年人的世界隻有利益。推開病房門,裏麵很豪華。各種儀器齊全,空間寬敞,有獨立的衛浴和沙發。寧渡來的時候老人正坐在病床上聽書。抬起頭,望進一雙深黑色的眼睛。“姥姥,這是我朋友,寧渡。”藍辭自然地介紹,他介紹完,發現老人一直盯著寧渡在看,甚至放下了手裏的手機。那雙小而明亮的眼睛深深隱藏在褶皺的眼窩裏,這是藍辭第一次見老人用這樣一種認真、無聲、且伴隨著驚訝的目光打量一個人。寧渡也是第一次見這位老人,老人屬於精神矍鑠的類型,如果不是病痛,她應該很健康。從那張臉上,寧渡可以目睹她過去殘存的風韻,也能看到她和其他老人不同的一麵。冥冥之中,寧渡感覺藍辭的這位親人,有些特別。她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透過他,去看一些過去的人,或者事。“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字緊相連屬”寧渡接著老人剛剛聽到的《紅樓夢》片段念了下去,隻是還未念完,老人徑自張口。“瞬息間則又樂極生悲,人非物換,究竟事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啊。”老人念的很緩慢,細細聽去,竟籠罩著一層故事感,那是寧渡第一次聽見有人能把“樂極生悲”“到頭一夢”念的如此撼人心魄。“您也喜歡《紅樓夢》?”寧渡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老人看著他的臉,悠悠收迴目光。這張臉,太像某位故人了。寧渡、寧渡。怎麽會姓寧,又怎麽會有那麽一雙黑色的眼睛和過目不忘的臉。老人關了手機,注意到身旁的藍辭,再多澎湃的情緒也都壓了迴去。“喜歡很多年了。”“人的多年,為一生。”寧渡道。老人笑了笑:“一生也不過是一個瞬息。”第28章 一生不過是一個瞬息,有多少人就活在那個瞬息裏。有多少人又死在那個瞬息裏。十九年了,沒想到還會再見到世仇的孩子。原來一眨眼,那場背叛已經過去那麽久了。久到再不該相見,要老死他鄉的人還能再遇見後人。寧渡。渡,是個好字。君看渡口淘沙處,渡卻人間多少人。舊人,又想讓這位孩子渡誰呢?“孩子,你母親叫什麽?”老人喊住即將離去的年輕人,問道。寧渡離開的腳步一頓,不明所以。但還是出於禮貌,說了一個名字。老人好像是笑了。“沒事,走吧。”走你的道,盛筵易散,良會難逢,隻是再別和上一輩的恩怨牽扯。“姥姥,你認識寧渡?”寧渡離開後,藍辭問道。老人搖頭:“我怎麽會認識他。”“反倒是你,你又怎麽認識的他?”老人精神好了,話也多。藍辭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聽了這話沉默起來。老人笑了笑。“這世界沒有對錯,隻有立場。你去做哪些事,又為了什麽,我都知道。”老人看著藍辭錯愕的臉,想起家裏那些無意看到的女性衣物和每次的早出晚歸。那是他的好孩子,她又怎麽不關心,又怎麽猜不出他在做什麽呢。隻是這個世界除了她,在沒有第二個人能愛他了。他做的所有的事為了誰,她都知道。如果她再去說那是不對和丟臉的,那藍辭又該多痛苦呢。伊甸園沒有了,但伊甸園造成的影響卻越過了那時的人,把陰影投在無辜的人身上。藍辭為什麽會喜歡女性的東西,又有多少原因是因為戀母和從出生開始就接觸那個本該屬於他,帶給他一生優渥的伊甸園。所有的表現都可以從背後挖掘原因,因為家庭導致的隱秘的痛苦需要有人理解,並告訴他,那不是錯的。老人用滿是褶皺粗糙的手緩緩攬著藍辭,坐在自己床邊。“姥姥從不覺得你有錯,你喜歡什麽,為了什麽,又想怎麽選擇,都是你作為一個擁有完整人格的人自己的選擇。隻是姥姥不再想成為你的負擔了,你的人生還很長,你在的地方,隻是一個停靠站。但人生不能一直生活在停靠站,你應該去走屬於你的路,往前走,往前看,去追求更高遠的東西,月亮和太陽都在你的眼睛裏,又為什麽要生活在泥潭呢?”老人慈祥理解的目光投在身上,藍辭第一次在自己親人麵前袒露所有。原來,坦誠地被人知道,是那麽委屈,也那麽輕鬆。藍辭怔怔地看著老人,他從不懼怕道德的審判,因為那是社會的道德,不是他。他怕的從來都是家人的不理解,以為那是他的不知廉恥,自甘墮落。但他忘記了,真正愛你的人,是會包容你的一切,並且給與你安慰和保護的人。她們那麽愛你,隻會心疼你的不得已,又怎麽會舍得你難受。窗外下著飛雪,那是c城入冬後的第一場雪。此後,藍辭再沒有見過比那晚還大的雪。寒冬肅殺,年關將至。過節就是過劫。在漫天的飛雪裏,藍辭也迎來了人生最後一位親人的離世。終於走到生命盡頭的人,帶著最後的真相,唿吸著屬於這個寒冬最冷冽的氣息。藍辭站在病床前緊握著老人的手,滾燙的淚水如線掉落。喊著再多的姥姥,也難抵最後的倒計時。該道別了,藍辭。“別別哭。”老人氣息微弱,“命數到了,該.....該走了。”“不、不要,不要離開我,姥姥。”到了這一刻,所有的淚水都是無力的,再紅的雙眼,也隻能用來留住即將前往來世的人,隻能把她們映在視網膜,留在記憶。“姥姥,你說過,不會留我一個人的,為什麽,為什麽....姥姥。”藍辭不住搖頭,他絕望地望著病床上的人,可是再多的科技也無法維持生命的衰弱。生者本就為過客,死者才為歸人。她們要歸去,又怎麽能留。寧渡站在藍辭身後,目睹著屬於親人間的生離死別和屬於愛人的痛苦。老人的病沒有逃過冬的寒冷,肺癌持續惡化,終是到了生命最後的階段。在藍辭的哭聲裏,老人把目光緩緩移向他。寧渡上前一步,傾身。“好...好.....”老人已經不再能發出聲音,隻是張著嘴。寧渡卻看懂了她的意思。“原諒.....原諒.....他......”老人盡力發出聲音,她像是臨終的托付,寧渡知道。“我會的。”老人流了一滴眼淚,最後看了眼她的孩子。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她願她的孩子,從不知曉寧渡的身份,也願羅密歐和朱麗葉隻是莎士比亞筆下的故事。藍辭,以後的路要自己走了。沒有人再等你迴家了,要照顧好自己。不要太累,記得早點睡覺,按時吃飯,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見自己喜歡的人。希望你會愛人,也願你有人愛。隻是姥姥再不能陪在你身邊了。但姥姥會保佑你的,希望我的孩子峰迴路轉,柳暗....花明。握在藍辭手掌的手無聲倒下。病房裏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原來,凜冬在這一刻才將至。